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烦躁里期待。曾生生死死都要深爱着她的宋世杰不可能就这么悄然无声地消失。她面对月色,怀想着宋世杰那双温柔多情的手,身体还沉浸在甜美里,那是双给予她幸福的过去和幸福的将来的手。温馨的一切都失去了,像叶尖上的晶莹露珠,像春季的繁花似锦,徒留下孤单的她,来面对炎凉的世俗和嘲讽。张平和爸爸的关系,又再一次升级了。爸爸要急于把她嫁出去,她留在家里就成了烫手的炭圆,只有嫁出去了,才能免于口舌之患。张平还在做梦,梦想某一天,宋世杰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她相信宋世杰不会像抛弃知青点那些破旧被褥和碗筷一样,他毕竟千万次坦诚表白,爱她爱得死去活来,没有了她,他的人生就黯然失色,就没有幸福快乐。她是他幸福快乐的源泉。张平不知道宋世杰的家在何处,门牌号是多少,更不知道宋世杰所拥有的城市,具体像什么样,只有一个大概念,那是一个大城市。比街上大、县城大,茫茫然的一个城市,她不知道何从着手寻找。不然她定要跑到宋世杰家里,盘问过究竟,宋世杰是玩弄感情的见异思迁的人?还是迫于不得已的阻碍而抛弃她?是永远的分别,还是有朝朝暮暮的相处?
这次提的亲,虽然从表面上看,张平有些亏。对方是个二婚男人。前一任妻子结婚一年就因为难产而身亡,死了二年了。不过对方的家境好,在街上住家,其爹妈是出名的老裁缝,门口一个大的案板使用得亮烨烨的,肩膀上挂着软尺子,手中拿着线粉,两边的竹竿上挂满了大人小孩,男女老少的衣物,赶场天进进出出的人,钱币堆了满抽屉,数都懒得数。其生意之好,街上的几家裁缝店,都望尘莫及。他爹妈的年纪,再做几十年,也不成问题。张平嫁到这样的家庭,无异于嫁到了福窝窝里,过一辈子的安泰日子。媒婆给张明才喊醒了:“介绍这样好的人家,给了张平一个天大的面子。张平一辈子都要感激不尽。”哪知道,就这样优越的家境,张平还是一口拒绝了。
张平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好时机,她的同龄人,都成家立业,就是结婚迟的,孩子也晓得满院子跑了,爸爸妈妈喊得亲切切。目前的张平也只有找个二婚男人。当然也有光棍汉,那些被婚姻遗留的光棍汉,不是自身缺点一大堆,就是家境凄凉,上天注定了他们是光棍汉,二婚嫂,也懒于理睬他们,更何况张平还是未出门的黄花闺女。世间也有种种猜忌,张平还是不是黄花闺女,那就只有娶进门了才晓得。说的那户裁缝店的儿子,张平不同意,人家转过背,追求他们家钱财的人,趋之若鹜。
张明才说不转女儿,扬起碗,和着半碗麦粑,奋力掷到院子里,指着烧火煮猪草的张平,劈头盖脸地吼:“你不死心,那个知青不可能爱你。他要爱你就不会几个月杳无音讯。也许人家早在城里结婚了呢。哇,你跟了他几年时间。你知道他的门牌号,知道大门是朝东,还是朝西?你再这样痴迷不悟,大家都觉得你没有自知之明,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谁家姑娘,恁大了,还窝藏家里。”
张平确实没有理由拒绝那个开裁缝店的儿子,她也知道,她嫁去了,这辈子也许要继承他们家祖传的衣钵,把裁缝店发扬光大。以她的聪明才智,要不了多久,就能胜任裁剪衣服,缝纫衣服的重任。谁不穿衣服呢,穿衣服就少不了裁缝,所以裁缝这职业是永世长存的。爸爸看到她有了好的落脚点,心里宽松。展示在她面前的是一条铺陈着金钱的平坦大道。张平不依从了,还能有其它好的选择么,至少人们从张平的条件分析,再没有更好的道路了。一个乡下过时了的姑娘,何况还有那么多流言蜚语,这些传言是致命的,好像张平早就跟宋世杰做了某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张平全身心地扑到宋世杰身上,奉献了所有,结果却落个抛弃的下场。裁缝家肯定有所耳闻,才对成功的把握十足的大,他们都迁就了张平,过往不咎的仁义。也有人说,张平已经是簸落货,烂鞋子了,那个纠缠她的知青也回城了,这一切都因张平自己造成。他们找到张平是仁义之举,不然张平就只有跟那些不务正业、地痞流氓、好吃懒做的光棍汉了。他们家毕竟是世袭的裁缝,有光鲜的身世和久远的声誉。张平还不醒悟,就大惑不解了。张平坐在灶门口呜呜抽泣。爸爸发火也在她意料之中,爸爸在外面低三下四地为人,不就为了子女的将来么。她理解爸爸。这世上也只有爸爸和她有明确的分歧,爸爸历来就反对和知青谈情说爱,总认为那是没有眉目的事情,跟自己不搭边的外地人勾搭,而忽略了本地人,不遵循本地的风俗习惯行事,最终要倒霉。她现在倒霉了,是人都看她如何收场,如何面对现实。张平再能干,不可能脱离现实,过与世隔绝的悠闲日子。她需得面对这失落的凄凉。
“你到底要嫁个怎样的人家才安心呀。目前的尴尬处境也是你一手造成的呀。”张明才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说。
张平的理想随着知青的返回,她也渐渐明白。她不可能进入到什么专业的文艺团体,她能歌善舞的才能,像她的爱情一样枯萎。自从知青返城后,再没像之前那么轰轰烈烈的演出活动。大队上几个她一手栽培起来的演员,出嫁当妈或娶妻当爸爸的原因,早淡忘了演出的事情。他们不把文艺表演当成事业干,经营好家庭,出工挣工分才是正道。张平得到领导的褒赏过多,领导也一时兴起,说过要培养她,推荐她进入到专业队伍里,像她的爱情一样,得到宋世杰的铿锵誓言,宋世杰也像风浪那么,激情来了,无数次地表白爱情的忠贞不渝。张平的得到的诺言大于希望,其实事业和爱情一步没迈出,可是宋世杰则把爱情的甜蜜道路,铺展了几万里,他们携手白头,也品尝不完爱情的幸福。
张平突然的跌落,使她满腹的锦绣凋零。她也不愿意就此颓败,对宋世杰仍然抱着星星点点的希望。宋世杰理当知道她所面临的困境和痛苦。他们的纠葛还没有结束,宋世杰绝不会这么悄然无声地丢弃她。不管结果如何,她知道宋世杰总会有一种说法。是他们的爱情不般配,还是宋世杰近来事务缠身,无暇顾及她。
张平等候宋世杰的消息。她已经放弃了多次机会,不然现在她早是孩子的妈妈了,不在乎多等候一段日子。
麦子收割回家,秧苗还没有封林,稀疏的秧苗,把明镜的稻田,投下许多翠绿的阴影。太阳不再炽烈,变成了淡红的了,且红色在逐渐加深。燥热的空气经过几阵凉风的吹拂,阴暗下来的大地一样凉爽。一些热情的青蛙开始聒噪,几只洁白的白鹭站在稻田里,趁机寻觅食物。一些早就放学不肯回家做事的放学娃,不知在哪个湾湾里,消磨了时光,这才背着书包回家了。
谭琴的娘家人终于给她找了个满意的人家。谭琴傍晚时分裹着包袱,牵着迟疑的孩子离开了。家里也没什么,几床旧的被褥,是她出嫁时娘家送的陪嫁品,还有掉漆的家俱,这些都没有用了。她就带了些换洗的衣物和孩子的衣物,至于刚刚分得的百十斤小麦,装在坛子里,她一粒没带,大门没锁,锁挂在门扣上。她走了两块田埂,背脊发热,知道有一双火热的眼睛烘烤着她,使她背脊冒汗。她不由得回头,眼睛陡然潮湿了,那个清晰的人,变成了一个浑浊的影子。
陈志像有预感一样,曾经为他们的夫妻生活排解矛盾的丈母娘,几次三番地来到家里,引起了他的警觉。有一种不祥之兆,使他时刻留意着家里的变化。他远远地默默地监视着老婆。老婆下午没出工,中午的时候,丈母娘带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到了家里。老婆把挂在梁上的最后一墩腊肉,坛子里最后一升米煮来吃了。丈母娘随后就带着中年男子走了。陈志恨那个中年男子,他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个中年男子,丈母娘家也没有这样的亲戚。陈志一下午惴惴不安,他躲藏在园林里暗自伤感。老婆带着孩子走出了院子。陈志跑到院子上,空荡荡的,几只落地的鸟儿,嗖地飞跑了。陈志想喊住老婆。他怕喊老婆,看着老婆的背影,他有种十足的依恋。他知道,至此以后,他将再看不见亲爱的陪伴他多年,给他伤害,也给他幸福的老婆。
谭琴搌了泪水,看着的陈志形象鲜明了。相离如此之远,她依然能感觉到陈志央求的可怜的眼神。她这一走,就断了陈志生存下去的念头。陈志会愈加疯癫,直至死亡。谭琴有这预感,没有了她的陈志,就受人打击了。许多人对着她报怨:“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早就揍他了。”陈志已经被人当成了死人,活着的人将就死人,是做给活人看的。陈志偷别人家的红苕、萝卜、芋儿、黄瓜、花生等,甚至于刚刚生下的鸡蛋,瞧着没人,他摸来破壳喝了。陈志的种种劣迹,已经让人无法忍受。但是,都是看在谭琴的面上,他们是夫妻呀。人们说这话的目的,也是要谭琴担当起妻子的责任。谭琴无法担当这责任,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已经够艰难。目前无法独自承受艰难,要去寻找下半生的另一半,携手走完生命的历程。她手中的孩子嘴巴撇几撇,细细地喊:“爸爸。”
谭琴突然蹲身,抱起孩子,说:“他不是你爸爸。今天中年来的那个才是你爸爸。”她说不下去了,停顿了许久,抽咽着说:“你到了新家里,可要喊新爸爸。不然新爸爸不喜欢你。知道不?”
“我知道。可是,我不要新爸爸。我要旧爸爸。”孩子哇哇地大声哭泣。
谭琴掴了孩子几掌,转身就走,说:“到了新家,你喊新爸爸不?”
孩子哭得更加伤感,他看着熟悉的景致渐渐远去,抻着腰板,扳着妈妈箍的双脚,要下地,他想跑回那个破旧但温暖的家。他不想去面对新家和新爸爸,那是个恐惧和隔膜的世界,永远不能从容自在的世界。
“谭琴再次掴了孩子几耳光,命令:“到了新家,要喊新爸爸。”
孩子不敢再挣扎和抗议,他顺从地回答:“喊爸爸。”
谭琴似乎得到了解脱,孩子同意喊爸爸了。她抱着哭泣的孩子,脚步坚实和匆忙地快速离开了她生活了几年的村子,也许她这辈子再不会回来。但是她抱着的孩子,是否长大后回来看看他亲爱的疯癫了的爸爸呢,就只有天知道了,至少这童年的记忆他不会忘记,深刻在他记忆里的爸爸,是个不能抚养他的无用的爸爸。他的妈妈为了他的健康成长和美好前途,也为了妈妈自己的生活和未来,摈弃了破旧的凄惨的家庭和窝囊的绝望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