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娘娘失血过多,气血两虚,本就是勉强吊着口气。再绝食、拒药,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呐。微臣无能,若是……哎……娘娘挨不过今夜亥时。”
“放我走吧,求……你。这些孽……我原想带进棺材里,埋在黄土里。我不想人知,更不想……你知。可不该说的,也说了。你该知,我……有多苦,活着有多苦。”
“我知,我又中了明曦的计。明曦恨我,我也恨他。他恨不得我死,我恨不得他亡。可,我不在乎了。我累了,再熬不下去了。我只想闭上眼,长眠地下。”
“我怨过,怨自己不幸,怨他人薄情。可如今,我懂了。不幸……与人无尤。但凡幸福的人,必先予人幸福安乐。可我,从没那个能耐。不管有心无意,我给人的只有……不幸和厄运。爹娘、孩子、外公,还有……你。你知吗?这样的我,我……恨……”
“我知,你很好。可,予我生,并非对我好。我有何脸面苟活于世?生不……如死的滋味,你……不会懂。求你,算我求你,你走,让我静静地走……”
声音越来越虚,最后竟弱作无声的喘息。那枚惨白的靥,隐约蒙了一层淡淡青纱,夹着弥留之人特有的冰冷气息。睫低垂着,目光失了聚焦,乌瞳却依旧亮澄澄的,便衬得眸光愈发清冷迷离。尤是干枯的唇微微张阖……
御案前,玄黄身影紧闭着眼,蹭着椅背,梦镇一般死命摇头。
方和苦着脸,蹑手蹑脚地扯着薄毯,轻轻掖了掖,生怕惊扰了疲沓入眠的主子。
心口撕裂一般疼,苻坚不由揪住心口,胸前的毯子又滑了下去。眼帘,虚弱的影尚在浮动,耳畔又嗡嗡响彻自己的忏悔。
“孽?命?孤统统不信!再重的孽,孤都替你扛着,孤替你赎。不是你的错,是为夫的错。是孤没有保护好你。再给孤一次机会,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你快快好起来,孤陪你去淝水,安葬你娘。好不好?”
“孤说过,即便孤放得下天地,孤也放不下你。过往如此,如今如此,往后亦是如此。孤纵是骗得过你,骗得过天下,孤也骗不过自己。孤不能……没有你,不能。”
“孤不管你是谁,颜颜也好,杞桑也好。你是孤的,孤容不得你这样糟践自己。孤爱你,为了孤,你也要好好地活。”
“你这样,不单在杀你自己,也在杀孤。这世上若没你,孤不知……孤该怎么活。孤……也……求你,别这样。”
自己的底气随着那张愈发惨白的脸,愈褪愈弱,最后,捧在掌心,贴在唇边的纤弱玉手,沾满了泪水……龙椅上浅眠的人,眼角亦染了潮润,眼睑下的瞳眸极不安稳地轻搐着,正如梦里的他,听着那句凄苦的诀别之言,周身都轻搐着。
“情……再深,也会……老。我们……不可能了。太庙……我便知晓了。陛下所想,我……懂,我真……懂。我不怨……你,真的。”
“我只是一缕……过眼云烟,并不是……与陛下……白头偕老的人,不是。无我,陛下只会过得……更好,成就大业,儿孙满堂。我虽不及……古稀,却是……喜丧。陛下,不要……伤心,忘了……我,权当……不曾……认……”
“不要,不要!”掌心的手虚弱无骨般滑落那刻,龙椅上的君王猛地惊醒,虚汗挂满额角,眼角却是一片潮润。
“陛下?”
“什么时辰了?”苻坚蹭地起了身,别过脸,捂了捂眼。
“酉时。”
“怎么不早点叫醒孤?”苻坚边斥责,边疾步而去。
燕国旧都龙城,福神殿,莫公公一路疾跑,冲入殿门,却蓦地止了步。
“咳咳……”慕容俊歪倚着榻,捂着嘴轻咳,“何事惊慌?”
可足浑皇后偏头冷剜一眼,赶忙替丈夫顺背:“小事罢了,陛下无需劳心。伤寒虽是小恙,却劳心不得。”
慕容俊狐疑地睨了眼妻子,又瞟了眼跪在几尺开外的近侍。眉宇簇集的铁青愈甚,他不耐:“孤生平最恨欺瞒,孤还活生生地坐在这儿,还没病入膏肓!何事?说!”
噗通,莫公公跪了下来,低声道:“回禀陛下,秦国传来讣告,龙城公主……七日前……薨了。”
“什么?”染了薄怒的眸瞪得滚圆,慕容俊揪住妻子,双手震颤不已,气促喘急,“颜儿……”他抬眸,瞥一眼天顶,铁青的脸褪得煞白。“当……真?”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低哑一句。
“四日前,已入殓。”
那双昏暗的眸,幽幽阖了,慕容俊无力地倚靠在软垫上,不耐地拂了拂手。
本已憋了气,如今见丈夫屏退自己,可足浑皇后再按捺不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皇上,何需神伤?况且,皇上和她并无血缘,若不是她,陛下怎会染病?”
“住口!”含混地一句低吼,慕容俊复又弓了腰,捂住了嘴。只见他满脸憋得绛紫,腮亦鼓鼓的。
“陛下?”可足浑皇后到底急了,“快,传御医。”
噗——
可足浑皇后吓得呆住。低瞥满身的血星子,她狂吼:“传御医!”
入夜,残冷,血腥、草药夹杂着弥漫了整座殿。
“陛下,您千万得保重龙体呀。”
瞥一眼近侍,慕容俊微微摇头:“朕因何染病,你最清楚不过。真不料,朕也栽在一个贪字。”他苦笑,噙着幽冷的泪。
“皇上,水银之毒并非无药可解,皇上尽管宽心。”莫公公强忍泪意。
慕容俊伸过手。莫公公便捧着玄黄包囊呈了上来。慕容俊剥开玄黄,低瞥玉玺,又是摇头苦笑:“石虎狠毒成性,只怪朕一时大意。这毒……日渐凶猛。”婆娑着玉玺,他又是摇头:“为了区区一块石头,朕舍了性命,舍了……”他顿住,闭了眼:“得不偿失呐。时至今日,朕别无所求……”他摸索着睡榻里侧的画卷入了怀:“生不得同衾,死但求同穴罢了。”
未央宫这厢,却又是另一番幽冷。
“当真?”苻坚挑着眉梢,满目狐疑。
苻融亦是满心疑窦:“并州奏报,确是如此。不过……晋公事先并未通知臣弟,事后亦……此事确实蹊跷。”
“坠崖身亡?尸骨无存?”声幽冷。铿……铿……屈指叩着御案,苻坚蹙眉冷目:“苻柳好大的胆子。知情不举,欺上瞒下。”
苻融垂了眸。
“拟旨,吕婆楼之子,吕光,铜壁之战有功,擢鹰扬将军,助晋公苻柳驻守蒲阪,明日承明殿设宴,孤要亲自为他送行。”那眉宇虽则疲沓,双眸却透着君王独有的睿智精明。
苻融偷瞥一眼御案,轻舒一气,方才还在犹豫,该否出声提点。昭阳殿出了这等大事,他只怕兄长无法静心,看来倒是多虑了。他微微点头,弓腰告退。
“融弟留步,”苻坚瞥一眼近侍。方和识趣地屏退了众人。
“那个贼和尚,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亲自督办。”苻坚甚少如此语气狠戾。
“诺。”
“还有……”苻坚敛了眸,幽幽起了身,“她托付之事。下个月……”他顿住,面色幽沉,绕过御案,行了开:“孤知,弟媳分娩在即,你不便抽身远行。可淝水之行……”
“臣弟明白。”苻融抢白,“区区小儿何足挂齿?臣弟请命护驾。”
苻坚偏过头,神色落寞。他摇头,苦笑:“孤脱不开身,此事便托付于你。”
“陛下?”苻融愕然,“为何……”
苻坚捎了个眼神,止住了他:“孤已有负于她,她唯一的心愿,孤不得不成全她。”两汪深潭腾起一抹轻雾,他别过脸,复又踱了开:“早些回府歇息吧。”
这日,寿安殿,聚满了人。
“母后,”颜双抚着肚皮撒娇,“臣妾一个多月不曾见过圣颜了。”
“臣妾听太医院传闻,陛下抱恙,实在担心,无召又入不得承明殿,便只好差近侍丫头送些汤水。可不想……”梁可儿捻着帕子,委屈地抹泪,“丫头们竟被廷杖了三十,是被太监扛着回来的。”
“哦?真有其事?”苟太后狐疑地挑了眉。
强贤妃点头:“确有此事。罪名……”她摇头:“听说,陛下有旨,除了牛嬷嬷和方和,宫人一律不得靠近寝殿。那几个丫头哪里晓得,这受刑着实冤枉。”
苟太后低眸,蹙了眉。
“母后,您不知,宫里传言,陛下金屋藏娇,藏了个见不得光的祸国妖女!”
“信口雌黄!”苟太后抬眸狠斥,“陛下一代圣君,哪里容得你们玷损圣明!一个个都是做娘亲的人了,还兴风作浪。”
三妃被训得耷下头去。顿在太后身侧的苟曼青,若有所思。
“母后,会不会是……”待人散尽,苟曼青凑近耳语。
苟太后狠一回眸:“你吃的亏还不够?”她起了身,话锋冷厉:“莫说祸国妖女,便是牛鬼蛇神,哀家也容不得她近陛下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