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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金钱眼(1)

老爹死了,死得是罪有应得。

天冷后,乡里的头头们将老爹发奋图强,终成万元户的光辉事迹报到县里去了。县领导记得老爹的养鸡场,于是派人送来一面锦旗,大意是“劳动致富带头人”之类的鼓励。老爹想让来人给领导带回两筐鸡蛋去,来人却死活不敢要,说领导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怎么能拿老百姓的东西呢?老爹斜着眼睛看了看乡长和书记,二人一个劲点头道:“当然当然,县里领导能要你的鸡蛋吗?你这个人呢,满脑子都是污七八糟的。”

再后来老爹成了驴人乡封神榜的第一人,着实风光了一阵子。所有乡亲见了老爹都一水地单挑大指:“大老,好样的,我家揭不开锅了,借我点钱吧?”“大老啊,我们家山墙下雨给下塌了,支援我五百块砖吧?”“大老,乡里给了你多少奖金,该请大伙喝酒了吧?”折腾到后来,连老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难道我真成了万元户吗?可我那一万块钱到底在哪儿呢?

万元户的风光只是表面效应,是脸皮的事,负作用很快就显露出来了,债主们全上门了。先是同村的社员们,大家拿着“鸡条”找老爹要鸡钱,后是亲戚们争先恐后地催要开办养鸡场的借款。大家都说:“大老的,你已经是万元户了,你腰里粗啦,还能在乎我们这三瓜俩枣的?”但老爹老妈手里的确是没有钱,于是只好给人家作揖打千赔不是,后来他们都想给大家磕头了。

人的坏名声都是这么来的,有了钱却不惦记着大伙,有了钱却不还账,这不是为富不仁吗?时间一长,老爹的名声在驴人乡算是臭到底了,大家都说:这家人得不了好报应。

进入十二月,山里便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鸡蛋的产量也降到了冰点。

老爹是鸡官,他担心鸡儿们受不得寒冷,特地在鸡舍中生起了炉子,每日里早中晚要去加三次煤。有一个他早晨去鸡舍加煤时,在半路上摔了一跤,老爹把腰给扭了。他琢磨着鸡应该比人皮实些,那天便偷了个懒,歇了一天。

第二天再到鸡舍生炉子时,老爹骤然发现有十几只蛋鸡打蔫了。不仅仅是打蔫,鸡儿们流鼻涕,流眼泪,还一个劲咳嗽、打喷嚏,甚至赖在地上不起来。老爹狠狠一跺脚,坏事了,这些鸡是感冒了,时髦的词叫做禽流感,农村人则直接叫做鸡瘟。他知道一旦处理不当,整个养鸡场都将染上可怕的瘟疫,到了那一天养鸡场就是算功德圆满了,唯一的选择是关张歇业。老爹当机立断,叫来老妈和二儿子,三下五除儿就把这十几只罪魁祸首杀了。

中国农民向来是勤俭持家的,看着十几只断了脖子的蛋鸡,老爹决定:不能糟践!于是一家人将死鸡运到家中,开膛、去毛,过热水,不一会儿的功夫,病入膏肓的蛋鸡就变成了白花花的肉鸡。他们在后院支起了大锅,准备把这些鸡全炖喽,吃!对了,在运鸡的路途上,老爹他们曾经看到了腿子,当时大家谁都没把他放在心上。腿子是老四海家的邻居,他望着满满一独轮车死鸡,不住地摇头晃脑,口水一直流到裤裆上。

鸡收拾完了,正准备下锅呢,乡长和书记就来了,而且是提着鼻子来的。乡长、书记就跟算计好了似的,一进门就直奔后院,进了院子就看见了桌子成堆的鲜嫩肉鸡。

乡长揉搓揉搓眼睛,大叫道:“大老啊,你家可真是有钱啦!咱驴人乡打有人那天起,就没谁一口气炖过这么多只鸡呀!”

书记也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当财主啊!当了财主就是舒坦,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人脏俱获,老爹只得舔着干瘪的嘴唇道:“鸡瘟,我家鸡场有鸡瘟了,我怕糟践东西。”

“拿鸡瘟吓唬我?拿鸡瘟吓唬我是不是?啊?哈哈哈,有你的!”乡长手指点着老爹的脑门,一脸夸张的笑容。

书记歪着嘴脸道:“大老,你这个小农意识怎么就改不了呢?你现在是万元户啦,心胸应该放开阔一些吗!我们一进门你就拿鸡瘟吓唬人,有意思吗?我们能要你的鸡吃吗?我们能吗?”

乡长也道:“就是,我们能吃你的鸡吗?”乡长揪着老爹等回音,老爹不敢答茬,他只得自问自答说:“不能!”

老爹琢磨着,这二位可能是受到了县领导的感召,学好了。立刻笑道:“不是我不想给你们二位吃,我是怕这东西脏,吃坏了肚子。”说着老爹拎起四只白孱孱的死鸡,递到乡长面前道:“都是乡里乡亲的,我能舍不得吗?”

乡长瞥了眼死鸡,没言语。

书记笑道:“大老,我们不是来吃你的鸡的,你也千万别多想。我们是来通知你的,县里这两天又要来人了,要调查卫生状况,重点查的就是你的养鸡场。这人怕出名猪怕壮啊,你现在有名啦,有名了就得做大家的典范,千百双眼睛都看着你呢。”

老爹点头道:“是是,我一定好好干,我不能辜负了大家。”

乡长气呼呼地说:“不辜负?不辜负谁呀?怎么个不辜负啊?就您那个养鸡场能过关吗?满地鸡屎,隔三里地就能闻见臭味,行吗?”

老爹大张着嘴:“咱农村的鸡窝都这样。”

书记道:“那是一般人家的鸡窝。你的养鸡场是个企业,企业的产品是要走向市场的,是要走向全国的。卫生标准是有国家规定的,就是给你们规定的。你的鸡蛋要是把全国人民的肚子都吃坏喽,你负得起这个责吗?万一要是出口了,让外国人吃了,人家能不恶心吗?”

老爹、老妈同时摇头:“负不起。”“恶心。”

“我看你也负不起。”乡长瞥了眼地上的死鸡道:“现代化的养鸡场是有上下水管道的,鸡得喝流动的自来水,你家的鸡场有吗?”

老爹赶紧摇头。

书记道:“现代化的养鸡场要有通风设备,鸡舍里不能臭气熏天,你家的养鸡场有吗?”

老爹不得不摇头。

乡长大吼道:“现代化的养鸡场要用暖气,不能在鸡舍里烧煤炉子。一氧化碳就是煤气,一氧化碳要是进了鸡的身子,就等于是进了鸡蛋,一进鸡蛋,这鸡蛋就等于中煤气了,谁敢吃中了煤气的鸡蛋吗?你家的养鸡场能做到吗?”

老爹拼命摇头,他心道:暖气是城里人享受的玩意儿,自家的鸡怎么一下子比城里人都金贵了?

书记拍着老爹的肩膀道:“大老,这一关你是过不去了。”

老爹、老妈赶紧给二位是作揖打千,两人诚惶诚恐地说:“您二位给我们想想主意啊,我们家四海上学的费用全指望这个养鸡场了,他是咱们驴人乡的第一个大学生啊。”

书记痛苦地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驴人乡就你一个专业户,我们能不帮你们吗?可这事啊,它不是我们俩说了算的。”

乡长也道:“没办法,那是县里的人。”

老爹道:“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县领导上回视察养鸡场的时候说了,有条件要上专业户,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把专业户扶持起来,您两位创造创造条件还不成吗?”

书记笑道:“嘿嘿,大老的记性挺好,那这条件怎么创造啊?”

老爹看了老妈一眼,一狠心道:“要不,要不,您二位请县里的同志吃一顿,吃顿好的。”

书记叹息着说:“看来也只能把他们的嘴堵上了,好歹算个主意。可你说说,吃什么呀?咱们驴人乡连一个象样的饭馆都没有,人家能瞧上咱们什么呀?再说了,拿什么请客?咱乡里也没钱啊,头年的农业税还没收上来呢。我们俩进山收税,山里那群穷鬼恨不得挖坑把我们俩活埋喽。”

老妈发着恨道:“县里来了几个人?”

乡长道:“不多,七、八个吧。”

老爹又是一狠心外加一跺脚,将所有的死鸡都拎起来了。“全给他们吃,让他们全吃,吃得干干净净的,就把嘴堵上了。”

书记怒道:“那怎么行?这是你们家的鸡,从小鸡崽子养到这么大,不容易啊!怎么能要你的鸡呢?”

老爹又给书记作了个揖:“只要能把他们的嘴堵上,让我把这关过去,我献给乡里还不成吗?”

乡长马上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们可没要你的鸡。”

老妈也道:“没要,没要,是我们送给你们的。”

书记点头道:“行,今天晚上给他们炖鸡吃,争取让他们直接去别的乡查,大家都落一省心。”

老爹感激地点头:“对,省心就好,省心就好啊!”

乡长和书记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就拎着死鸡走了。老爹家里只剩下一地鸡毛和满院子腥臊恶臭的鸡屎味儿。老妈欣慰地拍打着前胸:“乡长和书记真是替咱们着想啊,等四海有了出息,得好好报答报答他们。”

老爹心里一动,好象明白了点什么,原来如此啊!

第二天,驴人乡出了大事。

检查卫生的领导是不是真来驴人乡了,谁也说不清楚,但乡长、书记和腿子都被送进了县医院。乡长和书记在半路上就咽气了,腿子是到了医院后才死的,解剖结果是他们的肚子里全是鸡腿肉。再之后,县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们将老爹押上囚车。几分钟后,驴人乡的所有驴人们抄起锄头、火把和铁锨,号称是给乡长、书记和腿子报仇,一把火就将老四海的养鸡场烧了。

老妈在一天里被吓昏过去四次。

头一回是得知了乡长他们的病倒的消息,老爹一拍大腿说道:“完了,吃鸡吃出毛病来了。”老妈昏了。

第二次是乡里传来噩耗,乡长、书记和腿子全死了。老妈昏了,老爹也昏了。老四海的四个弟弟挨个抢救,醒来后夫妻二人哭天抢地、相互埋怨。老妈说:全怪你,没事开什么养鸡场啊?老爹说:你这个臭婆娘,要是听我的早把病鸡埋了,是你舍不得。

第三次昏倒是县公安局的警察来抓人,他们说:老四海家的一家人百分之百是坏分子,毒死了自家的鸡,然后给干部吃,把干部毒死,他们是发泄对社会的不满。老爹被押上警车时,一个劲地朝老妈挥手:“让四海安心读书,别告诉他,别告诉他。”老妈昏了。

第四次就不用说了,群情激昂地乡亲们往山坡上一冲,老妈就昏过去了。这次她是自己醒过来的,醒后便揪着老四海的二弟道:“别告诉你哥,别告诉你哥。”

其实老爹的死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被抓到县公安局后并没有受到丝毫的虐待,警察们忙着调查取证,忙着帮驴人乡料理后事,没功夫搭理他。老爹独自被关在小黑屋里,是越想越越窝囊,越想越憋屈,只一天的功夫就死了。后来公安局的同志也觉得蹊跷,特地把县医院的医生请来,想弄明白老爹是怎么死的。医生把老爹的肠子都翻出来了,也没有发现任何死因,最后医生摇着头道:“内伤没有,外伤没有,没有自杀,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怎么就会死了呢?”

主管这个案子的警察叫老景,其实他才二十来岁,因为姓老名景,所以叫老景了。对了,姓老的都是驴人乡出来的,老景也是,而且也是县高中毕业的,比老四海高了三届。他清楚驴人乡的底细,便向医生咨询道:“您说说,这人能把自己窝囊死吗?”

医生道:“我也没碰上过这种事,要是自己把自己窝囊死,那死得真够惨的。”

老景没再说什么,只得通知老四海家来领尸体。至于投毒案的事本来就是道听途说,公安局没发现一丝证据,也就不了了之了。

老爹死了,家里再不通知老四海就说不过去了,于是老四海就收到了那封简洁扼要的电报。

第二天一大早,老四海就从北京跑回来了。

老四海坐的是第一班长途车,发车时天还没亮呢。

他懵懵懂懂地坐在长途车的后座上,车子颠簸得厉害,脑子里也一直在颠簸着同一问题,老爹怎么会死呢?身强力壮,百病不侵的老爹怎么能死呢?一顿饭能吃五个馒头外加两个煮棒子的老爹怎么会死呢?暑假他在养鸡场时,老爹曾偷偷告诉老四海:“儿子,爹要是真成了万元户啊,你自己在北京找个老婆,我在老家再给你找一房。咱们来个两头大,两边都是独生子,你一样能要两个儿子。”雄心壮志,心怀深远的老爹怎么就死了呢?

长途车开过石景山,一路西行。

不久,群山便历历在目了。

那时的长途车都是血红色的,而且顶着个大鼻子,开动起来声势惊人,就跟推土机似的。据说这种车是五十年代从苏联进口的,运营时间都快三十年了。当时坐这种长途车出外旅行不仅需要一定体魄,更需要相当的胆量。

老四海从不把坐车当回事,他年轻,精力旺盛,身体也好。但别人就难说了,长途车刚进山,车上就有好几个人开始呕吐了。

老四海思索着老爹的死,琢磨着驴人乡,思索着养鸡场,却怎么也想不出原委来。最后他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再度睁眼时长途车已经开到南款了。老四海在行李架上找自己的背包,怪了,背包不见了。老四海大惊,急忙向身边的乘客询问背包的下落。

有个中年妇女问道:“是红的吗?”

老四海说:“是红的。”

中年妇女拍着大腿道:“哎呀,让人家拿走啦,头三站就下车了。你这个年轻人也真是的,一睡就是好几个钟头,怎么也不注意点啊?”

老四海问:“是什么人拿走的。”

又有个老大爷道:“反正是个人,谁知道是什么人?”

老四海这叫气呀,包里放着自己仅有的十五块钱,这个断子绝孙的贼!

此时司机嚷道:“包里有啥重要物件没有?”

老四海说:“就是几件欢洗衣裳,还有十五块钱。”

司机大声道:“算啦,就当那小子他爸爸要死,给他爸爸买药吃吧。”

老四海哭丧着脸道:“我爸爸已经死了,我是回家奔丧的。”

这时刚才说话的老大爷立刻欢喜起来:“小伙子,他把你的晦气偷走啦,你要交好运啦。”

“真的吗?”老四海不信。

老大爷高高兴兴地说:“你家死人了,是带着一身晦气的。可那小子把你的东西偷走了,就等于把你的晦气也偷走了。那个贼呀他要倒霉。嘿嘿,小伙子,爸爸死了没关系,谁的爸爸都难逃一死。好好混,这就是好运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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