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苻雅惊得弹起。
“坐下。这也是景略的意思。他爬过年头,就要带兵出征。他不放心把你们母子四个撂在家里。住在寿安殿不好?”苟太后难得和颜悦色,“朗儿、文儿和武儿,说不定巴不得黏着外婆呢。”
一听是丈夫的意思,苻雅没来由地泄了气。“母后,难道您……信不过我们?”想起那条不成文的宫规,她自觉成了质子,心酸心寒。
“胡说什么呢?”苟太后动了气,“你不信,回家问问你丈夫。”
“母后,”苻雅尴尬地埋下头。
“送客!”苟太后早没了耐心,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却顿了下来,“点兵那日,就搬进宫。哀家是看在驸马份上。”
“驸马去过佛堂?”苻雅像惊弓之鸟,刚出云龙门,便质问桂儿。近侍愣愣摇头。她这才放下心来。
一晃已是除夕。夜宴守岁,年年如此。不同的是,承明殿一墙之隔,一面喧嚣,一面寂静。
杞桑如今是一缕见不得光的幽影,自然露不得面。午膳,尚有苻坚相陪,小两口窃窃私语,你侬我侬,可晚膳,便形单影只了。入了宫,牛嬷嬷和莫公公无论如何都不愿僭越,与主子同席用膳。这个除夕,竟比过往的三年还要孤独。
正殿那厢,依旧欢腾。杞桑倚着榻上,落寞地瞥一眼房门,暗叹一气。
牛嬷嬷正捻着玉梳替主子篦头发。如瀑青丝夹着新浴的芙蓉芬芳,老嬷嬷极是珍视地轻捋:“夫人,晚宴怕是还得耗上个把时辰,您不如眯一眯。陛下一到,奴婢便叫您。”
杞桑微微摇头,忽的,怅然若失,似自言自语:“嬷嬷有子女吗?”
爬满皱纹的手顿了下来,牛嬷嬷僵了,半晌,才颤颤点头:“有。不过……失散多年了。”
杞桑偏过头,覆上嬷嬷的手:“嬷嬷宽心,我帮你找。”
牛嬷嬷摇头,揩揩眼角的泪星子:“陛下帮奴婢找过,找不到,乱世,哎……”她愈发悲切:“即便还在世,他们也不会要我。”
自己一时感慨,真不料惹她如此伤心,杞桑有些无措:“嬷嬷说的什么话,怎么会?”
牛嬷嬷还是一个劲摇头:“夫人可知奴婢为何会给陛下做奶婆子?”她哭出了声:“是奴婢的丈夫把奴婢给卖了。”
杞桑赶忙转身揽住她,“嬷嬷。”
牛嬷嬷吸了口气:“奴婢不怨他。当年,我不过一介家仆,与他生得一子,却无名无分。家里的夫人不允奴婢进门。他也是没法子。是奴婢运道好,遇上了陛下这般的主子。”她攀住主子的胳膊:“夫人,奴婢自知僭越,不该说这些。可陛下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我知。”
牛嬷嬷摇头:“夫人既知,便不该再去寿安殿了。”
脸唰地一白,杞桑心虚地垂了睑。
“您压着奴婢不让说,奴婢……”牛嬷嬷哽咽,“都心疼。陛下若知晓,该多心疼啊。”
杞桑挤出一丝笑意,抚着她的手:“嬷嬷忘了我是大夫?药理,我比他们懂。我回来不过四个月,无碍的。”
“怎会无碍啊?奴婢知,您不想陛下分心,也不想和太后娘娘闹翻,可这样下去……”老嬷嬷别过脸,掏出帕子捂了捂,“母凭子贵,女人多子多福。您瞧瞧奴婢,便知无儿无女,晚景凄凉了。”
杞桑落寞低眉,瞥一眼平坦的小腹,下意识地抚了抚:“我也想要个孩子,想了很久了。”
“那寿安殿的崔嬷嬷要是再来,奴婢赶她走。娘娘再莫去了。”
杞桑咬着唇,笑了笑:“嬷嬷放心,我有分寸。”移眸望一眼宫灯,她抚着小腹紧了紧力道:“是啊,不能这样下去了。若再这样,我怕今生都无后了。”
炭炉烤得殿宇暖烘烘的,热汤氤氲,水雾腾起,空气里弥漫着滴滴水汽。
苻坚倚在汤池边,伸手握住肩上的纤细玉手:“孤的衣食起居,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累了吧?其实,有方和打理便可,你不必如此辛苦。”
杞桑嘟嘴笑笑,一边摇头,一边掇着温水帕子:“不累。为人妻妾,这是应分的。况且,除夕沐浴,祛除一年的邪气。这是大事,怎能假手于人?”她附身凑近,偏着脑袋鼓着香腮,故作刁蛮道:“是我伺候得不好?”
“呵呵……”苻坚爽声一笑,敛笑时,吻啄落玉靥,“不是不好,是太好。”
“哪有人嫌好的?”她笑得愈发娇俏,攥着手轻捶在他肩头,却被他顺势钳在了掌心。
“颜儿,委屈你了。”他愧疚地握着她的双手贴在心口,“孤应你,我们光明正大双宿双栖的日子,不会等太久。孤已修书张天锡,内乱一平,凉国便会复你公主的——”
杞桑勾着脑袋,堵住他的唇。这一吻夹着氤氲水汽和淡淡焚香,缱绻深情。双颊红粉菲菲,她笑:“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我不用解释。”
苻坚伸手想揽她入怀,却被一把推了开。
“水要凉了,快,转身,搓背。”
她趾高气昂的娇蛮相,最是扎心,他又爽朗地笑出了声,乖乖听话。
炭炉燃得正旺,可寒冬到底冰冷。宫人悉数屏退在外,杞桑着实有些手忙脚乱。待苻坚跨出汤池,她生怕他冻着,赶紧给他披上丝袄,又递帕子给他擦拭,自己亦揪着帕子蹲下身来。
她蹲跪着,抖开帕子,利索地顺着他的脚踝而上擦搓着,直到……她陡地僵住,玉靥悄染红霞,似沾着春露的蜜桃,娇嫩欲滴。她急乱移眸,却正巧看见宫灯投落的身影,一站一跪,要多羞人便多羞人。她羞得眯了眼,便要起身,双肩却被牢牢摁住,不时,胳膊被抬了起来。
睁眼时,她又惊又羞更窘……
清晨,承明殿,缠绵缱绻的余温仿似还未褪尽,四下还弥漫着甜腻暧昧的欢愉气息。杞桑坐在妆奁前,对镜梳着云鬓,人比花娇。
“唉……崔嬷嬷,请留步。”莫公公一路阻拦。
可寿安殿的管事嬷嬷,横行惯了,哪里拦得住,不时,已闯入内殿来了。嬷嬷睨一眼妆奁前的主仆,也不行礼,冷冷道:“太后娘娘有请。”
牛嬷嬷不等主子开口,已迎到了前头:“崔嬷嬷见谅,有劳嬷嬷回禀,陛下有旨,今日大年初一,想吃夫人亲手做的年糕。此时去拜见太后娘娘,恐怕要赶不及午膳。”
崔嬷嬷瞟望一眼,语气更冷:“那奴婢晌午过后再来请。”说罢,便转身离去。
杞桑蹙着眉,起了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初六是沙场点兵的吉日,陛下初三便要出宫去雍州。”
牛嬷嬷过来搀了一把:“实在不行,也只好告诉陛下了。”
杞桑揪着嬷嬷的胳膊,急急摇头:“万万不可。”
果然,晌午过后,崔嬷嬷又来了。彼时,杞桑正在午睡。牛嬷嬷无非又是搬出陛下,搪塞了事。崔嬷嬷的脸色已万分难看,更撂下狠话,“太后娘娘懿旨,‘失信之日,便是离宫之时,好自为之。’”
牛嬷嬷一筹莫展之时,却又见主子梦魇缠身、虚汗淋漓。“夫人,醒醒,醒醒。”她轻摇睡榻。
“啊——”杞桑尖叫一声,弹起了身。惊魂未定地粗喘,她揪着锦衾,缓缓掖在肩头:“我梦见崔嬷嬷了……”
牛嬷嬷红了眼。
“我被一群宫女摁着,崔嬷嬷她……”杞桑止了话,脸色煞白,星眸泛着泪光,“决不能这样下去了。嬷嬷,我决定了,我想要个孩子,请你帮我。”
“嗯……嗯……”老嬷嬷一个劲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