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官
那一年,他出现在高中一年级门口。
杜老师向我推荐你,去编黑板报。他说。
如茵不知道是什么。
很多年之后,如果事情可以重现,如茵会意识到,那是一次面试。
如茵不是个会做人的人。如茵也不是个会做事的人。
师兄老是发现,如茵用的是自己的稿子。
每当他指出,如茵就迫不及待地撕扯掉。
如果时间过得够快,比方说,你扭头的时候,可以看见一米外的镜头中,四年后智慧更靠谱点的自己。
如茵就会明白,那是一次面试。
你可以提反对意见。
他也可以当面试官。
老师不会说——哦,历史错误。
哦,心理问题。
哦,心态闭塞。
哦,性格问题。
哦哦哦。
他有点黑。镇定,早熟。
如茵什么都未曾意识到。不怕;不羞耻;不具风度;不聪明;不美好。
如果可以回返,如茵不会把自己的拙计显露。
如茵会好好去跟别人说,亲们,谁要发表文章,给个机会哦。
就像一个做事的人。一个聪明人。不惊惧的,不执拗的,不自负的。
我们会有一次面试,把不合适的淘汰。
包括淘汰一只动物,两个罐头瓶,十个长相古怪的男人。
会有面试官。让面试官做面试官的工作。
穿过山陵,有高速道。从那里下来的人,像从很高的地方,从很开阔的地方来。
从那里下来的人,都穿着黑得发红的外套,都像人。
要像人是非常难的。
首先得有高度,然后比例好,然后面庞清晰。然后会说话,然后走起路来好看。
然后人们才把你当做同类。
其他都不是成人。
成为人之后,他们可以住在高速道上,那儿有红色的房子。非常漂亮的房子。
梅林
同桌的名字叫梅林。
梅林不会跳舞,梅林读书不好……
梅林有很多特征,但没必要告诉你。
她考得不好,去了另一个学校。有个男生对她非常好,但她不喜欢。她打电话告诉我,我有点担心。
后来她又打给我,那个男生依然对她好。
两年里,她打给我五百次,三百次是甜蜜的。
然后她告诉我,我们分手吧。
我把这些书整理出来,留给你用。你是我最喜欢的师妹,我希望你前途比我好。我要去广州,你师兄要去上海。他上了喜欢的大学,我们约好同去,但我考砸了。
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我们就电话联系。每周打一次。或者每月打一次。
为什么不是每天打一次?梅林十分好奇。
每天打一次,那就是要分手。
哦。但是你们不会。梅林笑了。梅林的声音像儿歌。
也许吧。师姐笑道。
你师兄也最喜欢你。师姐说道。
师姐就走了。梅林捧着一撂书。
师姐希望我考好。师姐经常打电话问我情况,老师也经常打电话问我。梅林笑道。梅林的自信里带着惊慌,梅林的自信里还带着天真。
是吗?如茵问道。如茵的眼神漆黑。
我知道另一个叫做梅林的,是个魔法师,英国人。另一个梅林有禁忌的魔法。
我们的梅林呢?我们的梅林也有魔法。
我们的梅林不会跳舞,却姿态美妙。我们的梅林不会唱歌,却有儿歌的嗓音。我们的梅林读书不好,但老师们都宠爱她,让她当班长,成为明星。我们的梅林毫不费力,师姐就喜爱她,师兄也喜欢她。
老师每晚都打电话。老师责备说,所有学生都赶来问我应该报什么,你却闹别扭,这么久都不跟我商量。梅林说。梅林的自信里带着尴尬。
他是个有才华的老师。如茵说。他很任性。
我很后悔去问了他。如茵想。
“显得很俗。”
十年之后,师兄或许忘记了,当初他招了个校报编辑,十分古怪。他记性好,有两年记得她的名字,后来就忘记。
当初还有个英气的女生,有志气,是他的女友,后来他们就分手了。
而如茵永远耿耿于怀。
关于他的爱情,他的面试。
他是如茵认识的第一个年轻男子。
有时候,天特别特别地明亮。那是在夏季午后,风不断地吹。树木长到楼房那么高。阴影投在水泥地上,成团飘动。
甚至你可以看出高树的宽叶上,长了些蕉黄色的斑纹。
如茵倚在大柱子上,翻看一本书。师兄走了过来,说:如茵。
如茵抬头,微笑,于是他走了过去,她低头翻书。
想象
我要是能做到这一点,设想出一条真正的计谋来,我愿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我要是能选择当其他人,我会当一丛植物。
但听听他们怎么说的,你学会了倾听树木说话,你就不会再想成为一棵树。
如茵并不理解这句话。
如茵每次都只能说一句。
说一句只是跳跃,说多一句就是神经错乱啦。
我知道你想象力丰富,但你写东西的时候,思维也很跳跃。玄奇说。
如茵无法感受这句话。
我愿意永远只有一句话。如茵抓住这一快乐之源。
我愿意永远只有一句。仿佛这么说,她就具有这个特征,像存在于白色的环境中,怀揣着一颗石头。只有一颗,站在无人山岗的中央。
我也知道,多说下去是已无知觉的。如茵已失去了万分真诚的特征。
每次当如茵靠在玄奇身旁,经过一些道路,走过车更多的昌岗中路,人更多的菜市场,水果更多的水果街,她仿佛在过去冬天的白亮中迎风,说啊,说啊。
聒噪是她的脸的话,阴郁也是啊。
第二句话、第三句话、第四句话、第五句话……统统地,都是弃菜叶子。
那些日子,你削掉芥菜的皱叶子,剥掉天津白的外叶,拉掉其他菜的斑叶,甚至切掉完好的细叶,你只是,去把这些绿色菜叶子填满竹筐。筐在水泥地面上。
玄奇总能忍受同伴的喋喋不休,像忍受冬天白色塑料纸的“啥啦、啥啦”飘摇声。
我知道你想象力丰富,但你写东西也很跳跃。玄奇说。
如茵也不能理解这句话。
最大的想象力,是想象快乐生活的能力。
等有一天你的想象力足够了,你会知道的。那是一个秋草原。但今天,如茵显然想象力不够。
如茵只觉得厌恶。当欣蕾说“最大的想象力”。
如茵只觉得烦躁。当玄奇说“我知道你想象力丰富”。
每个想象的人,最后都会想到星球。这无疑是让人汗颜的地方。因此,有一个星球名字就叫作“汗”。
第1号星球上,通常什么都没有。人们把它称为“极”。
第11号叫作“星红”。长那种叫“星红”的植物,代表它是一个亲民的星球。
第53号没有办法了解。
但是第153号又容易想象了。它是褐色洞壑的影子。
第1553号嵌满尚未有机会扎过人的玻璃。
你可以照此顺序,一直安排下去。
但我今天遭了恶气,我发誓我要改变一个星球的性质。
首先我挑选的是“星红”星球。我把它的植物的每一条根都扯下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五分之一……当我扯到十分之一的时候,我决定改变,要把每一条根扯剩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五分之一……
你知道这些动作可以产生什么吗?也许你觉得自己还在地球上,所以只会产生汗,但错了!它产生了满满一筐白色马铃薯。
我当然觉得满意了。毕竟,辛劳结出了食物:最合适的食物,可以吃到撑死的食物。
于是我来到了允许煮饭的星球上,它的名字叫“秘密”,因为大家觉得,煮饭的时候应该藏起来,永远别让人发现你还需要这个以存活。马铃薯被我带到了这里。
我决定有一个中午我们要煮这筐马铃薯当午食。那么,我就需要将时间星球调到“秘密”星球的轨道上。如果没有时间,那我永远都不能进行这一项虽然秘密,但其实公开的活动。
“它是不是中午,这一点其实无所谓。”我决定了这句话的满意度。老实说,这更像是一个处于10点钟的上午。我们开始端水煮马铃薯,水嘶嘶地叫。
当你想要发泄时,你显然不会因为有了马铃薯就放弃。我猜想跟着我的这些面目不清的家伙们——实际上,他们只来了附三分之一灵魂的纸片形象——会说:“哈,饱食一顿的怨气而已!”
于是我肚子里撑满了马铃薯的时候,我还要生气。有一个星球就叫作“生气极”,我发觉当我生气极时,我双脚就离开了地面,能够直升到那里。
我直升到了那个星球地表。这是一片覆满白霜状粉末的土地。我哈了一口气后,粉末就汇聚一起,以一团阴云状逸走了。然后我看到了真正的阴天。风也在劲吹,你可以想起美国。因为在美国那里,听说生气的时候可以游行,而游行最好挑这样的天气,摄影家可以将它拍成一些有奇幻感的艺术照片。
我随这阴风下降,到了艺术漩涡。你知道,怨气有时候会经过艺术的领域。在“漩涡”这个艺术星球,我看到最天然的艺术品。这里没有作者,没有参观者,只有当事者。这下你猜到了吧?正因为我也是当事者,我才下降到了这里。整整下降了十七级呢。
我当然看到了自己。但我敢打赌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承认那是我,因为我的整个脑袋都被一个柔滑如蛇精的白色塑料袋罩住了。当然你可以认出我的毛衣和我的七分裤子。
下到这么低的高度,我觉得我的升华空间简直太好了。我开始往上跳,结果只跳到了孤独星球上。爸爸正在这个低矮的,空无他人的星球上亲手做一只竹筐当伙伴。
“能够亲手做一回东西真的很不错。”爸爸说。
“这完全没有用处。”我的怨气又回来了,于是说,“太平淡无奇了。”
“我保证,如果我不做这个,你就不能那么顺利地饱食终日。”爸爸笑说,“你知道吗?它是梵高画中装土豆的筐。”
我简直要被他笑死了:“梵高根本没有把任何一只竹筐画进他任何一幅画。”
“真的吗?”爸爸悠然自在地说,“你确定你都看清楚了?”
我懒得跟他理论。
“我要亲自去问一下。”爸爸忽然从竹筐旁站起来,说。
我跟在他后面。能看他在艺术家的高贵前出丑,对我处理怨气大有好处。我们来到了自画像星球。
“梵高是真的画过呢,还是真的画过呢?”爸爸摇头晃脑地说。
他真的画过。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自画像承认了爸爸是对的,他应该画过爸爸做的竹筐。“昨天我就画了它,”他说,“在那个叫作‘满足’的星球上。”
于是我们去了那里。
“其实我们更羡慕吃饱了撑着。”满足星球的四个居民中的一个说。
这是最让人讨厌的星球。我敢肯定。
回到孤独星球上时,爸爸为了表示对我来看望他的感谢,便把亲手做的精致绝伦的竹筐郑重地送给了我。
“它可以让你顺利地饱食终日。”爸爸严肃地说。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你挖马铃薯的时候,无论如何都需要装的东西啊。”爸爸笑了,表情特别温和。
我发誓,孤独星球接近一个叫做恶意循环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