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的眸,似冰湖凝滞,瞧也不瞧哥哥,颜儿扯着锦衾蒙住苍白的脸。
子峰伸手覆着锦衾,轻轻拍了拍,满目愧疚:“颜儿,你怨我,也是该的,是做哥哥的……没能护着你。可这回,你错怪爹了,爹护犊心切,才会应下这门亲事,并非惧内。爹是怕你再出意外。阳平公已打点妥当,明日一早便接你入宫,陪太妃娘娘,直到……重阳出嫁。有阳平公护着,才能——”
嗖地掀开衾角,颜儿定定地望着哥哥,唇角微颤,气不打一处来:“日子都定了?既心急,何苦再等半月?后日中秋不更好?如此,连中秋礼饼都省了。”
脸色煞白,子峰缩手,垂了头。
哥哥闷声不响,他……避而不见,满腔的怨怒无处宣泄,堵闷得直想一头撞向梁柱来个痛快,一瞬竟后悔那日该多饮一口汤,一了百了岂不快哉?好过如今受尽屈辱、有苦难言……颜儿揪着衾角,紧得十指生疼,又置气道:“我也蹊跷,为何苟南春敢明目张胆地下毒?如今,我总算懂了。我……不单是——”
哽住,冰湖融了一角,泪光一闪,颜儿仰首生生把泪逼了回去,“赔罪礼,还是枚……质子。苻融护我?我才是他们母子的护身符。太后娘娘不想自己的宝贝儿子受制于人,才动了杀念。”
面露讶色,子峰扬指捋了捋颜儿额角的碎发,疼惜道:“你既看得透彻,便该懂爹的苦心,我……的无奈。”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颜儿苦苦一笑,哽道:“爹的苦心、你的无奈、难不成还有他的苦衷吗?我不懂,我不懂口口声声爱我的人,怎狠得下心随手……便把我给送了。我不懂,我不懂海誓山盟护我一世的人,怎忍心把我……典当给仇人。我不懂!不懂!”
急急闭了眼,睫毛潮润不堪,却死死噙住几欲夺眶的泪,颜儿复又蒙住了头,闷声呜咽。
无言以对,子峰痴痴地守在榻前,泪润了眶,良久才无奈地离去。
蒙在黑暗中不知多久,任凭小草如何劝解,颜儿半点不为所动,心竟不是痛,却是悲怨,却是绝望,心木然,身木然,唯想逃离,逃离这尘世的残忍。逼着自己入睡,颜儿死死地捂住头,直到窒闷得呼吸浑浊,脑际浑噩,快了,快了,眼看就要坠入黑沉沉的梦境了……
呼哧……周身一凉,锦衾被掀了开,颜儿惊恐地睁了眼,撞见的却又是那双吃人的眸子。
不耐地一瞅,若海顺势坐在了榻沿。小草杵在珠帘一角,惊慌地看着睡榻这厢。
若换平日,颜儿必定被若海瘆人的架势给唬住,唯是今日,憋了一肚子苦水,哪里还容得她上门欺凌?颜儿摸爬着便要坐起,可,周身乏力不说,手脚都似僵住了。
斜睨一眼,若海嗤道:“瞧不出来,你还有亡命之徒的狠劲,对自己居然也下得了手。真叫我都有几分舍不得杀你。”
总算松了松筋骨,颜儿强撑着坐起,分毫不让:“你的条件,我做到了,望你信守诺言。”
“哼……”冷笑,若海扭头,直勾勾地瞅两眼,“啧啧,三个月?你都成阳平公夫人了,拿什么向主公复命?”
微怔,不料她竟有如此神通,下聘之事不肖半日便知晓了,却是懒于理会,颜儿定定盯着,倒等着若海再度出招。
“两条路给你选,做现成的未央宫女主人,或是……再造个王,嫡妻可是皇后,好过做苻坚的庶妃。”
愕住,不曾料想她会如此,心底分明一阵惶恐,颜儿却强装镇定:“造个王?你当过家家吗?”
“反正你也不是头一回了。怎么?那个胡蛮子这般对你,你竟还未死心?”若海站起身,满目不屑。
揭人伤疤尤为可恨,忆及雍水那幕,愈发忿恨,颜儿微扬下颚,不假思索地顶道:“我只认得月娥营的掌事。师父说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在秦国,我说了算!冷风、小草都得听令于我。主公叫我入主秦宫,我想法子做到便是。至于如何做,不肖你费心。我若做不到,你再来杀我不迟。”
一愣,若海扬手抚着下巴,捎了眼惊疑。
心头畅快,颜儿索性豁了出去,冷冷瞅了若海一眼,便下了逐客令:“小草,送客!”小草惊得瞠目结舌,哪里敢开口。
“若办不到,趁早挖个坑,我可不给你收尸。”甩下这么一句,若海鬼魅般飘出了屋。
轻披秋雾的云龙门,格外孤清。小草搀着颜儿小心翼翼地落下马车。
四下虚化得近似幻境,唯谯楼檐兽的尖角分外逼真,直直戳向眼眸,却似正正插进了心窝,颜儿急急低眸,隐约瞧见谯楼一角隐没一点黄光,不由愣了神。
“呃,你这是做什么?”
只听得小草惊慌一喝,双腿已腾了空,颜儿回眸时,迎面撞见那双孤傲的眸,回神时却发现自己已被他打横着抱起,周身陷入他温热的怀翼。恼羞,绯红驱散玉靥苍白,颜儿推着肘子挣扎。
“做什么?抱媳妇呗!”冲着小草一笑,苻融抱着怀翼的娇弱掂了掂,却是抬眸瞟一眼谯楼,轻声道,“别动!你想见的人就在谯楼之上,若我是你,倒要看看他沉不沉得住气。”
双手一僵,颜儿狐疑地凝着苻融,乌瞳却不听使唤地睃至眼角,竟想偷睨谯楼……
苻融瘪嘴,不无得意地笑道:“别看了,若我是他,早就拔剑冲下来了,还能等到此刻?你该谢谢我,叫你死了心,这种男人有何好要的?”
“放我下来!”声颤,颜儿揪着湖蓝肩头,用劲扯了扯。
苻融不以为意,迈开步子,自顾自道:“若不是可怜你身子虚弱,我会抱你?你真当自己金枝玉叶不成?若过了门,你还冲我大呼小叫,休怪我——”噤声,住步宫门,苻融惊疑地低瞥一眼脖际,一枚金簪不偏不倚地顶着自己的喉结。
“哼,你真当自己旷世逸才不成?有本事的,何至娶个不爱的女子当挡箭牌?放我下来!”颜儿握着金簪紧了紧,清冷眸子燃着焰。
不置可否地一笑,苻融凑近道:“这是要谋杀亲夫吗?量你也不敢。”说罢,跨过了门槛。
“你……”恨得咬牙,颜儿负气地顶了顶金簪,一点红渗了出来,他竟还像个没事人般健步如飞,自己倒再下不得手了。
抱着颜儿塞入步辇,苻融扬手一抹脖颈,手指沾了一点浅红,哼道:“你还真狠!我不过看马车距步辇有段脚程,怕累着你。你倒好,还真是好心没好报!”
苻融扭头对着小草甩下这么一句“好生照料她”,便转身出了宫门。小草却没来由地红着脸,出了神……
抚着马鬃,苻融并未上马,反而仰头冲着谯楼一笑。
“他真是!”方和气得直哆嗦,抠着栏杆切齿道,“陛下,您怎就由着他这般目无尊长?奴才实在看不下去。”
面无表情,苻坚甚至不曾垂眸瞧一眼几许得意的弟弟,眸光悉数落在狭长宫道里飘漾的那点盈白上,唏嘘若呓:“欠了债,便得还,割肉……剜心……也得还。”
玉堂殿……
王太妃除了神情憔悴,还是一如往常地和颜悦色,屈尊为颜儿张罗细软不说,又亲自下厨煲了汤药。不知内情的,倒会误以为王太妃是颜儿的娘亲,若不是骨肉血亲,哪里会如此亲力亲为?唯颜儿知晓,她这般纡尊降贵,无非是怕一不留心,儿子的平安符叫人毁了去。主仆二人,共事一夫,若说不曾互相倾轧,谁人会信?如今,为保亲儿,两位母亲分明在暗自较劲,而自己惨戚戚地成了一撮炮灰。
烛光昏暗,王太妃搁下药碗,捻着帕子替颜儿拭了拭唇角,叹道:“脸色这么差,看着真叫人心疼。”
那哀戚的眼神,未必是心疼自己,颜儿却不由心软:“太妃娘娘,您早点歇着吧,时辰不早了。”
微微一笑,王太妃朝近侍捎了个眼色,待宫人退尽,才开口道:“颜儿,我……有些话跟你说。”
意料之中,颜儿扯着锦衾,往睡榻里侧倾了倾,似下意识躲避。
王太妃佯装不觉,眸光幽怨:“我这一生,苦啊。遗腹子,三岁丧母,六岁被姑母卖入苟府为婢。十四岁,和你一般大的年纪……”
握着颜儿的手带到心口,王太妃噙着泪,唇角浮起一丝浅笑:“我才头一回觉得,这儿……在跳。他,高大、俊朗、仁善……我们相遇了。他是将军府的少爷、苟府的……准姑爷,可我只是个贱婢,我们怎么可能?但,我们还是相爱了。”
嗓子一哽,颜儿愕然地凝着王太妃,她分明想动之以情,不可落入圈套,不可,想要抽手,却禁不住想倾听下去。
“为了我,他拒婚,邀我私奔。我多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可,不能啊,我怎能让他背负骂名,遭世人耻笑?本想,此生缘尽,不如一死。岂料……峰回路转,小姐她……接纳了我,以此……换回了如期成婚。小姐只有一个要求,为了保全嫡妻的颜面,他的第一个孩子,得是她的。于是,便有了……雅公主。而我,有了法儿,他的长子,可惜……”抹了抹泪,王太妃哽道,“我克父克母……克夫……克子,如今我只剩融儿了。”
“太妃娘娘,别伤心了。”见她哭作泪人,颜儿心下不忍,抽手为她拭泪,自己却跟着落泪。
王太妃深吸一气,平复心绪道:“我不悔不怨,真的,相守二十年,我赚到了。我说这些,只想你知,我……没安坏心,我从没想过要融儿去争去斗。陛下是他的骨肉,爱他如己,我不舍得……伤他的骨肉。况且,我知,法儿的死与陛下无关。我只是想保住我的儿。颜儿,你不也想陛下好吗?这个死结不解,融儿终会是陛下的心腹大患。以陛下的心性,他对融儿下不了手。难道你忍心看着他们兄弟俩斗得你死我活?你嫁给融儿,我应你,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融儿绝不谋逆。”
“别说了。”颜儿急急抽手,玉靥褪得不着一丝血色,双手局促地揪着锦衾,微微发颤。
“好,不逼你,容你好好想想。融儿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会对你好的。”王太妃覆着颜儿的手抚了抚,便起了身,踱至门前,又止不住回眸,“明日,中秋家宴,望你……替我和融儿留些脸面,千万别使性子。”
颜儿仰着头,顺着靠垫滑落,忧愤、悲戚、绝望百感于心,距重阳婚期不过半月,若海说得不错,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死乞白赖地贴上他,望他回心转意,要么……断情绝爱地弃了他,再……造一个王。何去何从?何去何从?不仅月影宫逼自己早下决断,未央宫亦然,明日的中秋宴,分明是张赌桌,众目睽睽等着自己下注,要心……还是要命!堵闷得窒息,颜儿捂着头,紧闭双眼,凄凄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