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回家,安静的村子就惊诧诧响彻云霄地骂开了,黄古在自留地里骂,骂得空气也愤懑起来,搁在山顶的太阳,失去了光彩,几条黑云横跨太阳里。她清晨就提着半桶清尿水,去淋花瓜的时候,看到土坎边有个钵子大的嫩南瓜,她就怕人偷摘,拢了些野草掩藏南瓜。心里一直惦记着,坡地上做活路,都时时给着眼光照顾。心想收工后,就赶紧摘回家,今晚就吃南瓜。没想到,南瓜不在了,蒂头上的汁,还没凝固,水水的样子。肯定是不久前,被人摘的。不久前,院子的狗叫得凶,是几个知青去区里参加文艺表演,回家经过院子时,所有的狗都吠起来。大家伙当时听了队长的话,趁天没黑之前,把这块土的草薅完。大家也觉得队长的话在理,磨洋工也要做得像样么。饿肚皮虽然是大家的事情,具体到每个人身上都难受。没去参加文艺表演的付渝和秦琼,默默地挖地,他们的成份不好,到了农村,只有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份,任何轻巧和光荣的事情都不会幸临到他们身上,他们也认了,不去作无益的奢望和努力。他们已经真正地成了农民,什么活路都能和农村人一样的干,完全脱离了城里人养尊处优和自命不凡的思想和身体。黄古心里就犯嘀咕,几个知青一路回来,地里的南瓜恐怕遭殃。这下果不其然。她骂得归巢的鸟儿也腾出了窝,纷纷跳出来,叽叽喳喳地询问。黄古知道南瓜就在知青点的房子里,这时候也许没切,也许切成了片片或丝丝,正准备下锅。黄古不敢去找,那帮偷鸡摸狗惯了的知青,压根就不虚她。她找去了,无异于自讨苦吃。她骂的腔调越来越针对跟着知青裹的张平了,张平是大队的文艺骨干,兼任团支部书记,今天去文艺表演,就是张平带队。张平也跟着回来了,大家都瞧见的。黄古骂着:“死丫头片子,跟着跑,疯来癫去的,有落了的。死丫头片子,到时候跟你妈妈一样的命。”
黄古的声音当然传到了张明才的耳朵里,也成心要传布到他耳里。张明才的老婆前几年割病去世,抛下他和子女。得的什么病,按照农村的说法是痨病,咳出的痰带血,血吐多就死了。张平也二十奔二十一的人了,出落得和她妈年青时一样的娉娉婷婷,脸颊红润,眉目传情,顾盼之间,留念不舍。在附近找不到如此动情的姑娘,有了她的文艺节目,自然深得领导好评,深得群众鼓舞。听说公社已经把她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准备提拔她到公社的文艺队去参加全县表演比赛,将来还有可能提到县里的文艺团体,捧上专业的文艺工作者饭碗,去更加广阔的舞台表演。张平的群众声誉不好,可是张平本人却看到了美好前程,只要她努力奋斗,前程就一步步呈现出来。张平当然也听到了黄古的骂声,骂声像尖利的锥子,刺得她坐立不安。她坐在灶门口烧火煮饭,下午回家,她换洗了出门的漂亮衣服,就赶紧去自留地里掰了半背篓甜菜,宰细后,天空愈加碧蓝,阳光就淡化了,吹腾的风凉惊惊的。青蛙开始聒成一片。她叫弟弟去后檐沟抱捆柴进灶房,自己提着宰好的猪草进了灶房。这个家,她不煮饭,尽管爸爸会做饭,但是,爸爸是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肖于做妇道人家的事,弟弟背着书包上学的娃娃,家务事都要张平揽着。张平看坐在门口,背对着自己的爸爸,爸爸回家,就坐在门槛,不停地巴烟,燃了一锅又一锅的烟,他的烟竿,铁烟嘴,铁烟锅,中间用竹竿衔接,没事时,就爱抽根草茎秆捅烟竿里的烟油,烟油黑黑的,老远能闻着刺鼻的辛辣味。爸爸的屁股起了几次,又都悻悻落到门槛上,他似乎听不下去了。一声声人尽皆知的骂声,像棒槌一样敲打着他。这不是欺人太甚了。知青偷了她的南瓜,自己找知青理扯呀,把气直通通地撒到女儿身上,通过对女儿的骂,含沙射影地针对着知青,好像女儿和知青串通一气偷了她的南瓜。张平心蹦到嗓门口,悬浮着,生怕爸爸去接这茬儿。只要爸爸一接话,那么他们家就成了众矢之的提防对象,将来知青偷了村民的什么东西,都会牵扯着她。
知青偷东西不是一次两次了,经常偷。他们平常不爱种菜,也不可能喂养鸡鸭等。嘴馋了,就爱顺手牵羊。张平私下里劝了他们,兔子不吃窝边草,要偷偷远些。知青也知道偷近了,引起群愤。一般都远地方偷,今天是例外,他们表演完后,又在区里听了形势报告会,五点过了才散会,他们一路急匆匆地赶路,走近了才知道回去没有菜吃。知青的脚天翻,哪个角落都踏焦了。当然知道哪个地头有东西。于是孙进就叫兄弟伙搭个眼睛,院子里静悄悄,除了汪汪叫的狗,没一个人出门瞅情况,男男女女都上坡做工了,就是小孩也有小孩的事,打猪草,或去荒坡上割柴草,不能独立的小孩跟爹妈上坡了。孙进跳了几块土坎,弯腰抱起个南瓜,几个蹦跳就又回到了大路上,心不跳,气不喘,得意洋洋地说今晚吃南瓜片。张平来不及阻止,也不可能阻止,再说一个南瓜,也不值钱。有时候知青没钱打牙祭了,偷只鸡,偷只鸭,冬天时谁家的大黄狗不再了,村民们骂几声,还不是过去了。端宏亮想到知青点没有柴禾了,又在院子边灰屋里抱了捆上好的枯树桠,掖着回知青点。他们认为这不是偷,他们从大城市来,只是来过度的,迟早会像原先的一批批知青一样回到城里过舒适的好日子。果然不出所料,张平听到了来世芳的骂声,她家堆在灰屋的一捆柴禾遭偷了,这可是她春节时舍不得烧,准备着人来客往时的好柴禾。来世芳骂了几声就没骂了,她清点了圈里的鸡,一只不少,她怕惹火了知青引起大的损失,所以出口恶气,也知道适可而止。涂碧美曾经央求张平,把她也弄到文艺表演队里,那工作轻松,且找的工分和一个壮劳力一样,像她这样的姑娘,每天跟着生产队挖泥笨土,才七分,文艺表演队一天嘻嘻哈哈的居然是十分。但是,张平瞧不起涂碧美,她的皮肤生来就黑粗粗的,也不善于打扮,穿着又不知道怎么凸显身材的婀娜多姿,和普通妇人一样,瞧不出姑娘的特点。尤其是发型,还是那大众化的辫子,辫子扎得再紧,再直爽,也没有时代气息呀。张平的发型早就不辫子,松散开来,或马尾,或披肩,或前额挽个形状,总之着意塑造美好形象。涂碧美就老板多了,还想加入文艺表演队,不是痴心妄想么。张平就是全大队选遍了,也轮不着涂碧美的。舞台是美丽的展示,不可能找个平常得不起眼的人上台。来世芳骂了阵,没再骂了,一捆柴远没有一个南瓜贵重。或许是涂碧美劝解了妈妈,张平介绍她进了文艺表演队,也要跟着知青混的。
黄古骂得口干舌燥,没人接招,除了解气,生活还要继续。毛敢见天快黑尽了,就站到院子边的大路上,喊她回家弄饭。她顺便到地里摘了几个黄瓜,衣服兜揽着,露出半截肚皮,裤带是条蓝布条,在裆间吊甩甩的,气咻咻地往暮霭和炊烟缠绕一起的院子回。
村子恢复了平静,蛙声连成一片,像波涛翻滚的大海,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安静祥和。天空碧蓝碧蓝,点缀着密集的星星,星星粗粗细细,每粒星星,都睁大眼睛俯瞰着沉静的村子,一牙月亮,像把雪亮的镰刀,发出幽静的光明。院子的灯火紧凑些,开着门的人家在白蒙蒙的院子里铺条窄窄的灯光,关着门的人家窗口上漏出的灯光就短小多了。坐在院子里巴烟的男人,脸膛明明灭灭,他们谈论着今年的收成,没有听取蛙声一片的丰收喜悦,是忧愁的希望。吃不饱,穿不暖已经是惯例,所以他们对今年的收成,也一样不抱奢望。至于黄古家的南瓜和来世芳家的柴禾被偷了,都不是主要的话题,这种事情多了,多了再提就稀松平常和乏味。
院子的周边零星散布着单家独户,阴森森的园林,包围着黑压压的院子,风在呼啸,看不见树林和竹林的摇曳,它们像密不透风的山壁,耸立在依稀的朦胧里,萤火虫上上下下地翻腾。时或有一两声狗叫,像吵架那么,传遍了宁静的村子,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夜行者,但是,不知道行路的人,来自何方,去向哪儿。也没人去关心这事,就当没听见。
知青点在坡顶,由于坡顶的土层浅,梅雨时节石谷子地上生着一堆堆地木耳,晴天地木耳干成了细碎屑,如果连着下几天的雨,地面上就生长出一堆堆地木耳,有些人家就提着篓子去抹地木耳,黑黑的地木耳,淘洗干净后,切些泡咸菜炒来当菜吃,比木耳还顺口溜。当然大家还不知道有木耳,当地人就认了地上长的地木耳为木耳,腐烂树枝上的木耳倒没人愿意吃,也不知道能吃。知青点就建在坡顶的中间,土墙瓦房,隔着十来个平方米的小间,每个知青居住一间。他们开始不知道有地木耳,见村民每年梅雨时节都去抹地木耳当菜,它们也学着抹地木耳,吃了之后,都赞不绝口。那么大的坡地,石谷子上长的野草也难以存活,光秃秃的,一条踩出模样的路,便伸出到连接村庄的大小阡陌上。他们当然听到有人在骂他们,他们笑笑,对于乡下人的咒骂,他们不当回事,他们不相信迷信,不相信迷信的人,就不会相信村民的咒骂,真的会出善恶报应的说法。吃饱喝足,悠然自得才是道理。一个南瓜他们一人夹了几筷子就吃完了,偷的那捆柴禾,也在尚有余温的灶膛里红着。付渝独自宵夜,他被欢乐的知青排挤到一边,他吃了饭,就就坐在窗前,面对着满天星星,吹口琴,他哀恸婉转的琴声,像夜空里流动的涓涓溪流,流向遥远的城里,他的爹妈从劳改农场回家,家徒四壁,妹妹也被派送到比他改造的乡下愈加偏远和穷困的地方了。因为他爸爸的爸爸解放前曾在城里开制衣厂,聘请了十几个帮工,就留下了这历史的污垢。他的琴声,环绕在宁静的村庄里,大家都听到了,听到了便起恻隐之心,都知道这声音是付渝吹奏的,也都从琴声里窥见到付渝的哀愁。便想到每天勤勤恳恳地跟随着村民们劳动的那个瘦小的,胆小怕事的小青年。秦琼吃了晚饭,洗了碗,便吹熄灯,倒床睡觉,她睡不着,辗转难眠,她在静静地听付渝的琴声,琴声凄婉悲凉,她仿佛在琴声里看到了付渝的泪水,因为付渝的泪水,才使得琴声催人泪下。她抹了把泪水,撒到地上,沙沙响,看不出黑黑地面的泪痕,她还是伸出头看地面,今晚月亮圆满就好了,星星总没有月光皎洁,月光会透漏到床上,宿舍也有些亮度,不至于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