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也薄呀。”张平抓起睡实的稻草,激动跳起来,说:“我这就去找队长,给你挑两挑稻草来,床铺厚些才不冷呀。你在家里等着。”
三姨婆拽着张平的手,央求:“可别去添麻烦了,不冷的。”
“你等着,冷凉了可不是小事,我去去就回。”张平捋下三姨婆的手,匆匆出了房子。
三姨婆嗳嗳地追出来,张平已经跑远。她看着张平的背影担忧地喊:“不行就算了,可别跟队长吵嘴。”
队长挑着粪,淋自留地的麦子,麦子翠绿绿,公家的麦子还是细刷子叶片,自留地的麦子已经成堆成簇。队长见张平直往自己面前来,不是走向自家院子,伸直了腰板,手握粪瓢,隔几米远,主动招呼:“呦,又准备出去演出。回来了记工分也一样的。”
张平每次有演出任务,都要通知或事先通知队长,演出口粮混出去了,又有壮劳力才能有的满满十分。许多人想挣这便宜的工分,没那本领。队长猜错了,张平站到土边的泥路上,路边长着许多青草,有镰刀的痕迹,是那些打猪草遗留的刀割痕迹。张平热情地笑,笑过后,才愤愤不平地说:“我找你要稻草呢,三姨婆的床铺得好薄,被褥也薄。人心都是肉长的,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来找你。”
“她一个人分不到多少稻草,也许用来垫了猪圈。就那么一垛稻草,有三头牛要要吃。就怕不够吃,春耕时,牛瘦弱弱的咋拉犁铧。”
“这我不管。叫武实牵着牛坡地里啃青草呀。一个冬天像老头子一样煨在牛圈屋里,光晓得喂稻草。”张平看着武实家旁边的牛圈屋,土墙裂隙纵横,用泥巴搪了,不到几个月泥巴干了后,缝隙又恢复原样,屋顶的草生粉碎了一般,起一层层绿茸茸的苔藓和青草,几头牛便套在黑糊糊的屋里面。谁也不好争牛喂,关键在于牛圈屋离武实家近,武实靠这几头牛,一年难得看到他两口子出工,每年给他们家二个壮劳力的平均工分。武实逢人就叫苦连天,说喂牛恼火,不划算。人们也只有任他叫苦,没人去接那烂摊子事情,心里是明白的,几条牛的牵绳都拉破了牛鼻子,牛鼻子都穿无数个洞了,如果他爱惜牛,能狠心肠拉绳索。武实家靠喂牛,把家搞得好好的,不仅偷公家的牛粪,而是在春耕时偷吃喂牛的胡豆,胡豆泡软了后,牛吃了才长力气,拉犁铧翻耕稻田呀。武实家那段日子天天吃胡豆,虽说胡豆是杂粮,不管钱,也没人爱吃,但总比喝青菜稀饭强。张平想到武实家贼眉鼠眼、损公肥私的恶习,就愤懑。
“你光看表面,就不看到他掏牛粪,扯稻草的时候。如果遇到下雪天,大家都窝藏在家里,他还要去做事。他的腰板就是踩着冰块摔伤的。”队长轻言细语,没批评张平,只是讲张平看问题不全面,太偏颇狭隘。
“那你同意给稻草不?”张平看到武实叼着烟竿,扛着耙锄往牛圈屋去。她如果去扯稻草,武实定要吼,吼得全村的人都听着,有人偷稻草,没了稻草牛就没有吃的。牛没有吃的,那么就无法春耕,大家还吃屁的个饭呀。问题是非常严重,严重破坏和损害了大家的利益。张平有可能又被人人得而诛之的难堪。
“且慢。”队长双手圆成喇叭筒,对着武实家喊:“张平有急用,要扯捆稻草。”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动荡不安。
武实钻出牛圈屋,远远地看着这边的队长和张平,没吭声,手折上去,端着嘴边的烟竿。
“要得不?”队长细声骂了闷不做声的武实,又焦急地问。
“怕不够吃哟。”武实声音犹豫不决的细弱,还是传了过来。
“三姨婆铺床用。”队长说明扯稻草的用途。
“队长大人开口同意了。那就扯一捆么。”武实听说三姨婆要铺床板,他也不愿意为难三姨婆,那样遭人口舌。像割他身上的肉一样,迫不得已同意了。
张平找了根篾条,扯了很大一捆稻草,捆绑好后,抛到后脑勺上。她又回头看武实,武实端着烟竿,蹲在牛圈屋的墙角,看着张平。
原先睡死了的稻草取出,铺上新鲜稻草,床就像棉絮一样松软了。三姨婆抱起旧稻草堆到灶门口,用来烧火煮饭。她要张平坐下,一点点地捡张平头发上的稻草,掮稻草时,头发擦乱了,里面粘了些稻穗和叶片。三姨婆说:“叫你不去,你就去。沾恁多稻草。”
“今后有事,喊声就是。就把我当成你的后人。”张平埋头让三姨婆捡头发里的稻草碎屑,她的头还是小时候,妈妈这样站后面,爱惜她的头发,梳理和挤死头发里的虱子和虱蛋,她至今还记得妈妈的手指头柔柔痒痒,指甲对虱子和虱蛋却不含糊,嘣嘣嘣地挤死一个个虱子和虱蛋,声音清脆回响耳边。妈妈用篦子梳发时,怕扯痛头发,捏着头发,一点点地梳下去,然后把夹在篦齿上的虱子和虱蛋,给她瞧。妈妈就把篦子沉到开水里烫虱子,一个个虱子就在热气腾腾的水面飘浮。三姨婆的手法和妈妈很同感。自从妈妈去世后,再没人给她梳头和捉虱子了。不过,她大了知道防虱子,用六六粉抹在头发上,捂一会再透洗干净,头发里没有虱子了,乌黑发亮,像一帘黑色的瀑布。
“我可不敢玷污你。我成份不好。你是有前途的青年,可别粘我这臭****。”三姨婆说得认真,她虽每次运动都平安度过,她毕竟曾是地主的小老婆。她洁身自好,不生事,不带过,对谁都一张亲切的笑容。笑她过去了的荒唐,笑她安定而孤寡的人生。
“我给样东西,你可要好好保管。“三姨婆腾空而起,年轻人一般的精力。她站到柜台前,手准确地伸进一个花瓶里,拿出一个晶莹剔透,温润米色里带着朵朵绿苔的玉手镯。手镯她只戴过几回,还是解放前。解放后,她再没戴过,一直装在花瓶里。人们都知道玉是好东西,却不知道是怎样好的东西,它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在世面上无法流通,也不敢拿出示人眼目,它是不合时宜的东西。当然三姨婆也知道,张平也不敢戴出世,只有搁在家里,闲暇时把玩。
张平摆手拒绝,她要这东西做啥呀。她即刻想到这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具体物证,不过她不可能拿这把柄批斗三姨婆,三姨婆信任她,才送她。三姨婆有提防思想,便不会给她,她永远就不知道手镯的事情。只知道三姨婆家虽然破破烂烂,但比别的家庭多几样精美绝伦的花瓶而已,花瓶用来装东西,已经失去原有功用。张平有清醒的头脑,听老辈人说过:黄金有价,玉无价。在张平看来玉手镯无价,便是无用的东西,她演出或做事,不可能带玉手镯呀。
三姨婆托起了张平的手,并拢五指,玉手镯慢慢腾腾地套进手腕上。退后一步,端详着张平,摆摆头,说:“送你了。你不戴,可以藏着。就当我送你的嫁妆。你没机会戴,也许你娃娃有机会戴的。”
张平手腕冰冷,一会就没冷的感觉,手镯已经和她的体温一样了。她要捋下来。三姨婆握住她的手,抿着嘴唇不住地摆头。她不忍心悖了三姨婆的好意,就戴在手腕上,衣袖扯长些,掩藏手镯。张平起身告别三姨婆,生怕别人看到她手腕的玉镯,缩臂匆忙回家。爸爸坐在门槛上抽烟,张平从旁过去,进了歇房,取下手镯,塞到黑暗处的墙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