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难过吗?”万鸿宇问宋颜。
而宋颜只是摇头,眼泪也不一定全是因为难过,而是许多许多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为什么难过?”
以前她跟她爸吵架,她爸从来都是直接拍桌子指责她,从来没关心过原因。被这样小心翼翼地询问,让她有种被宠爱的错觉。
万鸿宇扶着宋颜坐下,看见旁边以前耿晨钟坐的那个位置上放着盒抽纸,顺手拿过来递给宋颜。
宋颜并没有再哭,长大后她已经很少哭了,她早就学会隐藏自己的感情。
宋颜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并没有接抽纸,半晌才说:“抱歉。”
“为什么道歉?”万鸿宇说,“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喜欢一个人就是错的吧。宋颜想。一段注定虚无又脆弱的感情,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承担后果,就像个自作多情的小丑。
只默默看着就好。
只默默看着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为什么一定要在一起?
万鸿宇皱着眉,问:“你不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宋颜讶然地看向万鸿宇,当万鸿宇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突然问:“即使会有人反对也要在一起?”
万鸿宇连想都没想,就说:“即使所有人都反对也要在一起。”
“可是……”宋颜还是不太信。
万鸿宇又说:“我说出的话就是一辈子。”
宋颜仰起头愣愣地看着万鸿宇,他的表情很坚定,坚定得都让她觉得应该去相信。然后她又低下头,揪着那根受伤的手指。
万鸿宇等了一会儿,终于失去了耐心,他蹲下身,试图从下面看到宋颜的脸。这是一个示弱的姿态,把自己放得很低,万鸿宇以前从来没向谁示过弱,但是他愿意为宋颜俯下身。
宋颜似乎也吓了一跳,想站起来,却被万鸿宇制止了。
他握着她的手,一根根掰开她发僵的手指,再与自己的手指交握。他的手指长而有力,手心温暖,稍微张开就把宋颜的双手都裹在里面,他对她说:“无论任何事,有我。”
说不上安心,宋颜的手都是冰凉的,心情却是迷惑,她能感觉到眼前人的真挚,跟印象里充满恶意的游戏不一样。
许多年前,那仅仅是个游戏。年幼而羞涩的她甚至不好意思抬头,所以没看到那个孩子苦着张脸偷偷扭头朝后看的小动作。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多年以后,她始终记得那次喜欢,从而对“喜欢”这种感情都产生了罪恶感。
那原本是她远远地才能偷看一眼的身影,跟不起眼的她完全不一样的人。肆意张扬,甚至肆无忌惮,让老师们很头痛的那种学生,走在谨小慎微、只知道刻苦读书的她的那根平行线。
那天,那个男孩儿只跟她说了两句话,“哎,我们认识一下。”和“哎,下午别上课了。”
她在他的帮助下从学校后门的围墙上翻出去,然后就失去了那个男生的踪影。夏天的午后热得窒息,她被孤独地抛在大街上,不知所措地站在太阳底下,茫然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也被周围的人打量着,对于一个向来恪守规则的孩子来说,那些或许并无深意的目光是如此刺眼。
她也是后来过了好久才知道,那男孩儿把她带出学校,自己却偷偷溜回去上课。那只是个游戏,他们几个孩子闲极无聊想出来的整人游戏,而她只不过是刚好路过才被选中的目标。
只不过那个中午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直到被带到老师面前,她还试图替那个人隐瞒。老师如临大敌,第一时间叫了她的父母来。然而她爸爸那个时候也还年轻,脾气也更加火爆,根本不听她的任何解释,甚至没了解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她还记得她爸爸在教学楼里咆哮着:“我花钱送你来学校是读书的,你给我早恋?”老师们袖手旁观,有好奇的学生趴在墙角往这边偷看,这件事让她直到毕业那天都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
不仅如此,因为她拒不承认错误的态度,她爸爸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出门,也不许上学,甚至请了假在家里看着她,逼迫她交代早恋的过程。
那其中的细节今天想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她的爱情显然开始得有些荒芜又有些可笑。
不久后,那几个男孩子故技重施的时候被发现,宋颜她爸也知道了前因后果,可是没有人向宋颜道歉,甚至一句解释都没有。后来学生们都忙着升学考试,就更没人提那件事了。
对于所有人来说那都只是年少时极短暂的插曲,除了宋颜,这个唯一的受害者,甚至在她成年之后,影响还在继续。
如果没有遇到万鸿宇,这影响也只是对她一个人,她逃避着所有人的好意,也规避了任何潜在的恶意。她会做个听话的晚辈去相亲,然后抱歉地向对方说再见。她只要在她密不透风的小小世界里苟活就够了。
可是她遇到了万鸿宇。那个向来敢作敢当又说一不二的男人。宋颜后悔自己怎么就以为这样一个男人会像她一样自欺欺人地假装没事发生呢?而她到底是贪恋这份工作,还是在贪恋万鸿宇这个人?
宋颜病了,一回到家就病倒了。
她爸边抱怨她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生病,边指挥她妈给她刮痧,自己则换衣服下楼准备去买药,却发现口袋里面没有钱,站在玄关那个位置大声喊老伴儿,问家里零钱放在哪儿。
打发走了自家老头,宋颜她妈重新坐回宋颜身边,帮她擦掉额头的汗水,边说:“你爸这个人,总是那么暴躁,看着跟个不好惹的狮子似的,其实就是只老猫。从你小时候就是,你一生病他就慌得不行。有一次你半夜发高烧,他抱着你往医院赶,当时是冬天,大夫说你衣服少,他二话不说就把外套脱下来裹在你身上,然后往家里跑给你去拿衣服。可是他出门急,没带钥匙,硬是从邻居家阳台爬过来的。后来邻居们跟我说当时看着都要吓死了。”
宋颜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那么大的情绪波动,冷不丁受到刺激,身体首先受不了,此时躺在床上,听她妈说起从来没人提过的幼年时的事,才说:“我爸从来都没说过。”
宋颜她妈点头,说:“他这个人就是嘴硬,你没出生那会儿他想要儿子,见你是个女孩儿挺不高兴的,可有亲戚也这么说,他就跟人家吵,说女孩儿怎么了,搞得大家都不高兴。可是你爸不在乎,你爸这人虽然脾气火爆了些,但是他心里是真的疼你的。”
宋颜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爱意,无论是情人之间的思慕抑或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亲情,都很神圣,只不过错误的表达方式却令这份感情蒙尘。就像宋颜,一方面知道她爸是爱护她的,可另一方面,她爸表达父爱的方式又让她疲惫不堪。
宋颜她妈边帮她刮痧边回忆着说:“我记得有一回,你小学快毕业那年吧,做了什么事儿来着,你爸特别生气,还把你关在家里那回,你可能都不记得了。”
宋颜正趴着,一瞬间背都僵了。
她妈毫无所觉,径自说:“后来你爸知道是冤枉你了,大半夜睡不着觉,吧嗒吧嗒地抽烟,我就说能有什么关系,她还是个孩子,过几天就忘了,你爸还说我不懂,我也不觉得他比我多懂多少。”
正说着,她妈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俯身问宋颜:“你不会真的还记着吧?不能吧?那时你才多大啊。”
宋颜用力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立刻就湿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头,哑着声音说:“我不记得了,已经忘了。”
“嗯?”宋颜她妈明显连刚才说过什么都已经忘了,想了想才说,“我就说嘛,小孩子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事。”
那天晚上宋颜睡得并不安稳,她能知道她妈轻手轻脚进她房间摸她额头,然后又拿了床被子给她盖上。
被子都是去年底新做的棉被,两床都盖在身上非常重,压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宋颜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她甚至还听见她爸跟她妈说话来着,可迷迷糊糊之间却仿佛看到一个初为人父的大男人,抱着一个小襁褓,拼了命地往医院里跑,讷言的男人一个劲儿地央求医生说:“大夫,我闺女病了,您快给看看。”
直到早晨,宋颜才真正有了点困意,她想了想,给执行秘书发短信,让他帮忙请假,才在药力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就这样睡睡醒醒地过了一整天,到下午的时候才觉得好一点,睁开眼的时候听见客厅里有说话的声音,一个很熟悉很好听的男中音响起,宋颜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与此同时,万鸿宇正坐在宋家不大的客厅里,宋颜她爸坐在主人位,旁边是宋颜她妈,另一端万鸿宇坐在单人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万鸿宇拎来的硕大的水果篮,气氛僵硬而诡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