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香港滨江楼。
已经是四月了,夜里很静,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湿热,海风吹在身上黏糊糊的,睡在木板床上,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点燃油灯,拿起放在枕头下的那张照片,黑白照片中,女人的容貌不是很清晰,却也是温柔贤惠,他看了很久,嘴角微微上扬。手指轻轻抚上她姣好的面容,仿佛感受到了妻子的温柔。
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喃喃地念叨了几声妻子的名字,他把照片靠在胸口贴着,站在窗边,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不知此刻,远在故乡的妻子,是否也像他一样在思念着自己。
其实,他却希望她早已经睡下了,他很高兴她现在能睡在双栖楼上的那张床上,闻着窗外蕉梅香味,安然入眠。而在妻子的身边,他那个一岁大的儿子,正靠在妻子身边,不时嘟嘟小嘴,肉呼呼的小脸相比是十分可爱。
越是想到这里,越是思绪高涨,想到几天之后所做之事,生死未卜,再看看妻子的照片,不禁有些难过。于是,他干脆走到书桌前,磨墨提笔。
笔尖刚刚落在宣纸上,还未写出一个字,泪珠已经先浸染了下来。擦拭了几下,宣纸上立刻变得黑乎乎地,无法再下笔了。
换了一张纸,还是这样……很快,地上就落了一堆揉成一大团的纸张。在叹了一口气后,他再次抬头望月,月光洒在他如玉的面貌上,他又凝神沉思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张方巾。
这是临别之时,妻子亲手送给自己的,闻着上面淡淡的香味,他想到了妻子身上的体香,转身快步来到书桌前,这一次他把方巾铺在桌子上,用来代替宣纸,提笔后便再没有停顿,不过片刻功夫,一篇书信就已写好。
他将写好的书信看了一遍,有些地方他不是很满意,正要稍作修改,只听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眉头微微一蹙,便看向门处。
走到门边,靠在门梁上,他低声问道:
“是谁?”
“是我……阿地……”门外的男人小心地叫了一声。
一听这声音,他松了一口气,打开门,果然看见阿地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盘热乎乎的食物。
“先生,我看这么晚了,您屋里的灯还亮着,想到你还没睡,就给您做了一份牛肉鸡蛋肠粉,您趁热吃了吧……”阿地脸有些圆,一副憨厚的样子,见了他,非常毕恭毕敬。
他朝那肠粉看去,之间那洁白如玉的米粉之中,裹着的牛肉和鸡蛋清晰可见,嫩绿的葱花镶嵌在肠粉之中,红黑的甜酱油泛着点点油光……
禁不住咽了几下口水,他一侧身,将阿地让进了屋子。
将书桌腾了腾下,他让阿地将肠粉端了上来,坐在桌前,闻着食物中冒出的阵阵香味,他对阿地说了声谢谢后,忍不住就拿起筷子就大口吃了起来。
阿地端端正正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吃着自己做的肠粉,嘴角一直在微笑。
肠粉的味道很好,他一口接着一口:“阿地,你的手艺不错,比这滨江楼的厨子做的还好吃。”
见他夸奖自己的手艺,阿地很开心,想了想后,阿地朝前靠了一靠:“先生今日的演讲,阿地也在一旁听了……”
他抬头看向阿地,眼中有些欣喜:“是吗?你也能听懂……”
阿地手扣了扣后脑勺,嘿嘿一笑:“阿地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不曾念过什么书,连大字儿也不识一个,生活艰难,过得还不如一条狗。后来幸亏竞武先生收留,才能跟着你们干事儿。
虽然您说的那些阿地不太听得懂,但是阿地能感觉到,你们要干的那些事儿,都是为了让我们中国人不再受人欺负,让我们这些苦命的人也能够活得体面,那都是好事儿……”
听着阿地的话,他笑了。顿了顿之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从床上的一角处又拿出了一封信。
那封信是他之前就写好的,是写给他父亲的,他把那块写满字的方巾轻轻折叠了几下,放在一个信封里。接着,他把这两封信并排着放在一起,又找出几块麻布,小心地折叠起来,一层又一层,厚厚地包裹着。
他走到阿地面前,脸上的神色变得很严肃“阿地,我已经接到竞武先生的指示,行动几天后便会开始。我已想过,此举若败,死者必多,但为国就义,我死而无憾,只希望我的死能感动和唤醒千万同胞。”
顿了顿之后,他将包裹交给了对方:“我死之后,只求阿地你一件事儿……”
接过包裹,阿地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难过,看向对方,阿地的声音在颤抖,看着他坚毅的一张脸,阿地点点头:“先生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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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广州。
总督衙门署内,水师提督李淮一脸凝重地看向两广总督张鸣岐:“张大人,此人乃青年才俊,国之精英,实是我中华名族之未来,如此栋梁人物之才,万万杀不得啊……”
张鸣岐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说话,他缓缓踱步,走到门口,抬眼看着外面的天空,天有些阴沉,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道:
“可惜了!此人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顿了一顿之后,他语气一转,继续说道:“但——不为我大清所用,若不杀,将此人留给革命党人,必定后患无穷!”
听见此话,李淮身子一颤,他看了一眼对方的背影正欲再说什么的时候,张鸣岐已经转过身来,语气相当坚决:
“张某心意已决,李大人无须多言!”说完,他一拂袖,便离开了厅堂。
独自站在空空的厅堂里,李淮叹了一口气,他走到刚才张鸣岐站过的地方,也学着他的样子抬头看了一眼天,不过片刻功夫,已经是黑云压顶……
码头上的风很大,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很多人。阿地带着低低地冒着,也混着人群中踮着脚朝里面张望着。
终于,阿地看到了他,几天不见,他憔悴了许多,身子几乎是瘦了一圈,只是他的眉宇间依旧坚定,站在江边,他的背挺得很直,犹豫一尊雕塑。
在临刑前一刻,行刑官问他还有没有话说,他说有。
转身面向众人,他的嘴角在微笑:“同胞们:革除****,建立共和,能使将来国家安强,人民乐利,则我之死亦瞑目矣……”
枪声响起,女人正坐在在蕉梅树下喝茶,手突然一抖,茶杯掉落下来摔了个粉碎,睡在摇篮里的孩子受了惊吓大哭起来。
女人赶紧将孩子抱起,安抚着他的情绪,而与此同时,腹中的孩子用力地踢了女人一脚,女人皱了皱眉头,有雨滴落下来,女人抬头看天,心中顿觉不安……
枪响之后,他倒在血泊之中,只是他的眼睛却看向远处,那里有一只白鹭飞过,掠过江面,朝着他故乡的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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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一条小巷里,阿地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发现了,他不怕死,他害怕的是,不能将怀里的包裹送到先生的家中,他相信先生在天上看着他,他绝对不能半途而废。
从声音上判断,身后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枪声从远处传来,阿地已经跑到了小巷尽头,等待他的,是前方的一堵墙。
身后那些追赶着他的清兵,已经看得到人影了,阿地额头上满是大汗,看了四周,他欣喜地发现一墙上有一块砖是可以取下来的。
于是,阿地取出了怀里的那个小包裹,将它小心地放了进去,而后又砖块放了回去。在做完这一切后,身后的清兵已经追上来,手持长枪,将阿地团团围住……
手已经被人从后面绑上了,有人从后面顶了一下他的膝盖,阿地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抬头,他看了一眼顶上的牌坊,夕阳下,它高高地耸立着。
身边的侩子手已经举起了大刀,阿地的身体开始哆嗦,他努力想要挣扎着站起来,肩膀已经被人死死按住。
阿地知道自己不怕死,他怕的是,先生嘱托的事儿无法完成了,他想要大叫,嘴里却背塞着一大团布条。
他看向四周,围观的人脸上神色很麻木,这里一个刑场,每天都会有人在这里被斩首,最近这段时间,更多了一些,他们已经不觉得有什么新鲜了。
侩子手取下了插在他脖子上的牌子,手指在他脖子处比划了几下,找好了位子,就准备手起刀落了。
阿地的眼睛瞪得很大,他还没有放弃,晚霞映照下,一个身着长衣,带着帽子的人影朝他一点点走了过来。
背着光,他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走近了,那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阿地期盼地看着来人,声音有些颤抖地说着:“帮帮我……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求求你……”那人取下帽子,阿地看见他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大衣男看着他,感觉放在怀中地东西又动了一下,沉思了片刻后,他靠向阿地的耳朵,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我可以帮你,不过,事成之后,你要借给我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