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经过那家影楼时正是弄堂有女初长成，灰暗的衣服有点惭败的想遮住却遮不住她散发的灵气和美丽。每次经过影楼时，小鱼不免慢下脚步，偷瞟几眼，在心里好奇的嘀咕，这里真够神奇的，可以将人的样子印成照片。小鱼当然是不会去影楼拍照的，姆妈撇着嘴说，只有有钱的闲人才会弄这些洋玩意，不能吃不能穿的，全是浪费。小鱼摸摸自己袖角内侧的补丁，加快脚步走了。影楼老板注意到了这貌美又清纯无邪的少女，也感受到了她的好奇。他忽然想为这美丽的女子拍一组照片，不为别的，只为她赏心悦目的美。当他的目光和小鱼相撞时，小鱼害羞的像受了惊吓的兔子，急忙收回眼睛。但是下次路过的时候，小鱼还是忍不住偷瞄。
有一天傍晚，影楼老板叫住了小鱼，说出自己的想法。小鱼开始不太同意，她怕姆妈骂，姆妈在一对留学归来的夫妻家做事，虽不是很守旧，却非常谨慎，将照片悬于门外终究不是太妥当，弄不好会带来麻烦。可是那台机器的吸引力太大，从里面出来的相片像施了魔法一样，每个人都在深深浅浅的微笑。小鱼在做思想斗争，没有说话，不回绝也不点头。影楼老板说，现在有钱人都会定期给自己拍照片，全家都会来拍，这是一种潮流，记录鲜活的生命，并不是坏事。小鱼记得，同学莉莉就经常穿着圆头皮鞋和爸妈拍照，还将照片拿到教室里给大家传阅。莉莉尖瘦尖瘦的，还一脸雀斑，她都可以被拍的那么美，我肯定也可以，小鱼最终还是同意了。
没过几个星期，影楼外就挂上了小鱼的照片，连小鱼自己都被吓坏了，光影调和下，她的脸蛋那么柔和美丽，咯噔一下，她心里突然蹦出了某个电影明星的名字。来往的行人都为之躇步，一则在当时那个年代为之新奇，除了电影剧照外，少有将年轻女孩子的照片悬于门外，二则照片里的人甜甜的不染尘埃的微笑，确实有吸引力。小鱼有点不好意思了，怕别人认出自己，低着头，轻快的走在绿荫摇曳的街道上弯进弄堂。
要是都是行人看罗敷也罢，在这里就有一段故事了。一个风流倜傥的有钱遗少看中了她的相片，为之心动，决定追求她。这位少爷本身潇洒英俊，又有些钱，追女孩子的手段自然娴熟，追求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那是极为简单的。
他带小鱼去霞飞路看电影，品咖啡，坐黄包车夜游江滩。这一切于小鱼都新鲜的犹如刚咬下的第一口多汁的蜜桃，甜到心头。晚风轻拂，波光粼粼的江滩，小鱼觉得河面幸福的亮斑要找个归属的话，必定是落在了自己头顶的粉色发带上，美丽的女子小鱼坠落在他的情网。
小鱼坐进了只有军阀富人才有的洋汽车里面。车在闹市穿梭，经过她平日常去的小摊，路过她的学校，她的邻居安安拎着一包东西在后视镜里闪过。小鱼暗想只是认识了一个人，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来世间有这么多她不曾知道的东西，玩的吃的喝的用的，富丽堂皇的都令她应接不暇。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由不得她细想，车子就拐进下一条街，又是一片新奇的景象跌入眼帘。
这股新鲜劲过完之后是自豪，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她唇红齿白的脸上，镜子里她乌黑清澈的眼睛，柔软的头发，半含微笑的嘴角，白皙修长的双手，还有指甲上刚染的桃花汁，一切美的像水墨画。从小街坊都夸小鱼长的漂亮，将来一定是要飞上枝头当凤凰。隔壁豆腐铺的铁牛哥喜欢她，她是知道的，铁牛哥宽膀阔胸，是干活的好把式，人也好，隔三差五的帮小鱼家干活，还时不时送些豆腐千张给小鱼家。可小鱼知道，自己是不会嫁给铁牛哥哥的。铁牛哥哥和她一样，在同一所学堂念书，认识同样的人，走同样的路，看同样的风景，与自己心中想象的夫君相差太远。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嫁怎样的夫君，但是肯定不是铁牛哥这样的。
小鱼住在他为她布置的别墅，站在楼上看着低低的马路上的蓬头垢面奔生活的姑娘们，推推嚷嚷的乱挤来挤去。小鱼觉得自己要比她们高尚一点，也许是自己命好吧。虽然前几个月她也这样，她常常和姐妹们为了省钱走半条街去买便宜的菜，又或者帮姆妈尽可能做多手工活换点零用钱。即便这样，她们一个月也省不到一块钱。但是却足够她们开心一个星期，拿着这笔钱，她们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去平时只看不买的铺子里将心仪的小玩意买下，再拐到街口酸梅糕铺子，坐在最靠街的位置，打开那些属于女孩子的漂亮小玩意相互传看，扎在头上，然后看着行人，有说有笑的吃酸梅糕。现在她再也不用考虑钱的事情了，她有一屉子发饰和耳环，可以请阿姨梳最时新的发式。他不在的时候总会留大笔的钱给她，只要她开心，拿去做什么都行。
日子久了，小鱼觉得闷，她没有朋友。以前那些穷朋友或者她瞧不上了或者朋友觉得不愿高攀都没来往了。娘家她也很少回，姆妈自然是高兴她的珠光宝气，但是却皱紧眉头，在天井里面重重的刷鞋子，大声的刨根挖底的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光是那些问题都可以将小鱼吞没，怕她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又怕他是坏人骗小鱼。小鱼不喜欢姆妈问东问西，也不希望隔壁铁牛哥哥听到姆妈的声音。铁牛哥看着她华服丽影的打扮先是直愣愣的诧异的看着她，接着低头专心的舀黄豆。小鱼主动和铁牛打招呼，头一次铁牛没回她，不知道是不是水声太大。她受不了这陌生，索性不回家也省事。
他带小鱼去结识新朋友，小鱼觉得她们一个个都很虚伪。红姐，明明已经徐娘半老了，还要娇声娇气的搂着老公脖子，嘟着猩红的嘴唇喊亲爱的，而红姐老公的视线却从红姐松耷的胳膊逢里偷偷瞄另外一位年轻的小姐。兰姐，最喜欢问别人出生和家世，谁都知道她是名门之后，有个有钱的爸爸，每次问出生的时候自然放过不了小鱼，让小鱼尴尬的不行，总觉得屋子里的空气缺氧，头上的珠宝太重，只想赶紧结束宴会回家。
寂寞的发慌的日子里，小鱼想结婚，他却不同意，说这样与结婚有什么区别，还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结婚了要操心带小孩，你成了黄脸婆，小心我不再爱你。她一听也确实有些害怕，想起姆妈带妹妹时候的操劳，妹妹半夜总要扯着嗓子哭几次，大冬天姆妈也不得不冒着刺骨的冷意，披着衣服起床给妹妹喂奶端尿。生完孩子后姆妈脸上还留下了大块大块的妊娠斑，它们扎根为营，使得姆妈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小鱼摸摸自己的脸蛋像触电似的赶紧收回，美丽是她的骄傲，失去了美丽，她首先自己都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何况他呢。小鱼不再提结婚的事情了。
他熟睡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小鱼还是在想，如果不结婚，我们就这样下去吗？小鱼还是想结婚的，虽然她也怕自己变成黄脸婆。她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我成了黄脸皮，他还爱我吗？我们之间的爱情是不是都是建立在我的青春美貌上？他有真心爱过我吗？这些小鱼当然不敢问他，小鱼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爱他，听着他均匀的鼾声在黑暗里有韵律的起伏，她想他应该还是爱自己的。
这样的日子没过一年，战争打响了，开始大家还说，这座城市不会被攻陷，他也安慰她不用害怕。但是炮弹一天一天密集，越来越接近头顶，别墅里的吊灯都被震碎了，他变的焦躁不安。也许他也害怕了，匆匆忙忙和一个在国外的同学联系上了，准备投奔同学去。她满心欢喜跟着收拾东西，又激动又兴奋，要去旅行的刺激多过逃难的恐惧。然而他却不让她同去，说时局还不稳，自己过去后也不知道情形，这里好歹还有洋人的庇护，暂时出不了大问题，等他出去稳定后再回来接他。即便小鱼哭着拉着他的衣袖，即便她告诉他自己刚有了身孕，他还是一个人走了，只是告诉她，要等他回来，很快的，他稳定了就马上回来。
他走了之后，小鱼的初孕反应开始逐渐明显，每日就是慵懒的躺着家里，望着天花板数日子。两个月过去了，突然有个女人去她家里向她收房租，并告知她，她的先生只付了到年底的房租。原来这间别墅是租的！她一个享受惯了的人，又没什么头脑，那里会有自己存钱的思想，身上除了首饰外竟也没多的钱票。
她顿时苍凉的眩晕，等待他回来的美好幻想，第一次被强盗般的房东暴恶的击碎了，她愤愤的看着房东，好像是房东造就了她现在的局面。床上的波斯猫受不了这沉重的气氛，跳下床，耸着背脊无声的溜开了。她开始正面这个问题，怀疑自己已经被抛弃的恐惧，压的她无助的气短的说不出话来，除了哭就是哭，却毫无办法。别墅是住不了了的，她唯有等他快点回来接她。局势一天比一天乱，她除了美貌什么也没有了，孩子一天天长大，她的肚子藏不住了，母亲狠狠的骂她，说她不长心眼，铁牛哥再也没有去过她家了。她躺着自己做女儿时的床上闻着枕头上清新的百合香味，黑暗中他的脸浮现，他捧着她的脸亲吻她，说爱她。她由清纯的小女孩变为待产的孕妇，两行泪无声的溢出，小鱼没有去擦，她平静多了，这一夜她是睡在洁白床单上的全身黑衣的黑寡妇，另一个自己及时出现，咬紧牙冠驱走了入骨的恐惧感，人极度害怕之后，总是会产生极大的坚强。天亮了，她独自去了医院，孩子她自然不能要，局势混乱不说，自己也养不起孩子。
小鱼出去找过几份工作，过惯了热闹舒适富贵的日子，她的心已无法安静的在灯下穿针引线，手工活她再也做不来了。她唯一有的就是美貌，为了身计只能去歌厅做舞女。她做舞女，自然是有很多浪客追捧，可是她居然全部都拒绝了。有稍微靠谱一点的人，愿意娶她做小老婆，她竟也没同意。她的内心还是在等待，开始还抱着希望，时间久了她自己也觉得没希望了，可还是不死心。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难道都是假，他进入她身体里的时候，她记得，那种欢愉和颤抖，是真。她感觉自己的等待像在赌博一样，她是在赌他对她还是有一丝真爱的。末了，又觉得好笑，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谈真爱真是矫情。
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没回来，战争也过去了。她老了，乳房不再坚挺，身形也一年不如一年，年轻水嫩的姑娘们层出不穷，她做不了舞女，最终嫁人了。一个又老又丑的煤矿工人，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嫁给这个煤矿工人。这些年过去了，她的美貌虽不复存在，脸上却平添了淡然，也别有风味，她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别人为她惋惜时，她却很平静的说，这都是我的命。这个煤矿工人特别喜欢喝酒，又容易醉酒，醉了就打她骂她，她也傻傻的不知道反抗，任由煤矿空人的拳头落到身上。这人不醉酒的时候，对她却是极其的好，呵护至极，常常捧着她被打伤的手哭泣抽自己耳光，日子就在这纠缠中过了。
她一日一日的凋谢了，某日再路过那个影楼时，看到上面还是挂着自己年轻时拍摄的相片，泛黄的照片连她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怎么可能自己曾经有那么明艳动人暖人心过。小鱼站在时空的隧道里提着破旧的手袋唏嘘感叹良久。
再后来她终究还是身体渐渐衰败，在三十三岁那一年去世了，膝下无儿也无女。
想不到的是，她去世没过两年，她曾经的他，那个负心人居然从国外回来了。一下火车就急奔到她的娘家去找她，说是特地回来接她的。她娘家人开始骂他是负心人，后来又踱足感叹自己女儿命薄。当知道她去世后，他站在她坟前哭了好久，最后颓败的走了。走的时候恳求影楼老板把她年轻时候的那副宣传画送给了他。他就扛着那幅画，满头灰尘，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的消失在小镇的那条已经破旧的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新旧店铺夹杂的路上了。
新的店铺是战争胜利后冒出来的，经营的都是洋人的玩意，旧的店铺还是诸如豆腐铺，糖水铺之类。
她终究只是一个弱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