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和方路被姨妈当成了救命稻草，几乎是把他们押回家的。
方路别提多懊丧了，自己救了一个不想自杀的自杀者，结果还找了一大堆麻烦。一路上他长吁短叹，总想找个借口逃跑，但哪一次都被姨妈揪了回来。金城知道给朋友添麻烦了，只好东拉西扯地安慰方路。他趁姨妈不注意，小声求道：“给个面子，做做样子就行了。我表弟那个人特拧，谁也说不动他。”方路阴惨惨地说：“你们家人都有自闭症，都应该在家闲着。”金城正色道：“我表弟在家呆着，可不是闲着。”
前面的姨妈猛然扭过脸来，没好气地说：“他就是挣了一百万我也不稀罕，是人都应该找个单位上班，在家里呆着的没一个正经东西。”
方路气得直翻白眼，这姨妈的耳朵还挺长。此时他产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应该支持并鼓励雅宾的伟大事业，就不让他上班，断了他的退路，倒要看看这个半大婆子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方路正盘算计划，金城的手机响了，方路立刻断定那是女人打来的。电话持续了十分钟，方路听到他在电话里与人探讨数学问题，什么13、35、48的。说到后来金城与电话发生了争执，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竟领导似的拍板了：“最后的数字保证是36。我计算过，最近十几期的号码里都没有出现这两个数，绝对错不了的。”挂了电话，金城长出了口气，鼻子尖上冒出了几颗小汗珠。
方路小声问：“你小子买彩票？”
金城指了指手机：“是我女朋友打来的，我怕她不听我的，白花了钱。”
方路朝地上啐了一口：“听你的，这钱就不白花？你们这是打水漂，玩儿彩票的人全没脑子。”
金城生气了，大声说：“你就是个写剧本的，你懂什么？我用函数方程式算的，13个号码一个都错不了。”
方路说：“是啊，错了一个数就够了。”
金城信誓旦旦：“绝对错不了。三期没出大奖，奖金已经累计到五千多万了，再不下手就晚了。”
方路脑子里积攒了好几吨挖苦人的字眼，他要逐个拎出来，全砸金城脑袋上。此时两个小学生追了过来，跑到近前，恭恭敬敬给他敬了个礼，一个孩子递上一张纸巾一本正经地说：“叔叔，请您把您刚才的痰迹擦掉，爱护公共卫生是每一个公民的职责，爱护我们的城市要从小事做起。”
方路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他本能地希望吹胡子瞪眼又觉得自己理亏。金城推了他一把：“做个榜样，赶紧擦吧，你是文化工作者，不能让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
方路真想一把将脸皮整张揭下来，直接贴地上。但一琢磨就知道又错了，如此一来脸皮岂不成了小广告？那叫城市牛皮癣，同样不道德。方路硬着头皮，猫着腰跑回十几步，满地寻找自己的痰。他本以为把痰擦干净就完了，但这一擦却停不下了。路面上全是星星点点的痰迹。方路把纸巾都擦成黑炭团了，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遗留物。最后他向两个小学生求饶：“二位，差不多了吧？”
小学生认真地说：“叔叔，到底哪一口是你的？”
方路都快哭了：“我也分不出来了，估计已经擦了。”
小学生煞有介事地说：“唯一的办法是进行DNA测试，只有测试DNA才能证明你是不是把痰擦掉了。”
方路作了个揖，嘿嘿了两声：“二位小爷，你们不能欺负老实人啊，我擦了三十多口了。”
小学生小大人似的背着手：“叔叔还算老实。记住，以后不要随地吐痰。再碰上我们……再碰上我们……”这孩子一时想不出再碰上他们的后果。
另一个孩子接口道：“我们老师说，如果碰上屡教不改的就直接告到他们单位，让领导收拾他们，扣他们的奖金。再碰上你，我们就找您单位了。”说完，两孩子趾高气扬地要走。
方路的拳头在后腰上捶打了几下，忽然他又得意起来，冲着孩子的背影嚷：“我没单位也没有领导，你们问问你们老师，碰上我这样的该怎么办。”
金城看到姨妈的脸气青了，赶紧拉了方路一把：“你怎么没完了？走吧。”
方路家所在的小区只有两栋二十四层的塔楼，虽然他搬进来两年了，但从没进过两一栋楼。他们跟着姨妈进楼了，方路产生了一种滑稽的感觉，他天天面对这栋大楼却从来未进去过，而且连进去看看的欲望都没有。正如每日里守侯着同一个女人，却从没想过要与她做爱一样。到底是这女人是没有吸引力，还是自己的性欲衰退了？
在电梯里，金城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姨妈，我们俩怎么劝我表弟？我们俩说什么？”
“该说什么说什么，你快三十了，还用我教你？只要把他说动了心，上班去。俩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骂他爸爸都行。”说着姨妈悠然地叹息了一声，用哀求的口吻说：“金城，小方，雅宾在家呆了三年多，我都没办法出门了。”
“他在家里呆着，您怎么不能出门了？”方路的话没说完：难道雅宾用您端屎端尿吗？
电梯门开了，金城将姨妈扶了出来。姨妈家的楼层比方路家高了一层，对面就是他们家阳台。姨妈满脸悲愤地叮嘱二人：“我这么大岁数了，我出得去门吗？我没脸见人。雅宾天天在家里呆着，我怎么出门？我碰上老同事、老街坊的，人家问我，我说什么？人家的孩子不是部门经理就是上公务员，最不济也能混个中学老师。我儿子呢？当坐家了！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啊？当年他们的孩子不如我们家的儿子争气，我们雅宾是神童。现在呢？神童连个单位都没混上，人家问起来，我这张脸！别提了。”
方路没事瞎琢磨，倒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从更大的意义上来说，儿女首先是父母的一张脸，这张脸是否英俊决定了父母的人生价值。姨妈之所以难过，主要是感到自己的生命没价值了。他笑着说：“您就放心，我们俩尽量劝他。您也别一天到晚地琢磨自杀，自杀能有什么用？万一将来雅宾有了出息，您就看不见了，那得多遗憾！”
这句话捅了姨妈的心窝子，老人家双眼通红，拉着方路的手说：“小方，还是你能理解人。其实我们雅宾最有出息了，他从小学到中学都是第一名，挺好的孩子就是让电脑给毁了。你说说，那玩意儿到底是谁发明的？谁那么缺德？生了孩子都没屁眼！我真想找几个小伙子，把发明游戏那孙子他们家一把火烧喽，把他们孩子、老人全烧死……”
方路大声道：“阿姨，那玩意儿是外国人发明的。”
“难怪外国人长得都不成人形呢，他们活该！”姨妈恨到了极点，说话时嘴里竟发出铛铛的金属撞击般的声音。
方路差点笑出来，网络游戏真不善啊，快把老太太逼成黑社会大奶奶了。他向金城使了个眼色，金城也劝道：“姨妈，咱们还是进去劝他吧，回头我帮你打听谁发明的游戏，我帮着您，咱们一块儿找那家伙算账去。”
姨妈哼了一声：“我饶不了他们，等着吧。”说着，她拽出钥匙，大义凛然地朝着一扇门走去。
姨妈家是个三居室，布置还算得体。方路在屋里扫了几眼，一切正常，只有一扇小门关得挺严实，门上贴着幅太空城的科幻图片。那是座雄伟的太空城，巨大的管道直通天宇，时光机器往来穿梭着，几个身穿太空服的小人若隐若现。图片的背景是只巨大的眼睛，好奇而跃跃欲试。图片下方有一行小字：冥王星之城，2230。姨妈小声道：“就在里面呢。你们俩进去吧，我不能露面，省得他跟我急。”
方路心道：这个雅宾也太王道了！当妈的露个面儿都要急，难道他是吃大便长大的？想到此，方路油生了几丝愤怒。
金城小心地敲了敲门，低声叫道：“雅宾，是我，开门。”
屋里有人喊道：“自己进来，我忙着呢。”
门开了，金城做贼一样地侧着身子溜了进去。方路走到门口，却听得房间里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那是脑袋与地板撞击才能发出的响动。他探头往屋里看了看，屋里太乱了，方路一时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突然他听得头上刷的一声呼啸，似乎一把势大力沉的大刀当空劈过来。方路惊得一缩脖子，吓得退了出来。紧接着房间里又是叮叮咚咚一阵乱响，似乎小哪吒正在狂揍龙王三太子呢。
姨妈溜到方路身后，怂恿他赶快进去。方路无奈，谁让自己摊上这事了呢？即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方路清楚，室主人正玩儿游戏呢，但玩儿游戏何必弄出这么大动静？又何必把音响搞得如此逼真？姨妈催促着，方路只得从门逢里挤了进去。一进门他又吃了一惊，对面窗户上挂着蜀山奇侠中的魔幻人物，他们剑锋凌厉，直指方路面门，其目光如血，似乎要把冒犯者瞪一个大跟头。方路不自觉地晃了下身子，用宝剑指着客人太不礼貌了，难道进来的人都是妖邪？雅宾的房间只有十来平米，墙上装了隔音板，南北两墙之间是一条巨大细长的办公桌。桌上全是机器，光是显示器就摆了三台，桌下塞着好几台电脑主机。至于打印机、扫描仪之类的机器就不在话下了。方路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台音响合成器，桌子上的两台模样奇怪的机器他根本叫不上名字。机器太多了，也弄不清楚是如何连接的，地面的线路错综复杂，盘根错节。方路估计把这些电线卖了废品，估计也能值几百块。房间的墙面墙挂满了各类游戏的宣传画，怪物、枪手，蜘蛛侠到处游荡着，牙齿、鲜血和尸体使房间充溢着浓郁的血腥气。方路琢磨着，如果冒然闯进来个贼来，进了门就会吓个半死。床是房间中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却同样不得消停。主人的枕头是把怪模怪样的冲锋枪，床单上印着一辆登月的太空车，车被乘客是大名鼎鼎的超人。如果仔细看几眼，会发现超人的面孔竟是张黄种人的脸，还有点眼熟。那一刻方路真想把主人的被子掀开，他看看被面上印的到底是哪路神仙。房间一角书架，架子上全是花花绿绿的英文书籍。方路定睛观望，藏书几乎都是电脑软件的说明书。天啊，一个人怎么用得了那么多的软件？
工作台上方挂副巨大的电脑效果图，造型独特的太空船从整个太阳系里穿越而出，画面壮观而奇幻，色彩的对比度非常强烈。这张图让方路产生了一股豪气，在那一刻他竟梦想着自己应该是太空船的主人。工作台前坐着位清瘦的年轻人，正聚精会神地打传奇呢。
金城坐在年轻人身后，一边观摩一边指点，不一会儿他也成了游戏中人，紧张的叫嚷道：“杀掉黄蓉，黄蓉手里有倚天剑！”年轻人笑道：“这个黄蓉才十二级，是个菜鸟，不值得一杀。我正在等金轮法王呢，那小子已经三十七级了。”金城说：“对，就杀积分高的。”年轻人说：“积分还是次要的，他那把金轮在网上的标价是一千五百个金币，杀了他就可以换成现金了。”金城说：“金轮法王在哪呢？那小子不出来怎么办？”年轻人自信地笑了：“我盯了他四天了，他下午三点钟一定出来。我就躲在那块石头后面，一刀就能杀了他，让这小子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方路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刚好是三点。
突然年轻人单掌一挥，一把拍在键盘上，口中高喊道：“杀！”
方路的心都跳出来了，一股血流从屏幕中奔涌而出，整个房间都充满了血腥之气。
金城拍着手笑道：“死了。表弟，你可以啊！说杀谁就杀谁啊？都神了。”
方路真想把金城踹出去，姨妈怎么让你来劝你表弟？你自己就是个糊涂蛋。
年轻人不动声色地在键盘上拍打几下，舒了口气道：“任务完成了，我要干自己的事了。”说着他转过身来，一眼看到方路，顿时愣了一下。他问金城：“他和你一块儿来的？”
金城意尤未尽，应承道：“我同学，方路，写剧本的。”
方路倒吸了一口气，这张面孔就是超人的脸，怪不得有点眼熟呢。方路强打精神，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是雅宾吧？金城在我面前提过你，说你是天才。”
雅宾仔细研究着方路的脸，忽然眨巴着眼睛说：“你终于找上门来了。没想到，你是我表哥的同学，这事还真难办了。”
金城很吃惊：“你们俩认识？”
方路摇着脑袋：“咱们是住在一个小区里，可我从没见过你。”
雅宾冷笑着指着窗户：“你住在对面，一天到晚想自杀，焦躁得不得了，对不对？想跳楼又不敢跳，弄了只怪物当宝贝，真没劲，我用望远镜提醒你，你就想用弹弓子袭击我。您倒是打得准一点！前天你把我们家楼下的窗户打碎了，人家还以为是我干的呢。”
方路一个箭步蹿上去，揪住雅宾的领子道：“原来是你小子，我正找你呢，你天天拿个破望远镜瞎看什么？”说着他在房间里搜索了一遍，没有发现望远镜的影子。
雅宾说：“昨天让我妈扔楼下去了，还差点砸了人呢。”
方路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从天而降的望远镜是他们家的，真是冤有头债有主！他点着雅宾的鼻子说：“年轻轻轻的，你怎么那么无聊啊你？拿个望远镜偷窥是老太太干的事。你玩物丧志，无所事事，逼得你妈天天想自杀，你还要脸不要脸？”
雅宾一把将他推开，面有怒色：“说话注意点儿，首先我妈不是真自杀，她就是想吓唬我，而且她也死不了。其次咱俩到底谁无聊啊？我觉得你这人最无聊，养了只奇形怪状的动物，闲得你总想从楼上跳下去。你怎么还说别人无聊？”
“你管不着！”长时间压在心中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方路狞笑着说：“我跳不跳楼跟你没关系，你拿个破望远镜瞎看什么？你们一家子都有病，你妈跳湖就跳，非要当着我的面跳，这不是破坏别人心情吗？没志气了，吃饱了混天黑，你还觉得自己挺美的。”
金城怕他们俩真的打起来，拉着方路的手：“先放开手，有话好好说。”
雅宾说：“表哥，你同学真急眼了。好，我用望远镜观察你是我的不对，但我们家的事你也管不着。要不这样，咱俩在游戏中决斗，我让你杀我一次，杀了我，你就不生气了。”
方路被气得浑身直痒痒，指着电脑屏幕：“我三十多了，我没那么变态。”
雅宾睁大了眼睛：“我帮他打通关的韩国玩家四十多了，人家照样有童心。”
方路挥着手：“我才不和你决斗呢，罐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儿。”
雅宾鄙夷地说：“你连决斗的勇气都没有，我看你根本不敢跳楼。你走吧。表哥，没事你也走，别耽误我工作。”
方路大喊道：“这也叫工作？我的舌头呢？我的舌头哪儿去啦？掉牛肚子里了。”
“七十年代的人就知道耍贫嘴，你们一点正事也干不出来。”说着雅宾回手把门推开了，指着外面道：“赶紧走，工作很忙，没时间招待闲人。”
金城和方路被雅宾轰了出来，方路双腿软绵绵的，肚子却越来越大。本来是希望救人于苦海的，结果人家硬是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二人一出来，姨妈便飘然而至，她满怀期待地问：“怎么样？是不是把他感动啦？其实我早给他联系好单位了，就等他一句话。”
金城气急败坏地说：“我们俩让雅宾轰出来了。”
姨妈急得一跺脚：“你们这两个——”她本想说笨蛋，但看到方路豹子般的双眼，只得改口。“你们这两倒霉孩子，是不是说他玩物丧志，不务正业？”
方路一字一顿地说：“你儿子本来就是不务正业，你儿子本来就是玩物丧志。这事跟我们没关系，您自己看着办。”
姨妈一时没反应过来，方路气冲冲地走了。金城担心姨妈把怒火发在自己身上，也跟着方路跑出来了。
二人逃也似的进了电梯，金城无可奈何地说：“我表弟从小就这德行，谁都不放在眼里。这小子相信进化论，他认为落后的生物必将被自然界淘汰掉。他还说人类也是一样，没本事的人、吃闲饭的人、不爱学习的人就应该关在集中营里，自生自灭。那小子是没机遇，他要是有了机遇就得成了法西斯。所以这小子说话从不给人家留余地，上学的时候就特招人恨。”
方路假装无所谓：“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这样的人直接送到集中营，烧死。他凭什么瞧不起别人？他活着有什么用？我好歹能写剧本，我能为下岗职工和退休的老太太制造欢乐，他呢？”
金城苦笑着：“其实他活着也没什么意义，可那小子就是牛，我也想不明白他凭什么。”
方路忽然想起个事，决定挑拨挑拨雅宾与姨妈的关系。“玩儿网络游戏一台电脑就够了，你表弟居然弄了好几台机器。你姨妈的钱就让他这么糟践呀？我看你姨妈的烦恼纯粹是自找的。”
金城的脑门上写满了感慨：“他那几台机器不是普通电脑，是终端，把他的机器组装在一起就是个功能强大的工作站。速度特别快，处理图像的能力超强，用他的机器能设计三维动画。我表弟设计的三维跟真的似的，他的软件全是最新的，国外有什么我就有什么。这小子自己就能合成音效，你说厉害不厉害？他十分钟里设计出一只恐龙，你说厉害不厉害？人厉害，软硬件都厉害。”
方路哼哼着说：“那有什么用？我妈要是给我们这么多钱，我能设计出一条鲸鱼来。”
金城说：“我姨妈没有钱，她是内退的，退休工资才一千多。告诉你吧，我表弟的工作站是打游戏打出来的，要不我能这么佩服他吗？人家在家打了两年游戏置办了一套工作站，最少也得值十来万。我就是把黄金大厦设计成香炉，不过才两万块钱。我这辈子是赶不上我表弟了，除非是我中了大奖，中了五百万我就什么都不干了。”此时二人出了电梯，金城忽然改变话题了：“我劝你也买彩票，绝对比写剧本挣钱快。这一期晚上就开奖了，现在出手还不太晚。我把我计算出来的号码告诉你，咱们每人都能进五百万……”
方路照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回家吧，一对儿妄想狂啊！”
金城走出两步，猛然转身道：“方路，你可别后悔。”
方路翻了翻眼睛，走了。
很久以来，生活难得如此充实了，方路算不清今天到底干了多少事了。先是帮着金城设计黄金大厦，然后修了数码相机，忙活了半天碰上小倩了。再之后他险些做了救人英雄，拯救了一位自杀技能极其高超的自杀者。最后这事最让人气愤，方路居然被一个游戏迷抢白了一顿，那家伙在自己摆出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没家教！
终于可以回家了，方路觉得浑身上下脑袋疼。他发誓，最近几日再不出门了，自由职业者最大的特征是闲在，把自己累死是不属于自由职业的范畴。
到家了，方路刚刚把钥匙掏出来，就听见门内传来嘁嘁喀喀地挠门声，保证是龙龙。方路听得心烦意乱的，头顶上都见汗了。他狠狠地捅开门，龙猫撒着欢儿地扑了上来。方路正烦着呢，想都没想，一脚踢了出去，脚尖正好蹬在龙猫脖子上，这小东西怪叫着向斜上方飞了出去。方路浑身一颤：“坏菜！”
他倒不是心疼龙猫的死活，但那东西他花了三千块钱呢，这一脚不会是把三千块钱也踢飞了吧？
龙猫如一颗灰色的小炮弹，直直地打到屋顶与墙面交接的角上，砰的一声又弹回一两米来，再之后它落地上，不动了。方路冲上前，惊恐地将龙猫抱了起来，一直举到眼前。这小东西的生命力真顽强，它恶狠狠地瞪了方路几眼，然后一歪脖，死了。方路眼圈红了，三千块钱就这么没啦！刘小灵要是发现了事故真相，岂不是要与自己拼命？
几月前方路看了个介绍龙猫的电视片，觉得这东西挺好玩的，一时心血来潮便以寂寞难耐为理由，向老婆申请了三千块钱的流动资金，把龙龙请了回来。今天龙龙让自己踹死了，踹龙猫算什么本事啊？有本事踹老板去！
方路不甘心，抱着龙猫在屋里转了几圈儿，又举到眼前又晃了几下。这小东西毫无反应，显然是死透了。他将龙猫放在桌子上，悔恨地看着自己的腿，真是奇怪，仅仅几分钟他就想不起到底是哪条腿踢的了？
再过一个小时刘小灵就要回来了，不能让她了解真实情况，所以必须要在老婆回家前将龙猫处置掉，还要将犯罪现场彻底破坏。方路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把龙猫埋喽，他趴在阳台上远远近近地张望，本想找块山清水秀的风水之地。但小区四周是柏油路、水泥和砖块组成的人造地表，如果下去挖坑，城管队员保证会在第一时间赶到。他知道这个办法不现实，即使可以挖坑他们家连把铁锨都没有，难道用炒菜的铲子？
要不就把龙猫直接扔到垃圾桶里去？这么一个怪模怪样的动物必然会在小区居民中引起反响，一旦消息传到老婆耳朵里，自己还是说不清楚。最后方路狠了狠心，他找了只大钉子，将龙猫钉在案板上。然后用刀子在龙猫的脑袋上开了条口子，双手抓住破裂开的毛皮，往下一较劲，呲的一声，龙猫的皮竟然被他整张地扒下来了。
方路早年见过别人宰狗，扒狗皮就是这么扒的。
方路手脚麻利，三刀两刀就把龙猫的皮毛剁成了碎块，伙同内脏一起扔进垃圾袋里。身子怎么办呢？这东西兔子不像兔子，老鼠不像老鼠的，必须尽快消灭掉。方路再次挥起屠刀，十几刀下去，他硬是将龙猫剁成了一寸大小的肉丁。他又看了看手机，离刘小灵出现还有二十分钟。方路点上火，坐上锅，准备好葱、姜、蒜、辣椒，开了锅就把肉丁直接扔进去了。
真是巧啊！方路刚刚收拾停当，刘小灵就进门了。
小灵是个心灵鼻子巧的人，她一露头，立刻提着鼻子道：“挺香的！你今天做饭了！”
方路笑道：“偶尔露峥嵘！我总不能天天吃老婆的软饭。”
“少废话！”刘小灵轮起挎包就是一下，方路机巧地躲开了。
论烹饪水平，方路的确比刘小灵高出了好几个档次。曹雪芹对晴雯的评价适用于所有女人，但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指的是女人的能力而不是心性。女人往往是生性骄傲，但具体的事也做不来也做不好。方路对此深有体会，老妈做了一辈子的饭，但连她自己都不爱吃。烹饪如此，裁纺、医生、老师等等，凡是适合女人天性的行业中，出类拔萃者大多是男人。俗话说：门外栽萝卜，娶媳妇随婆婆。刘小灵与方路他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做饭同样的难吃。好在方路以工作繁多为借口，平时不轻易动手。刘小灵苦练了几年烹饪技巧，水平依然原地踏步。她连米饭都做不好，经常做成了一锅稠粥，所谓的软饭指的就是小灵的拿手绝活。
小灵像模像样地穿好围裙、戴上浴帽，连塑料手套也没忘。她钻进厨房，掀开锅盖问道：“什么肉啊？”
方路赶紧将切好的土豆倒进锅里，随口道：“兔肉炖土豆。前些日子咱们吃过一回农家菜你还记得吗？别有风味！今天我也实验一把。”
小灵心满意足地说：“表现还算可圈可点，下个月我们单位要是评选优秀家属，本座投你一票。”
方路正经八百地说：“家庭妇男就是干这个的，本职工作没必要到处张扬。”
小灵站在厨房门口，大叫道：“龙龙过来，让妈妈抱一抱。你爸爸今天表现不错，妈妈很高兴。龙龙？龙龙呢？”小灵叫了好几嗓子，房间里没有任何反应，她狐疑的目光终于盯上方路了。
方路清楚这一刻迟早要到来，赶紧装出副痛惜的样子，假装悲苦地说：“外国种的东西不能信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小灵四下看了几眼：“龙龙怎么了？”
“叛国投敌了，唉！”方路嘴上叹气着，眼角却一直挂在刘小灵脸上。他见刘小灵依旧茫然，便指着阳台说：“我上午去金城家了，忘了关阳台的窗户。回家后我就再也找不到龙龙了，估计是跳窗户跑了。咱们这座楼上的住户不是老板就是经理，最不济的也是破公务员。我估计龙龙是觉得咱们家的门户太低，另攀高枝了。”
刘小灵盯着方路看了一会儿，不见丝毫狡诈，之后她跑上阳台，将脑袋探到外面，似乎龙猫就在窗根下趴着呢。
方路关切地说：“外面风太大，小心着了凉。”
刘小灵缩回脑袋，半眯着眼：“二十二层，龙龙有这么大胆子？”
方路心安理得地说：“江赣想挣大钱，所以满脑子都是违法犯罪的事。我一女同学下岗了，三十岁居然萌生了做小姐的念头。你说说，人为了过上好日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类如此，动物也差不多，咱们都是动物啊，动物的本性就是利己的。外地女人为了混个北京户口，连傻子都能嫁。龙龙为了改换门庭，从阳台跳出去有什么稀罕的？”
小灵被他说得头混脑涨，四肢发软。她叉着腰转了一会儿，忽然指着厨房道：“所以你就做了一锅兔肉，将功补过，对不对？”
方路心道：你真聪明，我让你聪明到底。于是他把一生的谄媚挤在脸上。“怪不得你是我的老婆呢，掐算我的事是一掐一个准，我这辈子逃不出你的手掌了。”
小灵气得一跺脚：“我就知道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出门前一定要关好门窗，你总当耳旁风。现在怎么样？三千块钱没了吧？养了好几个月的龙龙就跑啦吧？我的龙龙……”说着小灵眼圈一红，眼泪劈劈啪啪地就掉下来了。
方路担心小灵真急了，又是作揖又是说好话，最后竟号称要学着龙龙的样子在地上跳跃，说着说着他还真趴下了。小灵这才破涕为笑，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道：“还不赶紧做饭去，看见你我心里就不痛快。”
方路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吃饭时他拼了命吃“兔肉”，不觉竟吃掉了一多半。方路心道：剥了皮的龙猫顶多也就剩一斤多肉了，这可是三千块一斤的肉啊，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昂贵的食品，一口也不能糟践。
小灵看他吃得起劲，火气又上来了：“吃，吃！你就知道吃肉，龙龙都没有了，你还有心思吃呢你？”
方路赶紧给她夹了一块兔肉：“反正龙龙也没有了，总得吃饭吧。”
小灵含泪吃了一口，突然啪的一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痛心疾首地说：“这就是龙龙的肉啊！我吃着伤心，不吃了。”
方路嗓子里咕噜了一声，天啊！难道刘小灵猜到了？他赶紧又吃了一口，的确与兔肉的口味差不多。他又仔细看了看伤心的老婆，小灵托着腮帮子，水当当的大眼睛一直盯着吊灯。方路估计老婆的话不过是句气话，打比方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