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那样一种人,你要花很多很多时间,去想自己跟她,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
很奇怪吧?其实这最自然不过了,毕竟距离某个人将我们从身体中诞生出来的那个日子,已经时空遥远。
玄奇的姑姑、姨妈、妈妈,全都胖乎乎的。玄奇想象里妇女就是胖乎乎的。
玄奇最怕那种单薄,妖娆的。
玄奇有单薄,妖娆的婶子:跟爸爸没有血缘关系,跟妈妈也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婶子是单薄,妖娆的。
婶子呵呵地笑,但玄奇觉得恐怖。
婶子喊道:站住!你再跑!
孩子们呵呵笑。玄奇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跟儿女的沟通。玄奇没有意识到,婶子有儿女。
玄奇跟婶子关系不好。
我等你姐回来。婶子说。婶子转身走了。
后来姐姐没到,婶子又走来,跟妈妈借了一把刀。
有时你会想,我们跟妈妈,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人把你生了出来,就像电视剧上说的“掉下的一块肉”。然后不愉快的经历,像闷热的空气。然后是走来走去,家人走来走去。
记忆这东西,对某些人最靠不住。你不可能记得谁抱过你,搂过你。不记得。
发热的时候,钻在被子里,然后天就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发暗,最后一片漆黑。然后有一丝金色光亮,妈妈如你所料来寻失踪的你,把手搁到你额头上,粗粗的,短短的手指。
你会觉得奇怪地不习惯。讨厌感,自己讨厌,不是她讨厌。
哦,她除了比你大上生你时的岁数,还有什么呢?
我们不需要纲常伦理什么的,也不要什么“DARLING”“DEAR”。我们只有原初的淡漠,野蛮,温顺,就可以了。
归晚说,一年长假,回家什么的,最美好了。
那是很久之后,一个韶关女孩。她在华农里走,说,走出农村,就不会再回去。
不,我跟你相反。玄奇说。不能回去。
我想跟农村沾亲带故。农村,乡野,荔枝园。玄奇想,但没有说出来。
有农字的东西很亲切。我极爱。要是成绩刚好,我就会考这种学校。玄奇说。
我们是最忌讳带农字的。归晚说。很多人都忌讳,长辈,平辈,我。
你蜕化得很城镇了。玄奇没有说出来。
什么都让人心爱。我为什么也爱她城镇化的冷酷呢。玄奇想。
然后玄奇发现了这句签名:……回家什么的,最美好了。
归晚的家,是个农村。玄奇知道。
回家神马的,有什么美好呢?玄奇想。
堂妹走来的时候,玄奇内心满是积蓄已久的厌恶。她又要问什么呢,又要问什么呢!然后她来到眼前,瘦而比玄奇高,动作果决,就像只是在顺利地完成一整件节奏很快的事的一小节——此后她将把记事本放上台面,把标好路径的地图置于同伙面前,然后去完成一件古代臣子的神圣使命。
她说:姐,能帮我解这道题么?
然后她又说,好,谢谢。
两个同样令人痛苦的词。能,谢谢。客气,生疏。玄奇很后悔,玄奇开始觉得,要尽一切艰苦的努力,才能把堂妹留住。但她走了。
第二天,堂妹说,姐,你要去哪?
她近在身边。玄奇想。玄奇又开始厌恶。询问,招呼,不过是一切空虚的填充物,让人腻烦。
距离太近,令人难受。玄奇想。
玄奇冰冷地回答:不知。
妈妈,就类似那些赶不跑的,但已经习惯一尺距离的。
通常,玄奇主动跟她说话——因为妈妈并不先找她说话——但不回答她的任何问话。问话很少,都在说话的中间。
有一年,玄奇一个星期都不跟她说话。但没有人发觉。
妈妈,就是类似于填得太饱的鸭子。嗯,有时候玄奇连填得太饱的鸭子都害怕。
我连妈妈都害怕,当她也代表人类,整个聪慧的、网络纵横交错的人类,自身关系紧密的人类。
而我在外面。我被网抛在外面。
妈妈让我害怕。她最让我害怕。玄奇想。这已不是我要怀疑,为什么我是某个人的女儿的时候。不,这是我要深深地庆幸,我是某个人的女儿的时候。
深深地,趴到地上,像拜神时候一样。
但你若将这脆弱的心扶起,它就要藐视你了。玄奇就是这样的。
人们都说,冷漠,钝才。有时候你会同时具备的。
钝才的玄奇走在地铁里,看到了一个胖子,男的。钝才的玄奇还看到了一个女子,二十岁,单薄,妖娆。
真可怕。钝才的玄奇想。
有时候你会忘记这一点,你的身体在发胖,因为它并没有忘记,它爱的是胖乎乎的妇女。
是的,最初那种胖乎乎的感觉,最为忠实。
玄奇便发起了呆,被人群一把推出了地铁门。
乱弹·预言
预言师给大家算命的时候,都说得平庸无奇。
“你以后会有十一个孩子,会有一个大家庭。”他向一个结实少女说。
“你会有钱。”他告诉一个矮矮的女孩。
“你会一生平安。”他告诉一个有点胖的。
“你三年后要走运。”
然后预言师看到了我的妈妈。他把眼睛睁得鼓鼓的,好像可以在铮亮的鼓面上“哐啷”打一声。
这次看相显得久了一些儿。大家都肃穆地等着一件奇迹被宣布。
“嗯,”预言师终于看完了这复杂的命运之鸿图,清了清嗓子,“这位妹子……,你的命好得多啊,好得多,可以说,不同庸俗。你会有好运的。你的命比一般人都好。你的命是富贵命。所有人里你的命最好。”
预言师并没有指出具体的好的路径,这实在叫人觉得妙不可言。好像为了不破坏其无与伦比的“命运之好”,大家都没有置疑,当然也就没有必要问下去啦。
于是大家付钱了。妈妈付得最多,因为她的命最好,最金贵,预言师的道德要求他只向好命的人要求适当的酬劳,至于其他人,略表心意就可以啦。
后来呢,我们一穷二白,我们的妈妈当然也一穷二白。妈妈以为我们中没有人意识到一穷二白,那就可以将一穷二白一笔抹杀,就仿佛她实现了那个预言一样。
“可是,明天是谢神节,没有钱怎么过节啊。”
“有东西就可以了啊。”我们中另外一个取笑。
妈妈则欲言又止。
“我们拥有很多东西。”妈妈说。
“有什么?”我们高声齐问。
妈妈搔了搔头,终于柔婉地笑说:“有你们就什么都不怕啊。你看,我有你们五个孩子,全都是好学生。预言师以前说过我的命是所有好姐妹里最好的。”
“嗤,”我们毫不留情,“你是不是想说,有了我们这些好学生,以后前途无量?哼,还不是一穷二白!”
“等你们长大了难道还会一穷二白?不是就应该不同凡响了吗?”妈妈好像个充满柔情的女孩。
但我们毫不怜惜:“不同凡响?笑话。还不是一样!”
妈妈沉默了。我们都笑起来,继续剖析她的愚昧:“预言不是说你的命最好吗?你的一个好姐妹在城市发财了,另外一个嫁了富贵人家,第三个当上教师,她教完书跟人喝茶谈八卦的时候,你还要搓土拔草。”
“妈妈不喜欢八卦。”她温柔地反驳,“也不是势利眼。”
“可是她们过节不发愁。”我们齐声说。
好吧,这一点终于戳到了妈妈的痛处。但是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人的自我麻醉能耐。
“但别人的孩子没有全都成绩优秀啊。”妈妈说,“我的孩子却都可以考上好大学,都有出息,不是吗?”
“笑话!”我们冷笑。
我们的确是好学生。但小心啊,一定要跟“预言”撇清关系,否则就完了。为了显示妈妈的愚昧和不现实,我们现实的人生全都生活艰难,并且相继失业。
预言到底落空了。但妈妈呢,妈妈总有她的方法的。“毕竟我有你们五个孩子,这难道不是特别好的命运吗?”
“我们并不这么看。”我们延续冷笑的风格,“你并没有征求我们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