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苻生一甩袍角,腾地站起,方才难得的母慈子孝画面不过须臾而已。
眼眶铁青,眸子灰滞,强太后陷在棉绒靠枕里,无力地劝道:“她是东海王府的姻亲,不算宫女。哀家留她在玉堂殿,不过打发打发时日罢了。该送她回家了。”
“家?她家可是东海王府?苻坚算什么东西?朕要留下的宫女,几时轮到他讨要去。”
喘息不定,强太后颤颤唇角,几近哀求:“生儿,娘……时日无多了,你就不能顺着娘一回吗?啊?”
眸光一沉,苻生耐着性子坐回榻上,幽幽道:“朕没忤逆你的意思。”
欣慰地扯出一丝笑意,强太后抿抿干枯的唇角,柔声道:“那……允她出去吧。”
撇撇唇角,苻生避开母亲的视线,淡淡道:“她……是世上唯一见朕取下眼罩,没吓得尖叫的女人。她这辈子都不会出未央宫了。”
一凛,唇角轻搐,强太后攀着儿子的臂弯,凑近道:“她……还是个孩子。生儿啊……”
“再过两年,她就不是孩子了。”苻生猛一回头,直直地凝着母亲。
眉角紧拧,强太后死命摇头,喃喃不止:“不行,哀家不答应。她虽与东海王府沾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不行!”
“哼……”冷哼,苻生掌着母亲的肩头,冷冷道:“汉人又如何?”
“不行!”绝决打断,强太后猛吸一气,直勾勾地瞪着儿子,道,“哀家决不答应!哀家……已认下她做女儿,她是你的妹妹!绝不行!”
狠狠钳住母亲的肩头,指尖陷入亵衣的纹路里,苻生怒目回视,哼着鼻音质问道:“你……莫不是跟苻坚定下了什么买卖?啊?”
心一虚,强太后周身轻搐,脸褪得煞白,嘶声道:“她是哀家的女儿,哀家的女儿!”
眼白似燃得赤红,苻生钳着母亲狠狠晃了晃,逼问不休:“为何?朕是你的亲儿子!为何你总跟朕过不去?为何!”
眼皮直坠,脸色铁青,强太后虚弱无骨,被晃得似枯叶飘零。近侍一瞧,慌了神,顾不得宫规,急忙扑了上来,哭着求苻生松手。
手一甩,苻生拂开近侍摔在一尺开外,怒声吼道:“苻坚究竟答应你什么?啊?为何你宁愿信外人,也不信自己的儿子?”
腮帮子鼓得澄亮,泛着铁青寒光,强太后眯缝着眼,老泪纵横地瞅着儿子,噗……龙袍、缎被尽染乌红。
惊得一僵,母亲无骨般耷在自己的臂弯里,苻生不敢动弹,更不敢垂眸,就这么僵着。近侍摸爬着起身,扯着嗓子大喊御医。
缓缓往靠垫上送了送臂弯,苻生别过脸,抽身便要走。狠狠一揪,耗尽了一生气力,强太后攀着儿子,脖颈处青筋直突,扯着嗓子,道:“答应哀家,不碰颜颜,她是哀家的女儿……否则哀家死不瞑目。”
一颤,苻生缓缓扭头,眼角浮起一丝潮润,难以置信般盯着母亲。
“答应哀家!答应娘最后一件事,否则……黄泉路上不相见!”绝决,低颤……强太后揪着儿子,死死往自己怀里拽。
掠过一丝狠戾,苻生狠吸一气,吼道:“好!”
凄冷一笑,强太后扯扯沾血的唇角,抬眸望眼天顶,又瞅着满殿的宫人,扬着嗓子道:“都听见了!哀家在天上……看着呢。君无戏言,否则天……打……雷……”头一耷,眼一阖,气一咽……未央宫白幡连天,又应了一桩国丧。
五月渐染暑气,玉堂殿死气沉沉。苻生严令,强太后乃寿终,宫女不得哭丧。然,宫女悲戚之情难掩,夜深人静时殿宇上空总似悬着闷声抽泣。颜儿明了,宫女们悲是悲,却未必是为强太后而悲,却是为自身安危而悲。自强太后薨,苻生酗酒愈甚,竟无半日清醒。头七之日,亦迟迟不见他来上香。
颜儿跪在灵位前,默默地焚着冥纸。当日玉堂殿之争,母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最后谢幕,莫说秦宫,便是朝野亦听闻一二。颜儿只觉侥幸,更觉蹊跷,豁出前程不惜得罪暴君,他若不是糊涂透顶便是另有所图,转念,自己又有何让他图的?恐怕真是错怪他了……
轻轻的脚步惊醒殿的死寂,焚香以祭,玄色朝服俯身跪了下来,却再未站起。余光瞥了一眼,古铜眉宇映着冥冥暮色,衬得眉骨鼻梁愈发棱角分明,虽少了平素的俊逸,却平添一份飒爽英姿,见苻坚毫无起身的意思,颜儿禁不住抬眸望了眼四下,压着嗓子轻声道:“趁皇上还未来,你早些回去吧。”
眸光胶着在新刻铭文之上,眉宇掠过一丝悲戚,苻坚幽幽地叩了一礼,方移眸淡然道:“我为何要避?”
双颊一红,颜儿抿抿唇,愧疚地垂眸,轻若无声道:“谢谢。对不起,顶包一事,错怪你了。可……皇上一怒,指不定……如今太后娘娘不在了,王爷……万事要小心。”
眸光一漾,唇角隐隐扬起一点细弧,苻坚凝眸那团麻衣,清婉若一捧蒙着晨露的白莲,皓洁不惹尘埃,声掩着纷杂莫名的情绪,道:“你无须挂念我,倒是自己该小心才是。已是头七,承明殿尚未下旨允你出宫,恐怕……”
幽幽抬眸,撞上迎面眸光,心一慌,颜儿嘟嘟嘴,不服气地嘟哝:“谁挂念你?我被困这儿……也是拜你所赐,你欠我的,救我出去也是应分的。”
唇角微漾,眸光尽是宠溺,眉尖儿似染了一点笑意,苻坚淡淡道:“尚能顶嘴,想来还没吓破胆。”
颜儿耷下睑,双眸漾起一漩涟漪,捻起一枚冥纸送入火盆。一晃神,指尖儿被火苗炙得刺疼,颜儿急急缩手。
“怎么了?”蹭地跪着挪近一步,苻坚一把夺过颜儿的腕子,对着纤纤玉指吹了吹。指尖一酥,急急抽手,颜儿撅了撅嘴,羞红着脸,垂眸凝着火苗。
手僵住,苻坚急忙缩手伏在膝上,尴尬地移眸火盆,敛眸间,却禁不住微漾眸光瞟了眼身侧。四目相对,眸光交错……
怯弱、希冀尚透着几点道不明的缱绻,自己竟是怎么了……颜儿急急捻起一枚冥纸,慌乱地送入火舌。
“奴才叩见皇上”守在殿外的方和扬着嗓音叩礼。
尚不及回神,明黄已入了殿,余光瞥了眼阴郁不明的圣颜,鼻息间尽是熏天酒气,尤是见他注视苻坚的眼神,竟似恨不得一口吞了他……一凛,颜儿急忙扯开道:“奴婢这就给皇上捻香。”
“慢着。”一摆手,苻生逼近几步,双颊醺红,低瞅着麻衣孝服,眉角一勾,冷哼道,“朕的妹妹,怎不见叫哥哥呢?”
杀气,额际拂过的都是杀气……颜儿揪了揪衣襟,惶恐地回道:“奴婢自幼丧母,蒙太后娘娘垂爱认作义女,奴婢感激万分,才斗胆为……娘戴孝。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奴婢虽视皇上为兄长,却……不敢僭越。”
冷笑,苻生转眸瞪了眼苻坚,笑愈浓,愈冷,自顾自地踱步拈香,边鞠躬边讥诮道:“东海王果然孝顺,难怪母后……临死都惦念着你当日所托。”
剑眉微蹙,面色却清零,苻坚鞠了一礼,谦逊道:“皇上折煞微臣了。”
脸只觉得火辣辣的麻,他竟是想用眼神杀死自己不成?
终是敛了眸,苻生盯着苻坚不无得意地说道:“妹妹,既然娘那般舍不得你,你便留在玉堂殿……寸步不离地伺候娘,这辈子休想出去了。”
轰,心似坍了一角,顷刻沉入绝望的黑,不,绝不……可,好不容易抬起僵硬的颈,却只见明黄一晃出了殿,颜儿僵在原地,唯剩泪盈眶打着转,移眸……眸光再度交汇时,却已是愁云惨雾……弥蒙中,唯见迎面眉峰蹙似凄清的两轮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