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怪异。
置身冰窟,即便再冷,为寒冰包裹的时间长了,渐渐便会有丝丝暖意,哪怕只是错觉。怪异的是,若此刻陡然回到春暖花开的盛世繁华,非但不会神采飞扬,反倒会被入骨的寒意反噬。
颜儿便是如此,一踏入云龙门,头先挺得笔直的腰杆陡地溃了堤,一头便栽了下去……
“怎样?”
“娘娘有些高热,乃……七情郁结,气滞血瘀之症。”
“药方呢?桃仁、银杏、生姜?这算哪门子药方?”
“陛下恕罪,微臣该死。可心病还需心药医,这……这症并无良方呀。”
“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小草,你说!你带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出了何事?”
方和打小随着主子,却从未见他动过这么大肝火。他来回踱步,越踱越急,直急得满殿的宫人哆嗦地跪着默默求饶。转念,方和却又觉,从未见主子如此情深款款。他也曾守在其他女子的病榻,也曾嘘寒问暖,也曾喂汤事药,却不知为何,眼下的他,哪怕只是默默地覆着她的手,默默地凝着她的脸,却胜却万千刻意的亲昵。
“陛下,贤妃娘娘差近侍来问,可要备陛下的晚膳?说是……小公主今日有些哭闹,怕是想父皇想得紧。”方和凑近悄声细语,哪怕觉得这话传得不合时宜。
眉角皱了皱,苻坚撤下温水帕子。那白皙的额隐隐泛着浅红,红扑扑的靥亦是如此。他暗暗叹了一气,随即起身去涤帕子。金盘滴滴答答的水珠声,清脆脆的,他却陡然停了手,更是扭头望一眼睡榻,生怕惊醒酣梦一般。
方和见此,亦不等回话了,蹑手蹑脚地出了去。
漆漆的,不见五指的黑,梦里总是如此,颜儿早已习以为常,睡梦中甚至记得分明,这只是梦,再黑再暗也只是梦。可是这回,任凭如何告诉自己只是梦,只是梦,颜儿就是醒不来,被千斤顶镇住一般,比任何一回梦魇都骇人。她怀念曾几何时梦里一闪而过的炫亮,雍州与他形影不离的那几日,成全了今生最亮堂的梦。在梦里,她哭了,惋惜流星般转瞬即逝的炫亮,哀戚碎花般散落满地的情丝。
“别……别……走……”她喃喃,干巴巴的唇微微搐着,纤细的指绷得直直的,仿佛死命撒开想要揪住什么东西一般。
“颜儿,我在,颜儿。”紧紧覆上她的手,拢着她的指,苻坚又轻抚着她的发,轻柔地似哄着襁褓里的婴孩,“我不走,哪儿都不走。”
还是黑,她却感到指尖丝丝暖意,隐隐似听见他的声,渐渐便静了下来。可不过片刻,那漆黑的幕被刺眼的冰刀撕开一道口子,不,不是冰刀,是一双精明犀利的眸,他步步紧逼,腕子上胡乱缠裹着血迹斑斑的纱布,老长老长,直拖伸至望不见边际的漆黑里。她告诉自己别怕,别怕,可看到他手里的拂尘刹那间化作一柄利刃,直直戳向心窝,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她想退,想逃,低头时,才发现生铁脚镣牢牢地锁住了自己,挣扎挣扎,眼见那刀刃挨到心口时,猛地瞧见一个人手里系着那条白纱布,一点一点卷在手腕,一点一点靠近……“明……曦…………”她看见了,拼尽气力,嘶声呼救,刚吐出那个名,却见那刃已扎进了心窝,殷红殷红的,连刀把都是红……
嘭地,全身的血瞬即冲上了头,苻坚觉得目眩头昏,眩得幻听?可那诛心的二字,深深地从太阳穴直扎入脑,想是幻听……都难。他低眸,看着她,那浓密的睫濡濡地挂着泪星子,曾经,这双眸只为他灵动,只为他落泪,偏这刻,却与他似再无一丝一缕瓜葛,她的笑,她的颦,竟再不会因他不同?噗噗的,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跳得那般僵,那般痛。他觉得眸眼涩涩,耳畔嗡嗡的却又是另外二字……“报应”。可他还是没松手,木木然,却偏不愿松手,反而更紧了些力道。
啾啾……啾啾……恼人的小鸟儿叫早不停。
颜儿迷迷蒙蒙地睁了眼,迷迷糊糊间只看到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直勾勾地俯视着自己。
他靠着睡榻,僵坐了一夜,呆呆地看了她一夜,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似惧怕一眨眼的功夫,她连着她的心都随那个人飞跑了一般。
果然是他,梦里就觉得是他,唇角绽起一涡浅浅的笑,漾得梨涡都蘸了蜜糖,颜儿抽手想坐起,抽手时却发现手指手背都麻了,麻在他的掌心。低瞥一眼十指交扣的手,她有些恍惚,却不抽手了,倒似甚是享受这般宁静。
覆着她的额,试了试温,苻坚扯着唇角笑得僵硬:“还是有些热。饿不饿?还难受吗?”
颜儿微微摇头,脑仁儿还是麻麻的,沉沉的,却还是屈肘撑起了半边身子:“一夜……没睡?”
忆及昨夜,心堵得窒息,苻坚闻声便是一僵,疲沓的面色顿染一抹暮色,伸手捞起她搂在了怀里:“打算跟我怄气到何时?”
轻怒的责怨,听在颜儿耳里,却是苦涩的甜蜜,贴他贴得这般近,这一世怕是……不知还能有几回。手攀上他的肩,她恋恋地钻进他的肩窝,幽幽地闭上了眼:“往后不会了。那不过一时……气话罢了。”话从口出,心中却是一悲,她愈发埋着脸蹭了蹭,三日后,那处佛堂……或是会终了这一世,若早知这日来得此般快,新婚翌日便不该甩什么五年契阔,倒不如纵情纵性地恣意一回。
若彼时听她这样说,苻坚定会抱起她,雀跃地奔去桃林旋上几圈。眼下,他只觉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果真是气话,还是……她为了梦中的名字,连五年都吝于再给自己?他愈发搂紧她,只觉掌心额心蒙了汗,却饶是觉得如何都不够紧。
八月,虽不及酷暑那般热,被他这般箍在怀里,颜儿终究是透不过气来,却偏偏有些迷恋这种感觉。不知为何,较之他的温润如玉,她终是更爱他深藏不露的霸道,他破天荒的蛮横恰恰填补她惶恐无措的左右彷徨。就像此刻,她竟有种错觉,她只是一个窝在丈夫怀翼,坐等日出日落的惬意小女子,这错觉叫再平常不过的关切亦变得柔情脉脉:“就这么坐一夜,肩背该酸疼吧?我给你揉揉?”
他岂止受宠若惊,却是颇有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臂弯松了开,直勾勾地凝着她,凝着她,只想把那眉眼间每一丝的起伏都瞧个真切。
颜儿撑起身,跪坐在榻上,双手已覆上了他的肩,竟俏皮地嘟了嘟嘴,送了个眼波叫他稍稍偏过身子。
他偏了偏,眼角余光却还是在看她,那睫毛上的泪星子未干,唇角却已浮起一丝恬静笑意……
“劲道如何?”双手捏着肩膀运着劲,颜儿偏着头,娇俏地眨巴着眼,正如旧年模样,唯是眸眼却泛起清浅一丝氤氲。
“正好,”他到底笑了。明知她正低热,怕是虚无乏力,操劳不得,可她的俏皮、她的温柔、她的关切那般遥不可及,他无法抗拒。
空气里的浮尘都显诡异……这样的亲昵,竟是那样的陌生,两人都小心翼翼,都些许局促。
“嗯,奇经八脉是外公教的。我虽不及外公十一,可……仙逝的太后娘娘也说好。”颜儿故作轻松地抡着轻拳顺着脊柱一路捶下去。
“是好,”离得这般近,他嗅得见三千青丝散发的淡淡香味,不自觉地微微朝后仰了仰,“往后,每日为我松肩,可好?”
细小的拳头僵在玄色背脊,颜儿怔住,眼眶却是陡地一红,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往后?可还有往后?每日?她不知她还能有几日……
苻坚觉得时空滞住一般,仿若等了一世,还没等到她的答复。清澄的眸,浑浊下来,他不自觉地朝外挪了挪,更有一种弹起来冲出殿去的冲动,就在脚尖旋着踮起都要起身那刻……
“好。”
记不得她还有几时如此刻这般柔声,柔得足以托起三月的桃花雨……苻坚这才沉下身子,瞬即,便觉背脊一片酥软。她的脸缱绻地贴在他肩头,整个人都小鸟依人般攀在他的背上……
紧绷的心弦稍稍舒展开,他自觉似一不留神飘上岸的水草,连日酷日暴晒,蔫得只剩皮贴着皮,冷不丁逮上一场甘霖,甜腻自当甜腻,却很有几分居安思危的愁绪。他不愿如此做想,亦从不曾如此做想,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从来只有他施舍雨润,却不料在她面前竟半点保不住人君的威仪,甚至……还是卑微的。这种感觉,攀缠着他,折磨着他,可他却偏偏甘之若饴地恋着她的倚靠。
“你饿不饿?”
她伸着食指,漫然地缠着腰带上的佩玉绦子,耳边扑扑的尽是她如兰呵气……苻坚尝到嗓际丝丝消渴,不自觉地覆上了腰间柔荑。
不想叫他瞧出端倪,即便后日是自己的末日,对他,却是半点都提不得……颜儿只觉突突的心逼到了嗓子眼,手无处安放的无措,好不容易缠上丝绦子有了些许倚绊,却偏偏又被他覆了去。什么都不能说,她便只能深埋着脸苦涩地嬉笑言他:“前日外婆教我蒸马蹄糕,我一早就想试试。要尝尝——”
后半句淹没在他的气息里,颜儿记不得那一瞬他是如何扳她入怀的,亦记不得他又是如何不由分说地贴上了她的唇。只是,这回,她半点迟疑都不曾有,这尘世间的爱恋即便再短暂,亦都长久过她这一生。她恣意地回应着他,环着他的颈,指尖柔柔地抠进他的鬓发里。她头一回自觉她果真是一丛朝颜,倾一世的芳华攀缠着他,眷恋着他,哪怕只是换他短暂一瞬的缠绵。原来……一世当真不长,有些错,虽错得离谱,却错得美丽。天煞孤星若己,或是不配亦不该爱上谁,偏却爱了,亦正因这爱,才成全了凄苦今生唯一的一丝虚幻的甜蜜。
爱他,确是错,却是今生最美的错……唇边涩涩的,竟是不自觉滑落的泪,她舔着苦涩,勾在舌尖,和着他的唇,他的舌,酿作一泉甘醇的烈酒,权作诀别今世的孟婆汤……
苻坚此刻才懂,情人之间最亲昵的甜蜜竟能如此苦涩。自她头也不回地替嫁燕国,除了洞房那夜的须臾亲昵,他再不曾感受过她的爱恋。此刻,唇齿之间满溢着她的柔情,心颤之余,他却迷茫,她毫无征兆的转变叫他极不安稳。亲昵如此刻,却仿似只是夏末的最后一场狂欢。他甚至觉得她这般柔媚,只是在燃烬心头对他残存的最后一缕眷恋。
若后日即将殒命,那此刻……只想名副其实地嫁他,哪怕夫妻缘浅不过三日……颜儿拽着这个念头,在绯红肆无忌惮地爬上脸颊眉梢那刻,柔荑已滑向他的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