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锋走出铜城火车站,看见跛脚男孩小唐已经站在出站口对面的马路边等他,那是一个面容清秀大概有十八九岁年纪的大男孩,此刻被寒冷的天气冻得瑟瑟发抖,举起双手捂着耳朵,身体一左一右微微晃动。小唐是老包介绍季锋认识的,老包说他认识很多铜城的人,应该可以帮季锋找到侯咏。当时季锋仅有一张侯咏的照片,是从他与莫欣然的聊天记录里找到并打印出来的。
季锋跟着小唐来到小唐的住处,在这里见到了在邹革的歌厅上班的小刘。小刘带着侯咏的照片离开,半个小时后给季锋打来电话,让季锋在街口的大金榛子店里等他。季锋等了大概有十五分钟,小刘的桑塔纳停在了榛子店的门口。小刘说侯咏是某家保温材料厂的员工,现在他开车载季锋去见他。季锋本想自己去找侯咏,但小刘执意要把他送到地方,他想了想就答应了。小刘开车一路向北,开了半天也没有到地方,坐在后面的季锋烦躁地问他怎么还没到,他总是说“快了”两个字。
车最终停在一家工厂的门口,保温材料厂的厂名横在季锋眼前,大门关闭,里面看起来毫无生气,门卫的房子里也没人,怎么看都是一家停止生产的工厂。小刘引着季锋从旁侧的小门往里走,进了大门,眼前是一栋四层的办公楼,楼门却是锁着的,玻璃也很脏,看起来这里停产已经有段时间。季锋绕过办公大楼,拐到后面,看见一块空地,空地中间停着几辆破汽车,空地的另一边有作为生产车间的厂房和仓库。他穿过空地,听见仓库里传来一群男人的说笑声,好像是在打扑克。他走到仓库门口,看见仓库里面是空的,没有堆放什么货物,最里面的角落里坐着四个围在一起打扑克的男人。
“请问下,”季锋走到那伙人面前,站住脚说,“侯咏在吗?”
“侯咏?”四个男人同时停止手上的动作,扭头看季锋。
“听说侯咏在这里上班。”
“这里没有叫侯咏的人。”说话的人正是姚澜的好朋友大刘。
“他不是这里的车间主任吗?”
“不是。”大刘摇头。
“那你知道这个人吗?”
“知道。”大刘点头。
“他在哪?”
“他死了。”
“他死了?”季锋感到晕头转向,“怎么死的?”
“被杀死的,凶手还没抓到。”
季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说的与自己要找到究竟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是,既然如此,小刘为什么把他骗到这里来?
大刘站了起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根铁棍,话是对身边人说的,“他就是那个打算杀掉姚澜却杀了梁哥的杀手,哥几个,给梁哥报仇的时候到了。”
其他三人纷纷站起,手上都是一模一样的铁棍。
季锋扭头开跑,发现门口处站着小刘,小刘的手里拿着一把西瓜刀。他的双脚一下没停,直接冲向小刘。小刘有些吃惊,季锋面对他手中的刀竟然毫无畏怯,他挥起刀劈头朝季锋砍去。季锋抬起左臂遮挡在脑袋上方,西瓜刀砍在他左胳膊上的瞬间,他的右手抓住了小刘的脸,朝前一推,把小刘推倒。他的脚步却始终未停,迈着飞起的大步从小刘的脑袋上跨过去,继续朝前跑,左胳膊在流血。
大刘与小刘等人吵吵嚷嚷地追季锋。
季锋绕过办公大楼,跑到工厂大门口时,发现大门旁侧的小门也被锁住了,只好爬大门准备翻过去,一条腿跨过大门,人正骑在大门顶,大刘等人已经冲到门下,他的肩膀重重地挨了一铁棍,是大刘打的。身体于是失去平衡,往大门的外侧摔下去,留在里侧的腿的裤脚却被一个人给抓住了,但只拽了一下,没拽住他,他摔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沿着马路跑,身后大刘等人纷纷翻越大门。他在撞倒了公交车站处卖烤地瓜的小伙后,拐进了一个小区的大门。由于他的身体素质相对较好,大刘等人渐渐跟不上,被越落越远,但没能被甩掉,依然与季锋保持着百米左右的距离。这是一个开放式的小区,他由北门进,从南门跑出,跑出小区的南门后是一个菜市场。菜市场是那种在街道两边摆摊的,卖蔬菜卖水果卖百货卖各种小吃还有卖衣服的,非常混乱。他跑入混乱,放慢脚步,弓着腰不惹人注意地走,走入旁边一个卖手机和充话费的小店,侧站在门里,窥视着外面的情况。
大刘等人张狂地拿着铁棍与砍刀,一边大步朝前走,一边东张西望,吓得菜市场的人纷纷躲避注目。
“喂,喂,那位先生,你的胳膊怎么了?”通信店里的一个女员工指着季锋大声说。
季锋扭过脸,用阴郁的目光看女员工,捂着伤口的那只手打开,满手掌是血。
女员工和一个正在充话费的人不禁啊了一声。
这时店外的小刘透过玻璃看发现了季锋,大喊:“他在那儿!”
季锋抬脚朝女员工跑,血手按着柜台金属的边缘,身体灵巧地跃起,翻过了摆满廉价手机的柜台,女员工发出尖叫的时候,他已撞开女员工跑进那扇通向里屋的门。大刘等人冲进小店。他拧动窗户的把手,翻窗而出,又是一个小区。他已经累得喘不过气,脚步有些踉跄,但依然能跑出很快的速度。跑出小区时,他看见小区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坐进去。
“快开车。”季锋说。
司机瞪着眼睛打量季锋。
“再不快开车,”季锋呼哧气喘地说,“他们就会把你的车给砸了。”
司机看见一群手持铁棍的人正从小区里跑出来,慌忙把车开走了。
季锋在一家私人诊所里包扎过胳膊的伤口后,到附近的商场里买了一份盒饭,那是在商场的一楼,专门吃东西的区域,他找了人少的地方,面朝墙角吃饭。他咀嚼食物的时候,偶然间扫到身旁椅子上的一张报纸,那是一张被用来垫屁股的旧报纸,本来他不会特意留意它的,只是报纸上的一张模糊的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侯咏的照片。他停止咀嚼,嘴里的食物把他的一边脸撑得鼓鼓的。原来侯咏真的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警方目前还没有锁定犯罪嫌疑人,报纸上对侯咏死时的恐怖状进行了简单描述,季锋感觉到,凶手与死者间有着就像他与死者之间这样的仇恨。
季锋在黑夜里像个鬼魅似的游荡,风如冰刀一般切割着他那只迷雾中灯塔一样的眼睛。他走到一个台球室里,坐在一条长椅子上,给莫欣然的手机打电话。如今台球室不像十几年前那么多了,但玩台球的人在这家台球室里来看还不算少,似乎并没有成为一种被淘汰的大众娱乐。接电话的是莫欣然的妈妈,季锋与她简单说了几句,让她把手机递给莫欣然。
“感觉怎么样?”季锋关切地问。
莫欣然的声音很轻,“疼。”
季锋忽然想到了侯咏,情绪立即变得有点糟,但他强忍着让自己不提起侯咏来,因为他知道,提了没有任何意义,只会破坏他们间的感情。
“你在哪?”
“在别的城市。”季锋佝偻着身体,颓丧地靠着椅背。
“你去做什么?”
“做很重要的事,别问了。”
“我知道我做手术的钱你已经弄到了,你永远也不打算告诉怎么弄到的是吗?”
“你现在唯一该想的,就是怎么才能尽快好起来。”
“可你都已经弄到钱了,为什么还不来陪我?”
“我都说了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比照顾我还重要吗?”
“我不是让老包两口子经常去帮我妈照顾你吗?”
“可他们不是你,我只想让你陪我。”
“能不能别这么烦?”季锋不耐烦地说,“就像能陪你我不爱陪你似的。”
莫欣然不说话了。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对我这么不好,总呵斥我。”莫欣然委屈地说。
“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你敢说我对你不好?”
“你就是对我不好,我都摔成这样了。”莫欣然哭起来,挂了电话。
季锋气得恨不得把手机摔在地上,她竟然还要感到委屈,真正委屈的到底是他妈谁?季锋的身体与精神连日来受了多少苦,死亡甚至一度就在眼前,可他无怨无悔,他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一个女人的安危,但女人这种动物,真的是让人万分无奈。他离开台球室,找了个饭馆独自喝酒,但没敢多喝,只是越喝越感到心里面凉,很伤感,伤感得直想哭。
半个小时后,莫欣然给季锋打来电话,主动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季锋没说什么。
“你在干什么?”
“喝酒。”季锋冷冷说道。
“对不起,真的,我真的对不起你,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没有人会对我这么好,我不糊涂,我心里清楚着呢,我的命都是你给的呢,你会跟我那么计较吗?”莫欣然楚楚可怜地哭哭啼啼。
“我当然不会。”季锋的心立即软了,气也立即消了,“你气我多少回,我哪次跟你计较了,你害得我大冬天在外面找了你大半夜那次,我也没跟你怎么样啊。”
莫欣然破涕为笑,“对,那次你特傻,你眼神怎么那么差啊?”
他们说起的是他们俩曾经的一次争吵,莫欣然赌气说要离家出走,一头冲出了房门。季锋去追莫欣然,跑出门往楼梯下面跑。其实当时莫欣然并没有真往楼梯下面跑,只是一动不动地在门口站着而已。当时楼道里的灯坏了,很黑,加之季锋追莫欣然心切,竟然没看到面前的她,从她面前一闪而过朝楼梯下面跑去了。
“还怪我眼神差,你当时怎么不叫住我?”季锋的心情开始好转。
“人家我正生气呢呀。”莫欣然开心起来。
“那你倒是把我叫回来啊,你纯心想冻死我。”
“你没带电话,想给你打电话叫你回来都不行。”
回想起快乐的往事,两个人的心头都渗出了久违的甜蜜,互相说起了许多温柔的话。他们计划起未来,说要在有小孩之前,来一次全国旅行,把全国最好的山山水水都给走一遍。
结束通话后,季锋心情大好,也微微有了些醉意,他决定去美美地睡上一觉,刚才的美好对话足以换来一夜不记挂仇恨与杀戮的轻松。他找了个很普通的小洗浴中心,保护着受伤的眼睛,小心简单地洗过身体后,开了个房间,准备睡觉。他只能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过夜,因为这样不需要出示身份证。
季锋睡醒后感到很饿,饿得五脏六腑都在发出鸣叫,他从没体验过这样强烈的饥饿感,像是已经饿了几十年。他结账离开洗浴中心,到附近的早餐店吃东西,他在一口气吃了六张一块钱的馅饼后,才感到饥饿的痛苦状态有所好转。他又开始喝豆腐脑,吃茶叶蛋,当胃终于有了充实的感觉,这才松了口气,满足地抬起头。
季锋抬起眼睛,看见早餐店的柜台前站着一个看着有些眼熟的人,那个人正非常熟悉地与早餐店的老板说话,同时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季锋。季锋搜索记忆,想弄清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他,见是肯定见过的,但应该没有过什么接触,不然是不可能想不起来的。
突然有什么东西凶狠地击在季锋的后脑。
季锋的脸于是砸进桌上装豆腐脑的碗里,失去意识。
季锋恢复意识后,惊悚地发觉自己在一个大铁笼子里。铁笼子一米多高,他直不起身,但是足够宽大,能在里面蜷缩着侧躺,看着应该是个以前用来装大型犬的铁笼子。铁笼子位于一个围墙很高的面积很大的农家院子里,院子里堆了很多像垃圾一样的破烂东西,有家具也有旧机器,看不出是个做什么用的地方。
季锋摇了摇铁门,门上挂着铁链子和大锁,出不去,于是大喊:“放我出去!”
眼前的院门是高大的黑色铁皮大门,身后有一个六间的大平房,在季锋发出喊叫后,一个男人叼着烟从一扇房门里走出来,季锋认出来是他在早餐店里看见的那个有些眼熟的人,而他也直到此刻才恍然想起在哪里见过他,他就是跟着大刘追过自己的那伙人中的一员。
“放我出去!”季锋大声说。
“还出去呢,你就快死了。”男人嘲弄地牵起嘴角笑一下,抬手指季锋,郑重警告,“别乱喊听见没有?”
接着,大刘等人纷纷从门里走出来,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围观着铁笼子里的季锋。
大刘走上前一步,问季锋:“你为什么要杀姚澜?”
季锋怒目圆睁,不说话。
“不说吗?”大刘冷笑一下,转身走向东墙边,拿了一根竹竿走过来,双手握着往铁笼子里捅,“什么时候想说了吱一声。”
季锋一把抓住竹竿。
大刘往出拽竹竿,拽不动。
四个男人每人去取了一根竹竿,走到铁笼子前,要同时往里捅。这时院门外出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小刘快步走进来,收走四个男人手中的竹竿。
“我们把他交给警察,到时候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他杀了人,自然会受到应有的审判,他不管怎样都会受到惩罚,我们因此毁了自己的人生,不是犯不上吗?”
“你懂个屁!”大刘情绪激动地呵斥小刘,“梁哥是我们的哥们。”
“我知道。”
“我们得为哥们报仇。”
“对啊,交给警察你不就报仇了吗?”
“那他妈不是我们报的。”
“当然是我们报的,是我们抓到他的。”
大刘有些语塞,但他依然不能接受把季锋交给警察这种事,他红着脸,瞪着眼睛,张着嘴还想要呵斥他的弟弟,旁边的一个男人却点了点头。
“小刘说得有道理,我们抓住他,把他交给警察,就算为梁哥报仇了,他是杀手,杀手杀人,好不了的,他不会有好结局,梁哥因为我们可以瞑目了。但如果我们白白把自己搭进去,梁哥也一定不愿意这种事发生,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亲人,有一个人进了监狱,就有一个家庭受到伤害。”
另外两个男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们******算什么朋友。”大刘气呼呼地往屋里走。
小刘等人都追进屋,开始劝大刘,此时大刘的情绪非常激动,眼含泪水,坚持要亲手为梁哥报仇,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多种声音被紧闭的门窗遮挡,切割,混合,变成一种声音,在季锋听来,就是宣判他生命终结的声音。
阴霾的天空上忽然飘下了这个城市今冬的第一场雪,雪花很大,乱纷纷地飘落,像是天被烧成灰了。雪花掉进铁笼子的网眼,落在季锋的脸上,季锋仰着脸用一只充满绝望的眼睛看天,似乎看到了雪白床单上的莫欣然。他多想抱紧她的身体,感受她往昔的温存。
小刘打开房门走出来,呼着白汽,仰起脸看天,纷纷扬扬的雪花让他睁不开眼睛,甚至有些眩晕。他偏过头看了季锋一眼,见季锋正用独眼看他。便走到铁笼子跟前,掀起地上那块巨大而沉实的绿色帆布,盖住铁笼子。
“你们要把我交给警察?”季锋说。
“不一定,我希望能这样,我们的对话你也听到了。”小刘靠着窗台躲避雪花,站在铁笼子旁边,“现在我哥……我们在等马姐,她是梁哥的妻子,她亲眼看见你杀了她丈夫,还被你追,她恐怕会亲手杀了你,但我会尽力劝她。”
“她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她失踪了,暂时还联系不上她。”
“哦?怎么会失踪?”
“因为警察在找她。”
“警察为什么找她?”季锋感到不解。
“她窝藏杀人凶手,她所窝藏的杀人凶手你也知道的,就是你原本打算杀的姚澜和章小曦,章小曦杀了本市的邹革,也就是我的老板。”
“这么说,警察已经发现姚澜和章小曦了?”
小刘摇头,“没有,警察之所以怀疑马姐窝藏姚澜夫妇,是因为马姐在纪阳市的二姑被章小曦给杀了,警方调查得知,那个二姑收留了这对被铜城警方通缉的夫妻,且二姑又与这对夫妻的对门加好友梁哥夫妻有亲戚,所以自然怀疑是梁哥夫妻帮忙窝藏了那对犯罪夫妻。”
“为什么?章小曦为什么要杀那个帮她的二姑?”
“这不知道。”
“也就是说,姚澜与章小曦逃走后一直躲在纪阳市?”
小刘点头,盯着季锋的脸,“怎么?你还想着去纪阳市继续杀姚澜夫妻呢?”
季锋不语。
小刘同情地微笑了一下,“你没机会了,等待你的不是被我们杀,就是被法律杀。再说,就算你现在去了纪阳市,你也找不到姚澜夫妻,警察都找不到呢,何况你呢,他们说不定又逃到哪里去了。对了,事到如今,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姚澜了吧?”
季锋长叹口气,说出了他该说的一切。
小刘听了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愣怔地看着季锋,好一会儿才说话,“你觉得为一个背叛你的女人杀人,值得吗?反正我觉得不值得,就像我觉得为一个注定会受到惩罚的杀手让自己也跟着受到惩罚,是很不值得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脑袋掖在裤腰带里铤而走险为钱杀人吗?”
“为什么?”
“同样还是为这个背叛了我的女人,她因为坠楼摔得多处骨折,急需一大笔手术费,我本来是个普通的工厂里的工人,杀人是为了给她治病。”
小刘更加惊讶,睁大眼睛看季锋,足有十秒钟之久,方才感叹地吁了口气,“你是个男人,如果我妻子出了这样的事,我肯定没勇气和胆量像你那样做的。”
“这也不是勇气,这是被逼到绝路上没有选择的选择。”
“你就不恨你的妻子吗?”
“恨啊。”
“那你还为她做这么多?”
“我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心里对她的爱大过对她的恨。”
“爱情这玩意,我不懂。”
“你想过没有,假如你马上就被我们杀了,你的妻子会怎么想你?”
“她会觉得我罪有应得吧。”
“干吗这么悲观?”
“她不知道她的手术费是我杀人挣来的。”
小刘的眼圈忽地红了,他鼻子发酸,望着铁笼子里的这个男人,一种深深的怜悯与崇高的敬意打心底油然而生,“大哥,做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了,没必要为谁付出太多,你的付出即使多得能堆出一座大山,那座山也会被无情的时间给一点点削平,到最后没人记得你的伟大,没人在乎你的好,你早被忘记了,不是忘记你的人心狠,是因为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啊,在这个喧嚣匆忙的时代,活着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遗忘的过程。”
小刘抽出一支烟递给季锋。
季锋叼着烟,把烟插到铁笼子外面,让小刘给他点火。他平时是个烟不离手的人,现在抽到了烟,感觉好多了。
小刘陪季锋抽完了一支烟,起身进屋了。一个小时后,屋子里响起搓麻将的声音,小刘再次走出来,把一个烟盒和一个打火机塞进铁笼子里。
季锋想说一声谢谢,意识到正是小刘把自己害到这步田地的,就没吱声,坦然地接受了小刘的香烟。小刘没多看季锋一眼,也没说一句话,立即转身进屋。季锋长叹一声,打开烟盒取烟,发现烟盒里不但有烟,还有一把钥匙。他愣了一下,拿出钥匙往眼前的大锁上插,正合适,轻轻一转,嗒一声,锁被打开。他打开笼门,朝房门看了一眼,蹑手蹑脚地翻墙逃走了。
季锋迎着风雪在村庄通往城镇的坑洼土路上奔跑,身边是抹了****的麻子脸一样的田地,北风吹起阵阵收割后的荒凉,前方的小镇就像被北吹来的,离自己越来越近。村庄的方向开来一辆汽车,他扭头,见是小刘的车,他们已经发现他逃走,正驱车追来。路上没有别的行人与车辆,像一个虚拟的世界,有一种不真实的空旷感。他听见身后汽车的低吼越来越大,这样跑下去很快就会被追上,他自然无论如何也跑不过汽车。于是他跳下土路,跑下斜坡,往田地里跑去。
汽车停在路边,从车上跳下三个人,没有小刘,但是有大刘,他们也跑下路边的斜坡,踩着刚把泥土沾湿的肮脏的雪,迈着要起飞似的大步追逐季锋。
季锋跑到一片田地的尽头,是一条小路与一条干涸的水渠,水渠的前面又是一片田地。他助跑着起跳,打算跃过水渠,却脚下一滑摔到水渠里。他匆忙爬起,不敢浪费一分一秒,顺着斜坡往坡上爬,因为被雪花浸湿的泥土格外滑,他一脚没踩实,趴在斜坡上顺着坡面出溜回水渠里。他的十指拼命抓挠,狼狈地爬出水渠,此时身后追赶的人已经追到水渠的另一边,并一起往这边跳,有一个跌进水渠,有一个趴在斜坡上,只有大刘直接跃到水渠的对面。
趴在斜坡上的男人抱住了季锋的腿,把刚站直身体的季锋又给拖到了水渠里。季锋躺在地上,用脚踹那个男人的脸,踹得那人满脸都是泥。
跌进水渠里的那个男人扑上去要按住季锋,季锋的手在身边摸到一块石头,猛砸在他的眼睛上,把他砸翻在一旁,把他砸得捂着眼睛嗷嗷叫。站在水渠上面的大刘拿出一把匕首,咒骂一声跳进水渠,却没站稳,摔在那个被季锋砸了眼睛的男人的身上,并一刀刺中了那个男人的肩膀。那个男人叫了一声,紧闭着疼痛的眼睛,扭转身体,瞎子似的用手捂他的肩膀。大刘惊慌之中要站起来,后膝盖突然挨了季锋一脚,胳膊一扬扑倒在地。
季锋抓着石头移动到刚才被他踹脸的男人旁边,迅猛地砸去一石头,是直奔他的一只眼睛去的。男人立即丧失还手能力,捂着眼睛在水渠底翻滚身体。季锋抓着石头扑到最先被他砸到眼睛的男人身旁,左手揪住他的头发,右手高举着比鹅蛋大的石头一下下往脑袋上猛砸。
大刘握着匕首往季锋身上扑,一刀刺进季锋的腹部侧面。季锋与大刘摔在一起,并试图夺下他手中的匕首,两个人扭于一处,像两条巨蟒紧紧地纠缠着。大刘的左臂死死搂住季锋的脖子,张开大嘴咬季锋的脑袋,脑皮瞬间被咬开,血涌出来,与此同时,右手中的刀又一次捅进季锋的肚子。季锋瞪着眼睛,咬着牙齿,强忍疼痛与大刘搏斗,试图移动到大刘的身后,但是大刘手中的刀子不断刺穿他的衣服,刺破他的皮肤,深一刀,浅一刀,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要被刺成蜂窝煤了。他终于骑在大刘的后腰,双脚在大刘的身前勾在一起,像一把大锁死死地锁住他。右臂从后面绕到前面,勒住大刘的脖子,右手抓住自己的左大臂,左臂同时弯曲,左手使劲往大刘的脑后伸。这是格斗里的经典动作,叫裸绞,能通过对被裸绞者的颈动脉施压而使其大脑供氧不足,从而让被裸绞者失去知觉。
大刘很快就无力挣扎,进入晕厥状态。
季锋松开大刘,爬起来,捂着不断漏血的身体往土路的方向跑,发现汽车处于发动状态。刚才那三个人停下车便跳下去追自己,根本来不及给车熄火上锁。他拉开车门,把车开向前方的小镇。他把车开得很快,因为他急于逃离这个似乎专为他布下了天罗地网的世界,也急于去医院堵住他身体上那些漏血的洞。
季锋开到镇医院门口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视觉已经模糊,但他还是能看见停在医院门口的警车以及那三个穿警察制服的男人,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有警察出现,他没敢把车停下来,经过医院门口继续朝前开,但是他知道他的车子正在马路上左右晃,他在飞快地丧失掉驾驶的能力。他把车停在路边,感到自己很累,累得走路都迈不动腿。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一个人竟然会累到这种地步,就像一节消耗得一点电都不剩的电池,整个人没有灵魂的,仿佛一块实实在在的铁。冷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用仅有的一点力量移动自己僵硬的身体,就近走进身边的一家歌厅。他捂着肚子、佝偻着身体走到前台开房间,没有血色的脸看起来很吓人,豆大的汗珠不断从头发里流出来。他走进他的房间,坐到沙发里,跟服务员简单说了几句就把服务员打发走了。他独自坐在黑暗中,眼前的电视的荧光难以映亮他的脸,他感到一点安心,像老鼠躲回到洞中。这时门被推开,一个打扮花哨、身体散发浓郁而廉价香气的女人走进来,冲季锋妩媚地笑,问季锋是不是需要她陪他,一个人唱歌多无聊。季锋无力说话,虚弱不堪地歪在沙发里喘息。女子以为季锋是准许她陪他了,便走进来坐在季锋的身边,她问季锋是不是不舒服。
季锋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嘶哑,“你唱歌吧。”
“唱什么?”
“随便,你喜欢唱什么就唱什么,别跟我说话,我累了,想歇一会儿,你随便唱。”
女子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她自己为自己点歌,一个人陶醉地唱,她在这里陪唱陪睡了那么久,全是喧嚣,这样放松的享受还是头一次。很快她就进入自己的世界,像回到少女时代,把一旁的季锋给彻底忘记,沉醉在自己的“演唱会”里,一首接一首地唱。
季锋听到的最后一首歌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他的记忆飞回到他小学六年级的那节盛夏季节的音乐课,在那节音乐课上,音乐老师让大家轮流自由唱歌,窗外的蝉疯狂地叫着,他唱的正是这首经典老歌。他在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幸福地回到他金子般的青涩岁月,再也不用回到这冰冷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