出了小区大门，他果然已经等在那儿了。握了握口袋里的水果刀，我大步朝他走了过去。见我过来，他也不招呼，而是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后，掏出一盒烟递给我。摇摇头本想拒绝，他的手却一直僵在空中，我只得伸手接了下来。在打火机亮起的间隙，火苗的光飘飘忽忽地投到他脸上：他低垂着眼睑，依旧没什么表情。不知给我的是什么牌子的烟，刚吸一口便感觉一股辛辣从喉咙灌入胸腔，烈得像是要冲到脑子里去，不过整个人瞬间清醒不少。接着他自己也点上一根。在整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一句话，各自一口接一口的抽着闷烟。在吐出最后一口烟后，我弯腰把烟头摁在了地上，不知怎么的，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初中时第一次抽烟的情景。那次抽的是爸爸的骆驼烟，才吸了一口就被呛得慌，然后咳嗽着把没抽几口的烟摁在地上熄灭，就像现在这样。直起身后，我侧头向身旁看去。隔着残留的烟雾，视线变得模模糊糊，我竟然生出一种像是老朋友阔别重逢的错觉。
“继续吧。”我定了定神，对他说道。见我开了口，他也没说什么多余话，就接着昨天的故事讲了下去。
挂了电话后，他半天没有缓过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现在想起来，爸爸的厂倒闭也不是完全没有预兆。本来就是小本生意，加上那几年的经济环境一直不景气，妈妈也不止一次的向我抱怨过。只是自己的生活费什么的从没断过，偶尔超支了妈妈也会立刻汇钱过来，所以也没考虑太多。没想到，这件事会来的那么快。大概他们一直都是苦苦支撑着，为了不让我担心才什么都没说。后来，我爬到天台抽完一整包烟，差点儿都抽吐了，脑子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就那么坐了一夜。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行李也没收拾，就去车站买了回家的票。到了家楼下，我看到爸爸正费力地把一张沙发往货车上搬，妈妈正和一个人争执着什么。见我回来，爸爸招呼我赶紧上楼把剩下的家具搬下来，说是买房子的人不肯要我们的家具，叫我们自己卖掉。为了省点钱，爸妈并没有叫工人帮忙搬，而是自己动手。上楼一看，屋子已经差不多搬空了，剩下几张椅子和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站在家门口，我当时……”
“够了！”我打断他，这些回忆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尤其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咱们把话说开吧。反正我的过去你也了解的一清二楚，再复述一遍也没什么意思。你既然那么想玩我就陪你玩，别说这些了，有种你就说点我不知道的。”见我挑衅似地话语，他也不反驳，而是从脖子上取下一串项链，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后，递给了我。“这是什么？”我疑惑着接下项链。“你不是想听点不一样的吗？这个就是。”在借着昏暗的月光看清项链上串的东西后，我心下一沉：这是妈妈的结婚戒指。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抢先开了口：“这个，是妈妈的遗物。”“遗物？！”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脑子完全懵了，手也不自由自主地伸到口袋里掏手机。“不用打电话了。”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他对我说道。“你的母亲，现在或许正在几十公里之外的地方看着月亮想念着自己的儿子。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你，还有父母陪在你的身边。可你呢，却一点儿都不知道珍惜，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想着打个电话给他们。”“你都知道什么！”我强压着怒气朝他吼道。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就被这个人牵着鼻子走，像是个傻瓜一样他耍得团团转，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我本想一走了之，可心里有太多的疑问，还有手里的这个戒指，明明就是妈妈的，怎么会在他的手上？抬头正想质问他，他却一把把戒指夺了去，重新戴回脖子上。
“你说得对，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要不是自己当初那么固执，我现在也许可以过着和你一样的生活。”
“我这样的生活？”
“没错，你一直鄙夷不屑甚至深恶痛绝的生活，恰恰是我最渴望而不可即的”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是啊，我这样的生活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毕业一年就考上了公务员，在里面混了五六年，眼看着也快转成副主任科员了；工资虽然不高，但福利也不差，帮着把家里欠的债还完后，还贷款给爸妈在城郊买了套小房子。可心里总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更好的。其实我也明白，说什么迫不得已被逼无奈，还不是一个欲字在作祟。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说清楚。
他说完那句话后，两人就这么干坐着，期间他一直摸着胸口的戒指，不知在想些什么。“你妈妈，是怎么走的。”犹豫了半天，我还是问了出来。听到我的话，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闷声吐出两个字，“车祸。”我心下一惊，脑海里霎时就浮现母亲佝偻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口中的母亲和我母亲的形象竟重叠在了一起，而故事，好像开始往不同的方向发展。张着嘴本想安慰几句，却还是没开口。安慰人从来不是我的强项，只怕越说越错，还不如保持沉默。
“要是那天我不和妈妈吵架，她也不会负气离家。要是她看到了那个红灯，或者那个司机车开得再慢一点，反应再快一点，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夜空，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悔恨之中。“你知道吗，妈妈出车祸的前几天，家里欠的最后一笔债刚换还完，我们还计划着从老家的亲戚那借点钱，开个店做点小生意，从头开始。那天我们都喝醉了，爸爸还开玩笑说，叫我赶紧写一部小说，把我们一家人这两年的艰苦奋斗史都记下来。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充满希望，谁也没想到，老天爷竟又狠狠地捉弄了我们一次。”说到这，他抽了几下鼻子，像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心里也莫名地跟着堵得慌。
“妈妈出意外全都是以为我。要是当初听了他们的话去考公务员，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没有考公务员吗？”我惊道。“没有。”他苦笑着摇摇头。“他们当初是想让我全力准备考公，但是赚钱的方法有千千万万个，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个呢？而且我当时正在写一部小说，也不知道是不是魔障了，总觉得自己走上公考这条路的话就再没办法拿笔了。所以我明里答应他们考公，也装模作样买了几套资料，却从来没有翻过。大四开学，班主任在了解我的状况后，和其他任课老师商量同意我不用上课。本想找个工作，但因为没有毕业证，只能白天去工厂做着流水线，晚上在酒吧找了个兼职，空余的时间依旧坚持着写小说。每个月的工资算下来，除了生活费，多多少少还能攒下一些，我全都寄回了家里。那时候还觉得很自豪：就算不考公坚持自己想走的路，不照样能帮到家里吗？说不定小说写完后还能出版赚一笔钱。现在看来，自己真是太傻了。”
傻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他所说的一切，不正是我当初放弃的选择吗？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没选择的路才是最好的，没想到，另一种可能在他这里却变得截然不同。
“到了考试那天，为了不让爸妈起疑心，我早早就去了考场，并坚持没让他们送我，打算找个地方坐一天就回去。可我怎么会没想到，高考时就在校门口偷偷守了两天的他们，这次考试会放心不跟着我来吗？看到站在马路对面的他们，我第一次感到了绝望。后来，我跟着他们回了家，一路无话。下了车后，我一直走在他们后面。快到出租屋的时候，爸爸突然停下来，背对着我说：‘儿子，你已经长大了，以后的路，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便走了，自始至终也都再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当时多么想哭着跪着求他们，向他们保证我一定不会再骗他们，一定会听他们的话去考公务员。可我却什么都没做，而是眼看着他们带着对我的失望渐行渐远。”
“为什么？”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他所做的明明是自己求之不得的，我怎么还会质疑他的选择。于是我背过头，把接下来的话又咽了回去。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问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固执，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听他们的话……”
“像我？”
“没错，像你一样选择考公务员，然后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和自己的父母一起。”
“哼，你羡慕我，我还更羡慕你呢。”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的母亲因为我出了意外，还是羡慕我现在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我……”我一时语塞，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愣了半响，才开口问他：“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我就告诉你什么意思吧。那天以后，我就像发了疯一样，除了白天工作以外，其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写那部小说上。对我来说，那已经不止是一部小说那么简单了，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是证明我自己还是有用的。过了差不多半年，我终于写完了，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又修修补补地改了几次，接着就开始找出版社。”
“那后来呢，出版了吗？”我急忙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把这个人当成是另一个自己，当成那个承载了我曾经全部的梦想与希望，选择不同岔路的自己。所以我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朝思暮想的另一种可能会变得怎样。
“出版？哼，从有名的大出版社到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大大小小不知道跑了多少个，就是没有一家看中我写的东西。”
“怎么会！”我差点喊了出来，“你不是说你是个作家吗？作家总会出书的吧！再说你写过那么多文章拿过那么多奖，文采肯定不会差，而且你不挺有天分的吗，怎么一家出版社也看不上你的小说？”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的脑海里全是自己几年前那部未完成的小说。
“作家，真是一个美好又遥远的词啊。”他长叹了一口气，“没错，我也曾天真地以为自己有成为一个作家的潜能，可惜啊，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你知道在我走访的第13家出版社的那个编辑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小伙子，做人要踏踏实实，不要好高骛远，妄想写书发财是要不得的，回去吧。’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发表几篇文章拿几张奖状，大概就是我所有的能耐了。”
说完，他竟然笑了出来，一旁的我却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声嘶力竭地朝他吼道：“不可能！我写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没人要！我拿过那么多次奖，所有的人都说我有天赋，所有的人都肯定我！你他妈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神经病，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没本事没能耐，被人瞧不起的那是你！对，你才是废物，你才是！”话没说完，我就蹲在地上痛哭起来。曾经支撑着我的所有希望就这么被打碎在面前，那一刻，我都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在骂我自己。本想接着发泄积累已久的怨气，谁知一抬头，他就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抓着我的衣领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拳。我一下子被打蒙了，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在这段恍恍惚惚的时间里，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我看到长椅下长满了黑咕隆咚的杂草，看到不远处一辆接一辆的车轮争相踩着前面的影子，看到有几双腿朝着我这边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又走远了。接着，我竟又看到自己在考场上不停地擦着汗，看到自己拉着爸爸的手走进新学校，看到自己偷偷藏起从妈妈头上拔下的白发……许多我以为早已忘却的回忆，此刻却都从我眼前一一闪过，近得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它们。
“别装死了，起来吧。”正当我的思绪沿着时间线曲曲折折地神游时，突然感觉小腿被人踢了一下，接着眼前便又是那几株黑咕隆咚的杂草。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左脸颊刚离开地面就传来一阵剧痛，疼得我龇牙咧嘴。见我捂着脸，他蹲下来问道：“都出血了，没事吧。”“你自己下的手有事没事你不知道啊。”我瞪了他一眼，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不过挨了这一拳，脑子倒是清醒了，刚刚的怒气也消了不少。
“行了，没事就好。我的故事讲完了，也该走了。”“你等会儿！”见他要走，我赶紧拉住他。“什么就叫讲完了！我还有一大堆问题呢！”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的多着呢！反正你不能走。”
“你是想问我现在过得怎么样吗？”
“没错！”见他这么直白，我也就懒得拐弯抹角了。
“就那样呗，比穷困潦倒稍微好一点儿。不过也就好那么一点儿，比你差远了。”
“你少跟我比。我问你，你现在还在写东西吗？”
“写东西？我想想看啊，最后一次拿笔，应该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我惊道，“为什么啊！就算，就算那部小说不能出版，你也可以换别的方式继续你的梦想啊。去报社当编辑什么的不都挺好的吗，干嘛不再写东西了！”
“你知道我妈妈出车祸前，我为什么和她吵架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见我没回话，他黯然道：“那天早上，我又一次被出版社拒之门外，心情很糟糕。回到家后，妈妈做好了饭正往外端，见我回来，便让我赶紧洗手吃饭。我当时哪有心情吃饭，摇了摇头便向卧室走去。谁知刚打开卧室门，身后便传来‘啪’的一声，接着妈妈便开始大声抱怨起来，说她一天在外面忙得要死要活，回家还得伺候我们爷俩儿，我倒好，一进门就甩脸给她看。我当时也越听越火，就和她吵了起来。吵到最后，只记得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说‘好，好，我走，我走行了吧！’然后就摔门而去。那时爸爸还没回家，我想着妈妈消气了应该就会回来，所以也没追出去。没想到她这一走，就真的再没回来了。”
“妈妈的葬礼过后，爸爸回了家乡，在一个亲戚的店里打下手，勉强可以维持生计。可是我不甘心。为了我的梦想我已经坚持了那么久，也失去了那么多，现在叫我放手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继续留在S城，想着总有一天能翻身。可是每当我拿起笔的时候，眼前总会浮现妈妈噙着眼泪对我说‘我走，我走行了吧’的场景，我从没想过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向我告别。渐渐地，我也就再写不出东西来了。后来，我在饭店找了个工作，一直干到了现在。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继续写东西的原因，你满意了吗”
“我……对不起。”没想到他身上竟有这样的故事，此刻除了对不起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算了。”他摆摆手，“要问的都问完了吧，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一下！”我颤抖着嘴唇向他喊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这还重要吗？”他惨然一笑，站起身来。“我们都不过是这大千世界中最底层的蝼蚁，任人摆布。虽然命运的道路看起来有无数分支，但走哪条，早都已经被决定好了。在22岁的那条岔路上，你往左我往右，其实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在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后，也许我们都会羡慕对方，总觉得对方的路会比自己的更平坦，可就算有机会能交换人生，也未必比以前过得好啊。而且生活从来都没有退路，我们能做的，只有咬着牙坚持走下去。加油吧，李然。”这是他第一次喊出我的名字。说完，他便转身，蹒跚着走向那条我本该选择的路。
就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坏了三天的路灯在闪了几下后，终于亮了起来，瞬间将周围的一切照的惨白。我呆站了一会儿，伸手擦干净嘴角的血，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