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有些人家就没有吃，准备空尽了肚子，晚上大块朵颐，吃这一回，就要当它几天几夜的食量。许多人坐在温暖的阳光里，搓身上的污垢，或者翻衣服，捉身上的虱子，搧动鼻梁，吸取油汪汪的肉香。坡地里的红苕挖出来，一溜溜淡绿的萝卜已经长大了，大概明后天就要点麦子。红苕吃了，还有萝卜填充肚子。其实萝卜是刮油的，越吃越瘦人，但是，总比饿肚子好。收割后的冬水田翻耕出来，耱平了，水面像镜子，翻滚着不息的粼粼清波。家家户户炊烟也没有平常天升腾的时间长久。
牟大事没那么大方，几十斤半边猪肉，他藏了一半，决不多一片肉。完全按照传统席的八大碗办，一桌席也不过均摊一斤肉。烧白一碗，十片肉，每人一片；炖肉切成细墩墩，十坨，每人一坨；酥肉汤切成拇指大一块，每人一块；粉蒸肉的排骨，也是每人一坨。八碗菜，荤荤素素，都是有分量的，吃的人也懂得规矩，每人的筷子一齐伸向一样菜，筷子收回，菜碗也空了。只有酒和饭可以敞开供应，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他提着多余的肉，挂到歇房的床后壁上，怕人瞧见了，说些风凉话。借的桌子板凳，空大的院子占满了。灶房里一些至亲已经前来帮忙，闹哄哄的好不热闹。他坐在空桌子上抽烟，今天是他最幸福和光荣的一天。女儿穿着红色的喜庆衣服，头上簪着闪光的发夹，院子里走来走去。他又看堂屋正中堆着的嫁妆，像朝阳那么红火，映红了院子的空间。
张明才今天受了婚庆的感染，情绪低落，上午去坡地转了圈，顺手捡了几把枯树枝，下午就再没去哪儿。牟青比张平大几个月，张平的婚事还悬挂着。宋世杰靠不住是他的看法，宋世杰终究会离去，回到城里，知青历来就是来农村体验生活，是那几年时间，便会返城。之前也听说有知青和乡下姑娘恋爱的事情，最后都因种种原因而分道扬镳，爱情是经不起严峻生活考验的。知青回城就分配工作，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不可能拖一个没有工作，没有户口的女子，就是生了孩子，孩子户口也要陷在农村，孩子随母。当然也不是说恋爱不成功，是那些城里姑娘爱上农村小伙。姑娘不返城上班，宁愿在农村呆一辈子。宋世杰决不是那种为了张平，舍弃返城工作的人。他觉得女儿寂寞呆在歇房里，也应当想想自己的婚事了。
张平躺在床上，衣服穿的是表演文艺节目时穿的漂亮衣服。之前牟青说出嫁时要她送她，张平就等着牟青来喊她，她也想去院子里感受热闹。牟青的婚事，男方家境好，倍受人们的称赞。嫁了那样的人家，便一辈子衣食无忧。张平的口碑不好，在别人看来她走的是险着，跟着个知青，不切实际地爱恋，最终没有好结果，还有就是文艺表演，也是遭人口舌的事，农村人就踏踏实实地做农业，疯癫地去唱歌跳舞，有些格外了。不嫌她白吃了生产队的口粮，反正不是某一个人吃亏。大家闲聊的时候，还是把吃不饱的恶气，针对着她发泄。张平期待牟青主动来邀请她，她会快快乐乐地去院子，和昔日好友度过难得的婚庆时光。牟青忘记了她，她不免悲苦。她知道，倘若她和牟青竞争同一个男子，舞台上的她定能稳操胜券，生活中的她就只有败北。舞台上的她有人心所向的美丽，生活中的她好高骛远的懒惰。她又起身拿起宋世杰的像片，仔细端详和揣摩，宋世杰是爱她的，无处不体现对她的倾慕。他的手是那么轻柔，轻轻柔柔像春风杨柳的手，温暖和抚慰着她现实的甜美和未来的憧憬。
时候不早了，弟弟也放学了，牟青仍没有主动来邀请张平去参加她去院子。太阳搁近坡顶，开始一点点收敛光芒，一点点红起来。有些寒冷的晚风呼呼啸啸。张平惓慵在床上，对将来有种莫名的惶恐和紧张。她在期待另一个人了。宋世杰如果陪她去参加婚宴，所有的谣言将不攻自破，人们对她前程的担忧，也将变成明媚的笑容。宋世杰不会参加村民的婚宴，昨晚他们相会的时候，宋世杰经不住张平的缠绵，搂着她的腰，手摸索着她暖融融的身子，说他不可能去参加村民的婚宴，并进一步解释，说他们俩将来结婚时，不是在村里，而是在城里。又能有谁迢迢路程去参加他们俩的婚礼呢。张平倾靠在宋世杰的身上，一任宋世杰的手掌，摸得她气喘吁吁、浑身颤栗。
激动人心的唢呐和锣鼓声，喜气洋洋地突然响彻云霄，宛若巨浪翻腾在寂寞冷静的村子里，翠绿的园林被掀动起来，起伏不定，明镜似的稻田，粼波盈盈，白浪翩翩。许多人站到自家的院子边张望，交口称誉牟青的婚事。
牟大事的两个兄弟各请了一班唢呐锣鼓，先到一班唢呐锣鼓，走到村子口的时候，按照习俗，一个个拿起家当，齐心协力地吹奏和敲打起来，他们边走边吹奏和敲打。如果没有他们的欢乐声音，就是提不起人们心头的激动。只是知道牟青即将出嫁，有了他们的声音，便使人热血沸腾。这只是提前来的一班乐队，另一班还在赶来的路途上。
张平听到唢呐锣鼓声，不禁热泪盈眶。窗外渐渐阴暗的天空，使她忧郁和焦灼。外面虽然黄昏时分，空间却清朗，昏暗是她的眼泪造成。她乱成一团的情绪，理不清，剪不断，有种困兽犹斗和笼中飞鸟的感觉，她愿意在宋世杰营造的爱情氛围里，变成乖巧温顺的兽和没有翅膀的鸟儿。因为宋世杰有腾飞的安全幸福的巢穴，供她丧失自己对自己的正确认识和判断。宋世杰是风，她就是扶疏的竹林，她是明镜，宋世杰便是明镜里的蓝天白云。
张明才看着坐在屋檐柴堆上的儿子，儿子作参加婚宴的准备，他弯腰搓裤脚上的泥巴，泥巴浆干了，用力搓，然后使劲噗噗地拍打，裤子似乎又干净和体面。张明才叹息一声，叹息从内心深处发起，心脏都掏空了，瞬间即逝的轻松，又是沉重的郁积。张明才喊：“张平哩，舀一升米，去得了。”说着掏衣兜，他穿的中山装，钱就装上面的口袋里，扣子扣着，解开扣子，掏出张早说放好的一元钱。这元钱他清晨起来，就一直装着。依照惯例，他送的礼薪是大众化。
张平舀了平平的一升米，倒在蓝布袋里，还挽个疙瘩系紧。她出门时，爸爸把一元钱展平了，对折好递给她。张平揣进衣兜，转身锁门。
三姨婆也提着布袋，里面装着米，还抱着个大南瓜。她没钱送礼，便用南瓜充数。她把南瓜塞到张显强的胸脯上，说：“你帮抱着。”
张显强抱着南瓜，有些重，他放下南瓜，看着三姨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因为在他这年龄，没他说话的份。他蹲在地上，很惊奇地看三姨婆。三姨婆身子偏偏倒倒，走路慢吞吞，却能抱得动如此重的南瓜，换了他抱起来就费力了。
“我说你也是提啥米，意思意思就得了，还送恁大的南瓜。”张平看着三姨婆。
“我可是看着牟青和你们这批人长大的。都要出嫁了，咋舍不得个南瓜呢。”三姨婆让张明才走前面。
张平没回话，心里涩涩的，不舒服。牟青就要出嫁，毛春也跑到石匠家当媳妇，她这种主动跑到男方家的人很悲壮，不知情的人以为毛春为了爱情，甘心情愿抛弃爹妈，或者说违背爹妈安排，执意坚持一心一意的爱情。开始有很多人都这么认为，赞扬毛春有气魄和胆量，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坚贞不屈爱情观。知情人就骂毛春贪小失大，怀孕了才不得已丢面子投靠石匠家。不过那股惊愕的旋风也渐渐平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谁也不可能要求个个的婚事都像牟青那么光辉灿烂。涂碧美也说了，家境比一般人优越，男方的家有头黄牛，有辆板车，拉一车货是多少多少钱，平常大不了割些草，人劳累些。可是农村人家，哪个又轻松呀，都是放下左手的事情，又忙右手的事情，没有歇息。板车多少能够找到外水钱，滋润家庭，张平是看到过男方的老子的，坐在车头上，双脚吊甩甩的，手中抱一个竹竿，竹竿上系着鞘子，哟哟哦哦地使唤黄牛。张平想到这里，阴郁起来，他往知青点张望，宋世杰大概回到知青点，如果今晚不因牟青的婚事，他们俩又会相约在树荫下，怀想和探索他们美好幸福的未来，他们对未来的向往，永远没停息。也正因为他们光向往未来，而忽略和轻视现在，给张平如履薄冰的体会。
两班乐队都到齐了，他们吹奏敲打着喜庆的曲子，院子里人声鼎沸，张平交了礼钱，米倒进箩筐里，布袋裹成一团，塞进了裤兜，钻进牟青的歇房，看到牟青的婶娘正用麻绳子给牟青拔汗毛，额头上的汗毛搅到绳子上，一点点拔除，然后又拔眉毛，把眉毛拔成一个弯弯的月牙形。牟青嘴巴龇着，有些痛苦的样子。牟青的脸蛋经过如此的精心安排，愈加的美丽洁白。牟青红着脸膛，说：“坐呀。”
张平便坐在牟青睡的床上，看婶娘收放着绳子，像绞链一般一点点拔毛。张平平常天为了增加美感，没事时在家里，也学着如此拔毛。自己给自己拔，总是不顺手。出嫁时的拔毛，是为了取悦明晚的新婚之夜。姑娘过了明天的洞房花烛后，就陡然从金身银身，变成猪狗不如的东西了，人也会高台落水一般，不论是行为语言，还是思想身体。姑娘和妇女的区别很大，大得沧海桑田。现在的牟青是带露的鲜花，娇嫩清雅，动人心弦。过了明天的洞房花烛之后，就是百花落尽的青涩，风雨交加和炎热沉寂的果实追求。不再浪漫和情调，变得刻薄甚或尖酸。张平是看到过无数女子，娇生惯养的做作，轻声细语的娇气，谁见谁怜惜，但是，出嫁没两天，摸着了头脑后，地里的一根葱子被人拔了，也会站到地头或院子边狮子般谩骂得地动山摇。
牟青水一样的柔情，她在刻意表演和探索这种似水柔情，不仅面对自家亲戚或邻居，而且要在明天的新郎家，表演得清波盈盈，使新郎家的人，明确地体会到他们的辛苦没白费，娶来的是花容月貌，与世无争的纯情姑娘。牟青偏着头，让婶娘搅鬓边的茸毛，每搅一下，她便痛苦地哎哟，婶娘吩咐她别叫唤。说大姑娘头一回搅茸毛，哪有不痛的，忍耐着点，让新郎官明天看着了，留念一辈子，知道你是美过西施的，嫁过去了，可要当宝贝捧着，当心肝爱着。婶娘说得牟青羞赧。
唢呐和锣鼓一个劲地吹奏，两班乐队都使出了本领，他们比谁的技艺高超，比谁的身体素质好，两腮帮像气球那么鼓起，摇晃着唢呐，手指头快速活动在七个孔眼上，脖颈的血管暴涨，像一条条蚯蚓。许多人围着他们，观看的人并不懂音乐，只是觉得那旋律好听，听着熟悉的苍老的悲壮的惊喜的音乐，就对这美好的婚事油生起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