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情报员和解说员，王旦给我介绍出场的队员。个子高高、梳着分头、头发一丝不苟的是吴国强。别人都到了跑道上，他还不慌不忙地在旁边做热身，活动活动脚踝，压了几下腿，又前后慢跑几步。我看见他不经意望向了我们这边，眼神中颇有点目空一切的劲儿。比赵红马还黑还瘦还要矮一些的是罗小利。他热身活动做得很麻利，只压了几下腿，就来到跑道上等待发令。跑道上还有一个队员惹人注目。参加长跑比赛的队员大多都偏瘦，这个人却很壮实，胸前狠狠地鼓出两大块，胳膊上也狠狠地鼓出两大块。王旦说，这个人是我们县二中的体育生，叫孙宏波。他本来不练径类项目，练的是田类项目。王旦用了两个很专业的词，径类项目，田类项目。王旦接着说，准确点说，他是练铅球的。有一次他和另一个体育生打架，被那人拿杠铃砸了手指，从此不能再练铅球了。县二中教学质量很差，体育生谋出路还显得靠谱一些。孙宏波练不了铅球，改练了跑步。跑道上穿着红背心、正在踢腿的，自然就是赵红马了。
天挺冷，运动员们在场下都裹着军大衣，上了跑道才脱掉。我们看着运动员在寒风中穿着背心短裤，自己都觉得冷。好几个运动员在跑道上一直原地跳，不让身体太僵硬。发令员问运动员们准备好了没有，孙宏波示意稍等一下。他走到跑道边，从一个人手里接过一瓶酒。从那扁圆的酒瓶就可以看出，这是我们当地的酒，叫“沁河液”，3块半一瓶。孙宏波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又把剩下的酒往胳膊上、大腿上浇，然后用手搓匀。我看得目瞪口呆。王旦仿佛早有预料，不急不忙地给我解说，喝酒是为了暖身，往身体上涂酒，是因为酒容易挥发，可以跑步过程中帮助散热。“别看现在冷，一会儿跑起来他们出汗可多了。”王旦说，“看来孙宏波是拼了。”
发令员一声枪响，运动员们冲了出去。外道的跑斜线，尽快向内道靠拢，力争早点占据有利位置。孙宏波冲得很快，一开始领先，但还没跑出半圈，就落到了中游。第一圈的时候，运动员之间的距离还没有拉开，大家拥作一团，不时还有碰撞。慢慢的，场上跑步的人就像从线团被中抽线，慢慢延展开来，由线团变成了一根线，又慢慢变成了断开的几段线。第3圈之后，吴国强开始处于领先位置。他个子比赵红马高一些，腿很长，步频不快，步幅很大，像一只威风凛凛的鸵鸟。“吴国强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所以他这么早采取领跑战术。”王旦在我身边给我讲解。在吴国强身后五六米，是罗小利。罗小利跑步姿势有点奇怪，头往下沉，两肩耸起，两臂摆动的幅度不大，看着似乎只有下半身在动。“罗小利采用的是跟随跑战术。以领跑者为参照物，利于调节自己的体能。他实力不一般啊，你看他跑得多稳。”王旦说。在罗小利身后十来米处，有四五个人相伴跑着，其中有赵红马。“在这几个人中，赵红马实力还是不错的。我看他在蓄力，还有爆发的可能。”每当运动员跑近我们，王旦就要发一番议论。孙宏波已经落到中游偏后的位置了。他跑步的姿势挺潇洒，挺胸收腹，两块壮硕的胸大肌一起一伏，两条手臂像两支船桨一样前后摆动。可是看得出来，他跑得并不轻松，呼吸得很用力。
过了第10圈，罗小利开始向吴国强靠近，相差只有两三米。赵红马还在罗小利身后十来米的地方，但他身边已经没有人，身后的人落后他又有十来米。孙宏波已经落到了最后几名。有人开始喝水。孙宏波的队友也在场边递给他一瓶水。他摆摆手没有要，向队友示意着什么。队友跟着他跑，向他说着什么。孙宏波显得有些不耐烦，用力摆着手。他的队友转过头，回去拿了刚才剩的半瓶酒，又赶了上去。孙宏波接过酒，仰脖“咕咚”灌了一大口，把剩下的都浇在身上，然后把空瓶往跑道边一扔，大喝一声，加速往前跑去。王旦这时不讲解了，过了好一会儿说：“牛逼，真牛逼！”
过了第15圈，开始有人坚持不住，退出比赛。罗小利更加靠近吴国强，几乎是前胸贴后背了。他弓背缩肩，步伐还是很稳定。吴国强几次想要拉开与罗小利的距离，可他每次加速，罗小利都很快贴了上来，像吴国强背上的一块膏药。他们俩跑近我们的时候，可以看出吴国强有些烦躁。他跑几步，就要回头狠狠地盯罗小利一眼。罗小利并不回应吴国强的目光，只是看着前方，似乎穿透了吴国强在看前面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赵红马还处在第三的位置，离罗小利稍微远了点，但还保持在15米之内。孙宏波喝了酒之后只发力了不到100米，又慢了下来。他身后的两个人退赛了，现在他是倒数第一。他喘着粗气，跑得有点踉跄，再有少半圈，吴国强和罗小利就要超他一圈了。
吴国强和罗小利又一次跑过我们的面前。罗小利的步伐还是很稳，跑步的姿势、步幅、频率跟刚起跑时似乎都没什么区别。吴国强似乎被罗小利弄得更加心烦意乱了，步伐有点凌乱，甚至有一两次差点自己绊住自己。“吴国强危险了，马上就20圈了。我看罗小利要赢。”王旦说。
他们离孙宏波越来越近了。在径类场地上，孙宏波就像一只身躯庞大的熊，他没有鹿啊、羚羊那样的轻盈敏捷，他本可以一巴掌呼在他们身上，可就是逮不住他们。再有几步吴国强和罗小利就要超过孙宏波了。我们这时已经跑进了内场，追着他们，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罗小利每一步落下都很稳，吴国强的脚步却有点飘。对待吴国强，罗小利仿佛猫捉老鼠，再跃出一步就可以捕获猎物，可他一点也不着急，慢慢享受折磨对方的过程。谁都看得出来，罗小利稳操胜券了。我甚至看到了罗小利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他们已经跑到孙宏波身后，马上就套圈。吴国强又一次加快了双腿的频率，紧贴着孙宏波要从外圈超过去。孙宏波摆着臂，喘着粗气，想要阻拦又无可奈何。就在吴国强要超越的那一刹那，他突然脚下不稳，摔在孙宏波脚下。孙宏波跑离了他。罗小利也很快超过了他，又超过了孙宏波。
“他使绊子！他下黑肘！”吴国强爬起来指着孙宏波喊。裁判跑过来，说没有看见。“就是他使绊子！你得把他罚下！”吴国强弯腰扶着膝盖，那儿擦破了，漫着血。裁判摊开手，表示无可奈何，转身离开了。吴国强的队友拿着军大衣给他裹上，吴国强喘着气，嘴上断断续续说着什么。队友扶着他向场外走去。孙宏波到底有没有使绊子，有没有下黑肘，我们也没有看清楚。我相信是有的，那会儿孙宏波的摆臂确实幅度大得有点夸张。王旦说没有，他认为吴国强本来步子就乱了，超孙宏波的时候贴得又太紧，碰上孙宏波就失去重心倒了。不管怎么说，吴国强也退出了比赛，罗小利夺冠的形势一片大好。
现在罗小利是第一，赵红马是第二。其余还有四五个人超了孙宏波一圈。如果赵红马能取得第二名，他作为非体育生参赛，也算创造了一个奇迹了。我们学校的女生开始在场边为赵红马加油。其中竟然有舞蹈队的刘眉。刘眉是从市里到我们学校上学来的，是我认为的我们年级最漂亮的女生。刘眉打扮得很时髦，具体什么叫时髦，我也说不上来，总之跟我们年级的大多数女生很不一样。这天刘眉戴着一条粉色的围巾。她跳着为赵红马加油，围巾也在脖子上轻盈地跳着，像一条吐着舌头的小蛇。我敢打包票，刘眉以前没有跟赵红马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正眼瞧过他，可这时她在场边跳着，挥舞着手臂，和其他几个女生一起喊着：“红马，加油！红马，冲刺！”不由得让我心生妒意。
的确到了要冲刺的时候了，只剩下了最后一圈。罗小利和赵红马的距离还是10来米。事情却像是要起变化。当吴国强摔倒退赛之后，罗小利稳居第一，但他像是泄了劲，跑得不如之前那么自信从容。之前他前边有一个参照物，让他知道前方在哪儿。现在他前面是一团空旷，他跑着，只是跑到了空旷里。没有了追赶的目标，让他渐渐失去了动力。他丢失了节奏，脚步不再那么稳健，不知是该加速还是控制速度。他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像吴国强起先回头看他一样，不时回头看赵红马，像是通过观察赵红马与他的距离来确定速度。可赵红马本来就是随着他的速度跑，屡屡回头看赵红马，更让他脚步错乱，愈发找不到自己的节奏。在还剩最后200米的时候，赵红马开始加速。罗小利看到赵红马迫近了自己，也开始加速。但他的意志和决心在与吴国强的缠斗中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精气神儿已经散了。语文课本上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罗小利已处于“再而衰，三而竭”的状态，而赵红马正处在“一鼓作气”的状态。罗小利使着最后的劲儿，却使不出来。在差不多还剩最后50米的时候，赵红马一举超过了罗小利，把他甩在了身后。“看来罗小利只适合跟随跑，不适合领跑啊。”王旦说。“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觉得我总结的比王旦好。
赵红马向着终点冲去。他身姿矫健，步履沉着，像是刚刚踏上跑道一样，看不出丝毫疲态。他的红背心被汗水洇透了，红得暗了一些。他步子越迈越大，同罗小利的距离越来越远，罗小利不可能反超他了。可以看出我们的塑胶跑道就是好，踏上去有明显的反弹力。赵红马这时就像一只四蹄扬起的骏马。跑道旁我的同学们大声喝彩，叫着他的名字，一群人跟着他往终点跑。赵红马竟然还在加速，他在加速中冲过了终点。他没有停，继续往前跑。他跑得那么快，像是这个冲刺永远不会停止，像是他已经控制不了他的腿。他跑过了终点二三十米，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的一个队友拿着一件军大衣，像斗牛士拿着斗篷面对公牛一样，迎面拦住了他，一下把他裹在大衣里。我们都拥上去，看到赵红马在大衣里瘫了下来，坐在了地上。
罗小利也垂头丧气地跑过了终点，没有人关心他。他身后的人也陆陆续续跑过终点。最后一个是孙宏波。他跑过了终点线，可是还差一圈。他并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跑。我们有一阵子没有注意到他了，等他又跑了半圈，才发现跑道上只剩了他一个人。他四肢粗壮，像是因为太过沉重而摆动不起来，因此跑得很慢，几乎和我跑早操一样慢，或许，还要更慢。但他依旧在跑，没有停下来。这时候天色已暗，随着赵红马的夺冠离场，同学们都敲着饭盒上食堂打饭去了。操场上的人变得稀少。风更大了，我们冻得一次次拢紧衣领。孙宏波一步步向前挪动着自己，在暮色中倔强地跑着。他的脸红得可怕，每跑一步都喘着粗气。终于他进入了直道，只剩了最后100米、50米。我们几个留在跑道旁的人为他加起了油，鼓励他坚持。他毫无反应，只是吃力地一次次抬起腿，又重重地放下。到了离终点不到10米的地方，他突然停下了，站在那里望了望终点。我们喊：“加油，坚持到底。”他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跑道。
孙宏波坚持到了离终点不到10米的地方。他本可以抵达终点，但在这儿，他没有再往前跑，自行退出了比赛。后来听说，孙宏波这次运动会后就退学了，一开始去保安公司当了保安，后来去了外地，不知做了些什么。
赵红马在这一次运动会之后名声大振。体育老师说，赵红马中长跑的成绩，已经达到了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标准。许多人都认为，赵红马应该转成体育生，更专心地练跑步。再说了，他文化课成绩并不好，参加高考几乎不可能过大专线，考体育专业上大学的机会要大一些。但赵红马还是没有转体育生。据说他父亲不同意。父亲是****前的初中毕业生，在村里算有点文化。让赵红马上大学，寄托着父亲未遂的梦想。在父亲看来，只有学好文化课才是正路，什么体音美，都不算正经职业，只能说是一技之长罢了。在体育里边，打篮球什么的，还算个一技之长。有些单位招工，还专门招打篮球的。至于跑步，连个一技之长都不算。跑得再快，有汽车快么？连摩托车、自行车都比不上。父亲说得也不错，体育生在我们学校虽然风光、霸蛮，但实际地位并不高，被老师们瞧不起。刚上高中时有一次我上课打盹，回答不出问题。老师看我个子高，问我，你是体育生吧？他意思是如果我是体育生，就可以原谅我的愚顽，弄得我一脸惭愧。赵红马的父亲根本不把自己儿子跑步拿了冠军当回事，甚至不想让他继续练跑步，又费鞋又耽误学习的。但他也不能来学校看着赵红马，把他摁在教室座位上。赵红马还是一有机会就在操场上、大堤上奔驰。
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在足球场上奔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