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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哪!”

监狱里的日子真不好受,如果不是警察的这句话撑着,没准我早自绝于人民了。窝囊!真他妈窝囊!现在我都无法理解,事情怎么会到这步?堂堂方路愣跟这烂地方好上没完了,一个多月也没混出去。看守所的大门太严!甚至大老远从小县城给人家押回来,我也是先来看守所向政府报到。要是能早几天出去,掏大粪我都认了。现在我只能坐在冰冷的水泥板上怀念往床上爬的感觉。床!人生莫大的享受。

面前两米多远的地方,矗立着个马桶,它肥水四溢,臭气熏天,却是屋里唯一闪亮的东西。听说看守所里的马桶每星期才刷一次。现在是初春,鼻子头还冻得直痒呢,我却瞧见马桶边爬着几只大尾巴蛆,它们摇头摆尾,快乐得象家养的鸽子。幸亏我知道自己呆不了几天,要不连吃饭的感觉都得退化。虽然没有受不了的罪,可这两天没把我恶心死,也真不容易!

屋子至少有四米多高,巨大冰凉的水泥横梁上不时落下几滴水珠,窗户又高又小,还钉着手指粗细的铁条。阳光射进来,似雪天里斜射的探照灯。除了那筒阳光,屋里几乎就看不见什么了。多年未刷的墙壁坑坑洼洼的,呈现出一种暗黄色,我前两天便隐约发现墙上写着很多字,不用想也知道上面是些什么玩意儿,咱在小县城让人家关了二十多天,小县城看守所的墙上比北京的热闹得多,其实不过是些“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之类的厕所文学,没什么创意。看守所的牢房跟厕所也差不了多少,这帮混蛋大小便从不背人,刚进来的时候我还有点不好意思,现在习惯了,反正人不能让尿憋死,不就让他们多看几眼吗?

我刚进来的时侯,光线太暗,象进了地窖,深一脚浅一脚的,眼都花了。迷迷糊糊只觉得面前堆了一屋西瓜,高高矮矮,圆鼓隆冬的黑瓜蛋子挤在一米多高的地方晃悠,似乎是暗绿色的。他们大眼灯似的盯着自己,没人说话。我当然不敢乱搭腔,在小县城看守所的时候,新来的犯人瞎跟老炮儿们套近乎,结果被老犯人当猴耍的情景我记得太清楚了。找来找去,最后发现只有马桶周围还有下脚的地方,没辙只得捡那个臭墙角坐下,反正在四川已经看了一个多月马桶,味儿早习惯了,其实守马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夜里有人接手时成心溅你一裤子尿汤,碰上这种事,咱只能干瞪眼。有几回晚上不知哪个狗东西犯坏,溅我一身肥汤不说还狠狠踩了我腿肚子一脚,我疼得咧嘴直哼哼,还被那个坏蛋臭骂了几句。来这种地方的家伙都有股邪火,咱又是外地人,敢还嘴,可能连北京的看守所也回不去了。嗨!虎落平阳受犬欺,犬被拔牙没人理。反正得回北京服刑,到时候老子也捡几个外地老冒儿整治整治。幸亏当时有这信念,要不还真不知道能否回来呢。在故乡的看守所,老子总不至于再一个多月守马桶吧。

出狱后不久,有次我和于仁喝酒时臭侃起监狱里的人权问题。我愤愤的表情却让于仁好一顿嘲讽,差点把我气死。

“人权?什么人权?别他妈听美国人瞎咧咧。给罪犯人权就是对不起受害者。他们要知道尊重人权就不犯罪了。你以为监狱是宾馆那?”

“我他妈跟他们能一样吗?我冤不冤?”我几乎都站起来了。

“不冤!你是好东西呀?放着好好的女朋友不要,学会傍款姐了,您倒长眼那!还碰上个军婚。你不进监狱谁进?放心,哪国的监狱也不舒服,真跟宾馆似的我也去。”

我差点背过气,脑子里嗡嗡响,可却又说不过他,没辙,就黑着心狂灌于仁,最终于仁没多,我却在家里躺了两天。

“兄弟,怎么个茬儿啊?”一个三十多岁的京片子钻了过来。

“跟人家掐起来了。”虽然不是面对面的打斗,可终归是男人之间的一种较量。用“掐”这个词,我挺满意,不是实话,可也不是瞎话。

“厉害呀!跟谁?”京片子俩小眼睁得溜圆。

“当兵的。”

“呦!神仙放屁,非同凡响!”京片子直咂嘴。“滚!滚滚。”他一脚踹开了旁边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滚,给我兄弟让开。臭老冒儿还不看马桶去?没长眼哪?”他扭脸冲着我,手指还点着那家伙的脑门。“他妈的小佛爷一个,也敢在这儿混。跟哥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咬咬后槽牙,终于能离开马桶了,北京人民真好。“在四川跟当兵的掐起来了。”说着我也解着恨地给了那家伙一脚。“这帮老冒儿,全不是好东西。”

“这么说,你是在四川让人家逮着的。”京片子又回头瞪了小偷一眼。

“我是河南的。”小偷抱着脑袋,生怕晚说一秒,再挨几脚。

“滚一边去,全一个揍性!”京片子不再理小偷了。“兄弟,你跑四川干什么去了?”

“我们单位在四川施工。”

“你们单位装什么孙子?不保你?”

“保不住。”

“这么说,你给丫打得不善?”

“他——,”我咳了一下。“丫这辈子也硬不起来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真他妈没劲!

“够狠!够狠。都他妈不是好东西。”京片子从指头缝里变出支烟递给我。“偷着抽。”

我很久没抽过烟了。刚抽两口就有点发晕,烟味和马桶的味道混在一起,呛人脑浆子,一阵阵的恶心。同时裆里又痒起来,痒得我直扭屁股。

“怎么了?”京片子似乎挺关心我。

“痒。屁股沟、大腿里梁全他妈痒。”我歪着脑袋,直疵牙。

“湿疹。这地方潮,四川是不是更潮?”

“对。”

“没错。北京的看守所呆长了都起这玩意儿,何况四川。”京片子门清。

“还真他妈难受。”我忍不住想去抠。

“别抠,抠破了容易感染,一烂就坏菜了。”京片子赶紧拦住我。“晚上,你脱了裤子到暖气边上烤烤,等这层皮蜕下来就好了。”

我点点头。扭脸看到暖气边横七竖八挺着好几位大爷,就知道没戏了。“没准明天就提走了,一晚上也好不了。”

京片子点点头。“几下?”

“三下。”我的心又开始下沉,肚子饿得厉害。

“快!才三下,就当服兵役了。表现好点儿,两年半就出来了。”京片子揉揉鼻子。“我还不知道得几下呢。”

“哥哥,您犯什么事了?”我很奇怪,这么一个滑头怎么也会给逮起来?

“这算什么,咱有人。早晚他们得把哥哥送出去。操,我就不信?”京片子单挑大指,嘴歪腮帮子上了。

“这回哪?”

“这回是脚面长鸡眼,点背。”京片子有点泄气。“人要倒霉,喝风都得呛着。”

“到底怎么回事?”我越来越有兴趣,总算能有人聊会儿了。

京片子摸摸脑袋。“哎!我不是开了个音像店吗。咱他妈老老实实做人,不玩儿歪的斜的,生意挺好。有回工商和派出所的联合检查,愣说哥哥的东西全是盗版的,要他妈没收。我操!我怎么知道那些玩意儿是盗版的。美国人保护他妈的什么版权碍我哪儿疼了?我操美国人的妈——”京片子越说越气愤,大有打过鸭绿江的劲头。

“后来呢?”

“我那点儿货好几万哪!能让他们这么抄走吗?咱有人,找人呗。”

“可,可你怎么还进来了?”

“那不咱的人还没来吗。他们就要抄,咱不干,不干就进来呗。”京片子义愤填膺,似乎天下除了祥林嫂,就数他倒霉。

“不对吧?哥哥。”我特地压低声调。“要是光买点盗版盘和带子,不至于给弄这儿来吧?”

“那——”京片子似乎有点难以开口。“那不是还有点毛片吗?”

“嘿嘿——”我终于乐了出来。

是啊!一个多月以来这还是我头一回乐。我以为自己变成史泰隆了呢。现在看来没什么事能让人失却笑的机能,虽然仅仅是嘿嘿两声。“人生得意须尽欢。”是种情调,要是能做到“生平不幸也欢颜”的话,则是大彻大悟了,也就是常说的二百五。

至今我依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老天爷的眼算是长到天灵盖了。做坏事而逍遥自在,做好事而倒霉的人有的是,可我还真没想到能轮到自己。我又做了什么呢?

说真的,从小也没人告诉我,对错、是非、美丑、善恶到底是怎么分的?十几年学算是白上了。有一次坐火车,我遇到个道骨仙风的老教育工作者。无意中谈起现在孩子的品德江河日下。老人感慨万千。

“现在的孩子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关键在老师。”老人嗓门挺大,面颊泛红。“教不严,师之堕!如今的老师会教什么?他们自己都是半瓶子醋,瞎逛荡。就会在课堂上照着教学大纲念,对,他们还会乱收钱。教书育人,其实育人比教书更重要。首先要把孩子往正道上带,否则让一个坏蛋掌握更多知识,那不就是更大的坏蛋啦。所以首先是育人。以前的学校,上来就死背三字经、百家姓,只学四书五经、考八股是有点偏颇,但那却是做人最实实在在的规范。古文根基好的人,个人品质不会差到哪里去。现在的老师会说爱国,可怎么爱?他们自己也不见得知道。育人就是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老人意犹未尽,就看到我目瞪口呆的痴痴傻相,明白不过是对牛弹琴。老人哈哈一笑。“小伙子,看我烦吧?我这老东西就会胡说八道,天生爱教育人,爱当老师,老招人骂。其实说了半天全是狗屎一堆。”

我是牛,可还不是笨牛。四书五经肯定背不全,可老人的意思咱还是明白的。的确,上了这么多年学,可为人的标准还真不太清楚,一知半解、模模糊糊的东西太多。当然搞清了又怎么样,也没准让人多判几下。在小县城看守所里,我还碰上个大学生呢,眼镜有六百多度,他总分得出四六了吧。

“给你说个笑话,也是孩子闹的。”老人非常健谈。“我儿子买了一辆车,切诺基四乘四的。买回来的第二天,就发现“四乘四”的后面,让孩子用粉笔写了个等于十六。我儿子气得骂了半天街,弄的我还下楼去教训他一顿。好不容易擦干净,第二天下楼,发现又写上了。嗨!前后写了四五天。你猜后面怎么着?”

老人说得绘声绘色,我听得兴趣盎然。“怎么样?”

“我儿子找不到人,就干脆把车开到修理厂,在四乘四后面镶了个等于十六。”

“您儿子够绝的?”我已经乐出声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天天在楼下守着吧?是我教他的,截流堵源吗。不过现在的孩子太聪明!”

“还能怎么样?”听老人的意思,故事还在继续。

“镶好后,第二天早上再下楼,把我儿子都给气乐了。等于十六的后面,又让粉笔打了个对勾儿。”

“咣铛”一声,铁门被踹开,警察又顺手扔进一个倒霉蛋。那小子身材瘦小,几缕赶粘的头发支楞着。他惊魂未定地四下张望一会儿,然后弓着身子向前探了几步。他脸色蜡黄,小鼻子小眼挤成一堆儿。这小矬子顶多十八、九岁,嘴上的绒毛刚长出来,瘦削的脸和突起的眼珠子,说明他肯定是个南蛮子。

“瞧你妈什么哪?偷地雷呀!”京片子的骂声引来一阵哄笑。

怎么跟自己刚进看守所时一个德行?我摇摇头,不禁暗自庆幸。好在这回老子明戏了,不然也得招人骂。

新犯人忙不迭地向京片子微笑致意。此刻他终于发现只有马桶附近和还有空地方,只得向马桶挪去。

“小兔崽子,到爷这儿来。”

墙角深处传来的说话声非常低哑,声音阴森而干涩,一点水分都没有,象被人掐着脖子硬挤出来的。象有人在耳边磨刀,我脊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向墙角望去,除了闪烁不定的一双眼睛游离于半空外,根本看不清那家伙长什么样。一对贼眼太蜃人,深夜旷野,碰上这么双眼睛,人只有屎尿齐流的份了。

“操!这哥们儿没几天活头儿了。”京片子的声音极小。

“干什么的?”

“杀手。”

“真的?”我觉着脊梁沟直冒凉气。

“听说他身上背着四、五条人命呢。”京片子的嘴撇到另一边了,小眼睛不住地往墙角瞟。

此时,新犯人已寻声走到墙角。

“看啥哪?”杀手是个东北人。

“找个地方坐。”新犯人低声下气,一看就不是干横事进来的。

“找地方得交钱,知道不?”

“嘿嘿嘿——”

“咋进来的?”

“我捡了个钱包,他们硬说我是偷的。”南蛮子手指着外面。“其实——”

“瞎掰,我好几十岁的人了咋就没捡过钱包?老让人家偷了,你别胡扯。”

“我——我,我不是运气好点嘛。您说钱包扔在地上谁能不捡?”

“运气好咋进这里头啦?我看你运气是挺好。”屋里居然没人笑。此刻墙角伸出只手,一把薅住新犯人的脖领子。“就坐这儿,背冲着爷坐。”

“谢谢您,谢谢您。”新犯人点头哈腰,千恩万谢。

“下雨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让你享享福,大爷给你按摩按摩,你小子运气是挺好的。”死囚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从后面掐住新犯人的脖子。

我们都很奇怪地瞧着,不知这家伙要干什么。

“大哥,您?您——”新犯人的声儿有点颤。

“放心,我还能掐死你咋的?看看你这小兔崽子血脉流不流通。”死囚呵呵笑着,两只手还真的在新犯人脖子上揉来搓去。那两只手关节异常粗大,指甲足足半寸多长,缝里的泥也得有二两多。

“他干什么呢?”我偷偷问京片子。

“不知道。东北虎他妈的有邪的。”京片子大张着嘴,舌头搭在下唇上。

“是不是丫自己吹的?”

“不是。他到越南打过仗。听说挨过枪子儿哪!回来后当过饭馆老板,人家觉着饭馆不挣钱,改行杀人了。”

“专业?”

“那可不。”

此时死囚已在新犯人脖子上来回揉了一分多钟。突然他双手向前一推,新犯人便一头栽了出去。他翻滚几下便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脚乱蹬,浑身痉挛,好象有只耗子在身上乱窜,连后背都一抽一抽的。

“羊脚疯!”有人喊起来。“快找个东西让他咬住。”“掐仁中。”“还是叫警察吧,咱也透透风嘿。”寂静的牢房顿时热闹起来,犯人们嘻嘻哈哈,你推我搡,有几个家伙起着哄地去拍门。

“甭理他!”杀手低吼一声。“一会儿就好。”

横的怕不要命的,这帮家伙平时吆五和六,可杀手哼一声,连屁都没人敢放,二十多双眼都呆楞楞的瞅着新犯人哆哆嗦嗦的流口水。

在牢房里,重罪犯是没人敢惹的。大部分人两、三年就出去了,谁也犯不着惹那个邪。所谓敬鬼神而远之。“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指的是一般的鸟,普通的人。能在牢房里让人心虚的家伙,上辈子也不见得是什么好鸟。反正是活着干,死了算。耍个把小偷算什么?

此时新犯人已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可这小子还是站不稳,不得不手足并用地爬到门口,狗似的蜷在哪儿。

“爽不爽?比跑马还舒服呢吧?”墙角那阴冷干涩的笑声很难令人相信这是人的声音。仔细想想也不奇怪,过几天他到阴曹报到,凭修行怎么也能混个鬼头,现在适应一下环境也没什么不好。

几年后我在外面碰上一个学医的朋友,无意中谈到此事,医生朋友告诉我。杀手是职业罪犯,肯定学过人体解剖,他掐住的是新犯人的主动脉,使他大脑供血不足后,又使新犯人剧烈运动,自然会出现痉挛失禁的现象。医生说来轻描淡写,而我却感到强烈的震撼。如果掌握了某种窍门,人也是可以玩儿的,而且玩儿人肯定比玩儿别的东西更有意思。

其实,我当时就该悟出这个道理。玩儿人当然有意思,欢乐留给别人,罪过留给自己嘛!所以我必须得进去受罪,一天天熬吧,好在只有一千多天,谁让我甘心让人家玩儿呢。

每一夜都是不眠的,反正白天可以撒开睡。最近我就怕夜晚,高窗外是不可测的黑暗,风,吹哨似的响个不停。牢房里阴湿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马桶、汗臭、酸脚巴丫子的混合味道。偶尔一两声叫唤都怪到极点。后半夜,月光从窗口射进来,那青灰色的光芒阴惨惨的,月光里摇弋的树影恐怖地扫过屋里每个人的脸。进牢房的人象京片子那么贫嘴的很少。大都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鼻子运气,很少开口。可别张嘴,一张嘴就是损到家了,有些骂法还是我头一次听到的。与这帮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得一起生活两年多!越想越不是滋味,每念及次,我浑身都较劲。可刚闭上眼,依然是川北灰蒙蒙的天空,不久刘萍美丽得有些迷离的俏脸就在天空渐渐显现了。她时而欢快,时而冷漠,时而又疯狂得令人目眩,时而是欲笑还嗔的夺魂。我也不知自己是憎恨还是希冀,可她半睁着眼,迷人的嘴唇微微上翘的样子依然让我手足无措。突然她眼角中流出的渴望化成法庭上漠然的怒视。我的心在疼,彻骨的疼!肝胆象被人揪出来,在案板上剁。此时,泪水又不住涌下来。

依然是清冷的月光,昏暗的牢房,走廊里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忽然我在漆黑的角落里发现两颗明亮闪烁着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杀手正嘿嘿冷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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