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雅有些战战兢兢,眀曦倒沉着冷静,想来亦是蒙在鼓里。四妃心照不宣,强吕二妃依旧温婉,颜双和马可儿微露幸灾乐祸笑意。
在场的其他人,亦不知有心装糊涂,还是着实不知情,倒真真糊弄了当事的颜儿。
自那日佛堂摊牌,颜儿便再未见过眀曦,几次三番捎信都石沉大海,不知他真是有心无力,还是压根只是拖延时间。打他迈入这中庭,她的视线便胶着在他身上,步步紧逼,直逼得他低埋下头来。
别人或是不觉,可这般……眉目传情哪里躲得过主座那人的法眼?那夜的感觉再度袭来,周身的血液冲上了脑,苻坚只觉透不过气,任凭如何按捺,都透不过气。他曾站在云龙门谯楼,亲眼看着亲弟弟抱起她送入那道宫门,那刻,他也曾痛,却远不及当下,只因……他知晓,她的眼里只有他,容不下别人。可此刻,她的眼,容不下的不再是别人,却是他自己……胸腔熊熊燃起一团火,他再不愿承认都好,这是妒火,可悲可恨的妒火。
无措地闷了一盏酒,苻坚撂下酒盏,垂手覆在膝上,抠紧了膝盖,直抠得指盖裂开般生疼。冷静、冷静,可他冷不了,脑海甚至冒出一个可怕荒唐的念头,他想冲下玉阶,夺过侍卫手中的剑柄,一剑刺穿那人的胸膛。他自觉他疯了,有一霎,他甚至怜悯当初的苻生,他恨他咬牙切齿,原是怎般情有可原。
一双眸子直睃向主子和筵席下头,方和脸都僵了,暗暗捉急便麻着胆子佯咳了两声。
肘子被小草碰了碰,颜儿回过神来,隐约瞥见主座一片铁青,赶忙收回视线,心虚般垂了睑。
“雅姐姐,你来晚了,该罚酒。”颜双把这一切暗收眼底,却是冲着苻雅撒娇,“我这儿啊有些上好的青梅酒,丽儿,快去给公主满上。”
一旁的近侍乖巧地端起了酒壶,临行前瞥一眼主子,微微点了点头。
“哎,到底是要做了娘才晓得分寸。”苟太后慈爱地说笑,“芸丫头和双丫头想当年可都是刁蛮任性。打芸丫头做了娘,性子便收敛多了。双儿啊,你该抓紧才是,当了娘就不会再这般大呼小叫了。”
颜双羞答答地瞟向主座,娇然一嗔:“母后——”
“呵呵,你们也别偷笑,可儿、彤儿……颜儿,你们也得抓紧咯。”
“是……”
颜儿张了张嘴,无声附和,到底没能挤出一丝笑容。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寻常女子的寻常幸福,她这辈子想都不曾敢想。她的血液带着咀咒,外祖母遭始乱终弃,把这诅咒传给了凄苦一世的母亲,母亲出嫁被虏,爱了不该爱的人,又将这诅咒成倍的传了她……
苻坚直直地盯着她,筵席一片欢声笑语,唯独她愁眉苦脸,为他生儿育女,哪怕只是一句戏言也这般惹她厌吗?
“哎呀,怎这般不小心?”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阿雅,不碍事。”
齐刷刷的目光皆投到了喧嚣的那头,原来,颜双的宫女丽儿笨手笨脚,竟一个踉跄把那壶青梅酒洒了明曦一身。公主不虞,宫女讨饶,驸马求情……
“你啊,愈发不经用了,这点小差都当不好。”颜双红着张脸厉声训斥。那丫头一味闷声叩头求饶。
“淑妃娘娘,不碍的,我下去梳洗梳洗便好。今日佳节,别为小事坏了气氛。”明曦起了身,堆满笑,鞠了鞠请退。
“驸马爷既替你求情,今日姑且饶了你。起吧。”
“我陪你。”苻雅柔声细语,随着起了身。
“不用,你陪母后多说说话。”明曦说罢,面朝大家示意一二,便转身随着小太监离去。
苟太后敛了笑,面色不大顺畅地看着大女儿:“驸马爷到底是吃佛家饭的,比哀家教出的女儿都知书达理。”
苻雅脸色阵红阵白,好不尴尬,自铁了心要嫁明曦那日起,母亲是愈发不待见她了,可说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
“母后,芸姐姐念叨着您欢喜桂花糕,恰逢中秋,臣妾亲手做了一些。不知母后可愿赏脸尝尝?”颜儿堆着温婉笑意,好不贴心。
苟太后着实一怔,自然再绷不住脸,笑着望一眼儿子,点头赞许:“你一片孝心,哀家自然欢喜。”
苻坚漠不表情,唯是探究地看着她。
“多谢母后。”颜儿起身,掖襟行礼,“臣妾这就去准备。”
唉哟……苻芸细声一哆嗦,差点没忍住。她狐疑地望着丈夫,他掐她做什么?顷刻,她便恍然,亦随着起了身:“母后,我随颜儿一同去。既是我俩备的礼,哪能少了我这份?”
“这孩子,方才还说你收敛了呢。”苟太后笑着直摇头,“去吧,去吧。”
颜双和马可儿互换眼神,倒似静候一场好戏一般。苻雅捉急地伸长的脖子,几近按捺不住。
“芸姐姐……”
苻芸一把拽起颜儿的腕子,摇头断了她的话:“莫说峰哥哥,连我瞧着都不对。我几时告诉你母后欢喜桂花糕的?连桂花糕都备好了,你早打定主意要会他不成?他前脚一走,你后脚便跟着。你是要命不要?”
颜儿的脸红了,瞥一眼身后,好在只有小草和她的近侍相随。
“哥哥性子再温和,这等事,也是太岁头上动土。”
“芸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颜儿欲言又止,顿了顿,才憋出下半句,“有事问他。”
“不管何事,”苻芸紧了紧她的腕,苦口婆心,“你听嫂嫂一句,安安心心跟哥哥过日子。我知,当初他救过你,帮过你,你若……心动,也怪不得你,可——”
“嫂嫂,我们什么都没有。”颜儿反握住她的手,住了步,“你信我一次,帮我一次,成吗?我非见他不可,我发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苻芸没吱声,半晌,才呢喃:“那你应我,不管何事,今日都是个了断。我不想哥哥伤心。”
“嗯……”
明曦从偏殿换洗出来,先是随行的小太监被无故支了开去,紧接着,便被颜儿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半道。
殿角的檐兽沐着皎皎月光,投落一地张牙舞爪的黑影。黑影下,两人默然对峙。
“贵妃娘娘。”明曦拱了拱手,面容岂止是慌。
“你竟要躲我到何时?”颜儿幽幽踱近了一步,声音轻飘飘、冷冰冰的,“雅姐姐那日捎话,我以为我今生没错识你。可……”她别过脸,望一眼明月:“你在敷衍我?还是充作他的先锋,一面稳住我,一面布下天罗地网?”
“我——”净白的脸涨得通红,明曦握紧了拳,顷刻松开手,声亦松了开,“我应你的事……赴汤蹈火,也会办到。你给我点时间,我知你心急,我不会让你等很久。”
绷了数日的心弦总算松了开,颜儿回眸看他,半晌,才悄声说了句谢谢。
明曦静默地望着她,唇角浮起一丝苦涩莫名的笑意,便绕过她疾步离开。
一切远比想象的顺利,有苻芸把风,筵席上无人生疑。苟太后、王太妃对颜儿的厨艺,更是赞不绝口。这席家宴,唯一的憾事,莫过是一家之主不胜酒力,竟中途离了席。
酒足饭饱,家眷一一离宫安顿。
苻芸不知何故,赖着母亲左求右请,硬要留宿朝颜阁一晚。颜儿只当嫂嫂是要规劝自己收心养性。果然,苻芸舍了步辇,执意姑嫂俩散步而行。
苻芸素来乐天,可今夜却是愁眉不展,更是欲言又止。
“嫂嫂,你想说的,我都懂。我真没旁的心思,我的心思……你该懂,我……没变过。”颜儿搀着她的臂弯,若有所思地宽慰她。
“真的?”苻芸挑着眉,狐疑地盯着她。
颜儿被瞧得万分窘迫,闷声点了点头。
苻芸却是愈发着急,打住步子,反手攀住颜儿:“既是如此,那你听我的,赶紧去承明殿,赶紧!”见颜儿不以为然,苻芸急得眉角都蹙作一团:“听着,方才你和明曦的话,哥哥怕是听到了。他不让我告诉你,他……我从没见过哥哥那样。我……”
五雷轰顶亦莫过于此……
颜儿僵在当下,苻芸再说了些什么,她再听不见半句。天地一瞬静谧了,她以为她最慌最急的,莫过是身份暴露,可眼下,她最慌的,竟是他的误解。他听见了多少?听见“赴汤蹈火”还是……此刻,她甚至希冀他听得更多更全一些,听见月影宫的天罗地网,如此,他纵是怀疑她的身份,也不会怀疑她的情意。
“颜儿?”苻芸晃了晃她的肩,只见她痴痴地呆站着,一双眸子空洞洞的,无一丝表情……
“贵妃娘娘,陛下有旨,请娘娘承明殿觐见。”方和门煞一般杵在朝颜阁院门前,堵住她的一切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