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喂猪的时候,灶房就黑了,只听到猪快乐吃食的叭叭声,每一口都像在喝,不需咀嚼,叭叭地就下了肚子。儿子吃了饭了,摸黑进了歇房,突然哇哇地哭出来了。老婆跑进歇房,准确无误地搂住儿子,焦灼地说:“哪儿碰痛了。”然后吐出一泡口水,口水贴到儿子的额头上,慢慢地来回揉搓,口水起到了疗伤的作用。儿子的身体和情感得到慰藉,不再哭了。老婆说:“妈妈抱,在床上不要动,躺下就眯眼睡觉。乖乖。”过后又听到老婆摸黑洗碗的声音。
陈志心急如焚地听着,通过声响来辨别屋子里的情况。他能够在声音里,听出其动作乃至接下来的动作。这是老婆的,也是乡下女人的动作。他不知道黑黑的屋子里,老婆是怎么洗碗筷的。但是,他知道没有煤油钱,是他造成的,如果有他在,不可能缺少煤油。老婆也变懒惰了,不洗脚,吃了饭,就要儿子上床睡觉。如果他在,那是绝对不行的。老婆突然拉开门,又突然关上门,闩哗啦一下闩上了。家里就沉寂了,除了呼呼的风在瓦片上跑,再没声响。
陈志作了双手合掌的揖拜,祝福和祈祷,老婆和儿子平安顺利,健康幸福。他退出了园林,园林里风啸啸,落叶哗哗。琴声还在黑夜里穿行,像一条醒目的彩带,如果夜色漆黑,那么琴声就鲜红,带着露珠般水灵灵的鲜红。陈志的心头在滴血。
张平的爸爸的关系终究搞不好。张平又跟爸爸在吵嘴。几扇门都关着,窗口透出一溜灯光,穿透了一竿长的空洞。张明才说:“媒婆说的这一个,家境又好,人品又好,何况又是独儿,还有个老汉在城里工作。你们先说着,他老汉明年退休后,他接班了,就是城里人,哪样也不比那个宋知青强。你咋就听不进人话呢。你的同龄人都成家立业了,可是你,还呱呱啦啦地唱歌跳舞,那能管一辈子?”
沉默了许久,显然有人在灯火前徘徊,窗口透出的灯光短短长长,时有时无。陈志怕张平家的狗,那狗特聪明,他不能过分接近,蹲在一棵果树下。这时听到张平反驳:“他再好,也没有宋世杰好。他接班进城了,我则嫁给他,在家里累死累活地服侍他的爹妈。我才不干。再说,宋世杰承认了的,返城的时候,我们一道进城。我总是觉得农村不适宜我。广阔的世界才是我的舞台。”
“你要好大的舞台,你有多大的能耐。口口声声舞台。天下的人都在各自的地方生存,谁有你的野心大。人心不足蛇吞象,没有自知之明。就是鸟儿满世界飞,也要回到锭子大的窝里休息呢。我不跟你争执,这件婚事你必须同意。”张明才下最后通牒,媒婆好心好意地说了几个好人家,都考虑到张平是人见人爱的明星,至少在这方圆十几公里的地方,有口皆碑,许多人都见识过她的舞台艺术。都深刻下张平的美好形象。没有追求的男人早早草率成家;有条件追求张平的男人,又权衡轻重利弊,遗憾地和不爱的姑娘成家;寥若晨星的几个条件好的男人,挑过了头,选过了时机,就自信地要媒婆上门提亲,但是,他们仍然得不到张平。张平不爱他们呀。张平爱的是能够给予她大好前程的宋世杰。她要和宋世杰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在城里,而不是过贫寒清苦的乡下生活。张明才认为女儿的思想抛锚了,偏离了正确的人生轨道。他为女儿捏了一把把惶恐不安的汗水。
“我的事情,不要你管。我知道如何把握正确的人生航向。”张平信心百倍地说,以此提升爸爸对她的信任,不必为她的美好将来忧愁。她的前程是条平坦锦绣的康庄大道,她沿着眼前的道路,就能够轻易达到目的,使爸爸瞠目结舌的目的。
“你莫在我面前,讲那些文绉绉的啥航向不航向的。我只是问你,你是农民么?”
“是农民。”张平明确回答。
“农民咋进城?”张明才追问。
“城市也不是城里人的,都是人。”张平赌气的语调软弱了。
“是人都不可能相同的。你必须明白,你永远是农民,农民有农民的爱情和婚姻,冒险的事情千万别做,摸着石头过河才踏实。”张明才说。
张平沉默不语。
“你还是同意了媒婆说的这门亲事。要见好就收,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张明才谆谆教诲,言下之意要女儿彻底忘掉宋世杰,别去好高骛远,做些天马行空的美梦。
“不要说了。”张平抱着疼痛的头,奔回到自己的歇房里,砰地关上门。
张明才好说歹说,劝不转女儿爱宋世杰的心,看着柜子上的一个土碗,碗里装着水,水缸里舀来解渴的。他的生活里,没有喝茶的习惯,口渴了一碗生水,就解决问题了,坡地上扑到哪个浸水凼,吹去水面的蚊子或落叶,就咕噜咕噜地喝,喝得心态爽朗。他怒不可遏地挥臂,碗是横着飞出,碰到墙壁上,应声而碎,静寂的黑暗里,不下于一颗炸弹。
陈志拔腿就跑,碗的破碎声,炸在头顶一般,碎屑会纷纷飞溅到他的光脚板上,硌得生痛。他一鼓作气跑进了蛮子洞里,里面很黑,比外面似乎更黑。不过再黑,他也能准确地倒在稻草上,惊起几只老鼠吱吱地跑远。他快要散架了,全身骨头都拆解开来,随意性地摆放才舒适。他躺在稻草上,眼角分流出一溜泪水,泪水从耳门边滴落,清晰地滴答到稻草上。很久很久,静得能够听到冬眠虫子的心跳声了,静得他想找个人彻夜交谈,他知道他没有了说话功能,然而他有满腹牢骚和经纶,藏在心海里,波涛汹涌。他觉得乏力的原因是饿了,于是他爬起来,去拿了个萝卜,萝卜又大又圆,拔回来没洗,应当有泥巴的,他管不了那么多,在衣服上擦拭几下,脆生生的咀嚼,一汪汪水,带着淡淡的辛辣味,从喉咙流进了冰冷的胃里。萝卜吃完了,胃里也晃荡起水的声音。他一动,胃里的水就随之活动。他不辗转反侧了,胃里便安静下来。他觉得胃部像寒风中的水池,冷冰冰的,这种冷一点点扩散,直到脚趾和手指尖。远处的老鼠又在吱吱叫,他曾经被老鼠咬过,老鼠咬他的耳朵,在他熟睡时。他怕老鼠再次乘机咬他,他双脚拍打着稻草,咿咿呀呀地嚎叫。这样警惕地嚎叫几次,老鼠是否吓跑,他已经无暇关心。他太累了,眼睛闭上是黑暗,睁开是黑暗,他还是愿意安静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他看到的是想看的人,睁开眼睛,他看到的全是黑压压的鬼怪朝他扑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