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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须将一片地 付与有心人[15]

那水忒大!船是难行,只因悟空太重也。那艄公晓得悟空厉害,不敢明里抱怨,但把鬼祟的眼神时不时瞄过来一下,又在那厢低言细语。说的是:

“往日运鬼魂,今日运个活人,真正晦气!”

悟空也不计较于他,只顾看那城池。那城池渐渐在黑雾中分明起来。那红色闪烁的,原来不是灯火,乃是熊熊火焰。

同行幽灵每琢磨悟空不透,觉得他一个活人(或者猴子?),偏要闯那阴曹地府,莫非是尖核头脑中种了太多狗尾巴草?

河上一阵臭气,浓郁得紧。那水面上红红艳艳的,除零碎打漂的人肉,还盛开多样花儿,长得格外旺盛,美得夺目,把众鬼看得呆了。

“叵耐那厮,这河叫甚名字?”悟空问那艄公。

“枉死河!”那艄公满心不情愿地答道。

“枉死河!枉死河!然则上面不就可叫白活地了吗?”那白衣秀士大胆言道。

那艄公回头望了秀士一眼,把秀士的心肝都望得掉出来了,忙捡起来塞进肚子,此后再不敢多言。

忽见一肥大黝黑的鱼跳到半空,张开大嘴,露出锋利尖牙,一口把一个鬼吞到肚子里去啦。众鬼吓一跳,悟空亦吃了一惊。

“咄!是何妖精!”悟空警觉地掏出金箍棒。

只见艄公面现得意之色,道:“此食鬼鱼也!”

说的那些个鬼魂无不胆战心惊。好在那船亦终于到岸了也。悟空最后上岸,那艄公还在聒噪,悟空乘他一个不注意,噗地揣了那厮一脚。“扑通”一声,那厮跌进枉死河去。

“今日你可枉死一回!”悟空大笑道,洋洋得意而去。剩下那厮血淋淋地从河中爬出,在那厢破口大骂。

尚未进城,已闻到烤焦之味;那熊熊火焰,使这城周遭热气扑面。又听到鬼哭狼嚎之声,甚是分明。好在悟空乃神人,怯他怎的!

那城名头甚是响亮,乃“广大地狱”也。城门边却有些牛头马面在吆喝,挥着个叉子,赶那些鬼魂进去哩。见这个阵势,众鬼魂消魄散,软耷耷倒地,不愿起来,要走回头路。

“地狱怎会有甚回头路?即回到地上,又待如何?亦不过行尸走肉嘛,混混噩噩,瞎天黑地,糊弄糊弄,糊涂糊涂,这日子也就瞎忙乎过去,到头来还要奔这极乐地来!何不早做了断!俺每这广大地狱,有无数乐子,无数好处,自然教你每乐在其中,乐而往返。多少来此的,无不称它地狱天堂哩,直是后悔不早到其间。所谓:不到广大地狱城,便称神仙也枉然!”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女鬼在吆喝,却裸形无服,身姿动人。

那边厢亦有脸庞标致的俊哥儿做着同样吆喝,亦是裸形无服,器官傲岸。盖女鬼负责劝化新死男鬼,男鬼负责劝化新死女鬼也。

只这吆喝,果然吸引无数鬼魂,乖乖往那广大地狱深入。

独有那一等不上路子、石头脑袋、悭吝过分的,狠在那里强梁,任那女鬼百般扭捏,男鬼百般挑逗,死抱着路边柱子,抵死不去,哭天喊地,要回人间。这时便有牛头马面走来,毫不客气地把它每叉起,一扔扔到路边一个坑里,只听一声惨叫,再无影响。那坑却深的狠哩,望不见里面是甚东西。

这恩威并施、宽猛并济的手段,却让多少鬼魂永陷地狱,再无出头之日?

悟空不管它,大踏步走进广大地狱。赢得“利索!利索!”的喝彩,原来是门边一个门卒,人猥琐得紧,却真正喉咙大屁眼也。[16]

一进大门,世界顿为改观。眼前一个巨大的鼎,下面堆着无数柴火,鼎里是滚滚黑油,冒出阵阵黑烟。却见有些牛头马面,叉着些鬼往油鼎里放呢,不时翻一翻,待那鬼炸透了,提到嘴边,咯吱咯吱地嚼下肚里。

过了那鼎,是一条大路,路两边都是些低矮的茅屋。里面亦发出各样怪叫。

悟空兴致盎然,每个地方皆去参观。

或见许多柱子上绑着些鬼魂,见些牛头马面忙着给它每剥皮,一边剥,一边吸那些鬼魂的血,砸砸有声,想来味道不错,却万万不顾那被剥皮鬼魂的楚毒叫声;

或见一排铁床,无数鬼魂坐在上面,头顶高处却有巨大铁板一块,那铁板下面铸着无数尖锐钉子,但见铁板轰然跌下,那钉子直直贯入众鬼头颅,可怜那些头颅,亦有纤秀的,亦有坚硬的,亦有浑圆的,在这一击之下,无不缩入身体之中,终成一个个在在窟窿的肉饼,所奇者,一旦铁板再送上去,那些个肉饼鬼魂,又恢复原状,继续接受打击;

或见一个房子,里面无数鬼魂端坐着,但见无数牛头马面把针插进其舌头,插进拔出,如此反复;

或见一片高低起伏剑林,剑头暗自闪光,无数鬼魂被逼着爬那剑树,爬得好的,被下面牛头马面喝彩,爬得不好的,被鞭打以儆效尤,但凡爬一会儿,却无不断胳膊断腿,血肉横飞;

或见一大房子中一铁轮,硕大无朋,无人推动,急速旋转,那铁轮之轴上,原来镶嵌了无数弯曲的铁钩,一批鬼魂被命令站成一个圆圈,那铁轮就在这圆圈上转过,一路碾死无数,血肉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而那些鬼魂,则皆成了泥肉,不料旋又复原,重被那铁轮往死里碾;

或见一条大狗,舌头鲜红,牙齿如铁剑,活活的鬼魂,被依次送进那厮嘴中,那厮啃得甚欢,只听见骨节嘎嘎的声音;

或见牛头马面以烧熟的铜汁灌进鬼魂口中;

或见广大粪池,悉是人粪,臭不可闻,无数鬼魂踊跃其中,真正是随波逐流的种子;

或见牛头马面给无数鬼魂剖皮,往其中塞进烧红小铁球,复又将皮缝起,如此反复,只要观那受刑之鬼婉转翻腾痛苦之状;

或见一大磨盘,鬼魂在上,被磨成碎屑;

或见一大冰窖,无数鬼魂,深陷其中,在彻底寒冷中抖擞精神;

或见牛头马面往鬼魂头顶开一口,往下直灌水银,鬼魂遭之,秃地跳出,皮已尽失,众鬼号为金蝉脱壳;

或见大屋,无数牛头马面到处忙碌,挥刀的挥刀,按住鬼魂的按住鬼魂,原来正忙着去鬼魂的势,且从下部抽出鬼魂肠子,曲折排布;

或见牛头马面为鬼魂片片剐肉的,抽血的,剔筋的,削鼻的,剜眼的,拔毛的,拔牙的。

凡此种种,令悟空大为惊讶,怎的与傲来国所见差不毫厘,可见地上地下,实在本无大的区别。想自家亦曾干过吃人的勾当,但见一众鬼魂凄苦之状,乃生怜悯之心,复想到自己倘不能从生死簿上消名,日后来此地受这等罪,空有一身本事,毫无还手之力,英雄气短,莫此为甚,岂不痛哉!遂下定决心,拼个死,亦定要逃脱那幽冥管辖。

他乃跟着那新死之鬼魂,逐渐走到地狱王府,那王府却金碧辉煌着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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