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继续哼哼,它说大和民族向中华民族进军,前者胜利,后者漰败,是不可挽回的趋势,后者为何还要作徒劳的抵抗呢?假若理智地投降,甘心做他们的亡国奴,不是可以避免许多无谓的牺牲吗?既然命运注定日本皇军的胜利,就应该接受日本人冠冕堂皇的宣传,只要不抵抗,就是中日亲善。只要不抵抗,就能共同建设大东亚共荣。只要不抵抗,就是王道乐土。中国人真愚蠢,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怎么会有好几千年的文明历史?明显的是吹牛,是瞎说,是造谣。
龟田一首在野猪好一阵哼哼述说里,竟然得到一种极大的启发。他顿时觉得眼明心亮,信心十足。他说:
“你的说了这么多,我的也明白了。你的既然是来救我的,我的愿意接受你们的营救,我们的就为共同的目标奋斗吧!”
“那就请吧。”
野猪用一只前爪往那个黑黑的洞口一指。他朝洞口望了望,不自觉地往后一步。如果说黑夜伸手不见五指,那么这个通到外面的洞就连眼睛也会瞎了的。那里面怎么会那样的黑呢?他不禁对这只野猪产生了一阵怀疑。虽然野猪说了许多的话,每一句话都能投其所好,但毕竟是它自己说的,没有旁证。它会不会是一只骗子猪?将他骗到地洞里,谁知道这个地洞是通到哪里的呢?也许是通向它们的巢穴,他轻信它的话,一旦跟他下去,洞里的许多野猪就会将我坐享其成,吃得连骨头也不剩的。他想与其如此,不如就在这牢里坐着,听从命运的摆布吧。
他再细看一眼面前的野猪,野猪的形象让他大倒胃口。他堂堂的日本皇军的大佐,怎么能与一只野猪为伍呢?刚才他还在与一只异类高谈阔论,想想都是一种耻辱。不过,他真想拒绝的话,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与其让自卫队的司令卫梓挺杀死,或者被冯奇飞想别出别的怪主意来折磨死,不如跟着这只猪去冒一冒险。中国人有一句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是不入猪穴,哪里有好运气!
他对野猪再细细一看,发现它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它那只呆滞的多摺的大眼睛,虽然显露出天生的凶残,但那是无法改变的。他也是赞赏凶残,没有凶残的本性,是无法干出大事业的。他的本性似乎也与凶残有密切的联系。现在,野猪是在救他,他没有道理要求它对他显示出善良的脸相。他说:“这洞里怎么这样黑呀?”“洞里当然是黑的呀。别说是黑夜,就是白天也不会有光。你就抓紧时间吧,别让他们发现了。一旦发现,你就逃不掉了。”野猪这一句话提醒了他。他有点抖抖的,害怕真被自卫队的人发现了。他与这只野猪在这里说得太久了。哎,他怎么这样愚蠢呢?这个洞口已经摆在这里够久的了,为什么还在这里说些没有用的话呢?即使要说,也应该到外面去说,而不要在牢子里等待被人发现呀。
他毫不犹豫地伏下身子,顺着一面斜坡滑了下去。他无法阻住自己笨拙的身体,身体一下子跌进去,一双手触到洞底,支撑不住,手臂一软,头就碰到了坚硬的石头。原来洞底有一块大石头,野猪一时无法将它拱出来。他痛得几乎昏过去。而眼睛便睁不开了,似有温湿的水一样的东西流下来。他知道一定是出血了。黑洞里既看不见,也没有办法止血。止血是小事,逃命是大事。他任头上的血流下来,流到左眼上,有了凝结的感觉,眼睛睁不开了,反正睁着眼也是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也就不睁了。他将身体蜷成一团,倒过来,脚在下,头在上,终于站起来。
这洞几乎有半个人深,两面都是斜坡,一面在墙内,一面在墙外。他站起来的时候,感觉洞很宽敞,因为它要容纳野猪壮大的身体,相比之下,龟田一首的身体就要小得多,也就感觉身体从容有余。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感觉头上有一堵墙,正好横截在洞的两个斜面的中间。他缩下身体,将头伸出左边,还是那间牢房,他看见那一头野猪站在洞口,在昏黄的油灯下看着他。他几乎怀疑自己进了阴曹地府,一个牛头马面的鬼使正看着他。他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想右边一定就是野外,他就会看不见那个牛头马面了,不,应该是猪头猪面。但是,当他缩下身体,将头从另一面探出,他果然看到了野外。但是,野外的洞口边却站着另外五个牛头马面,不,猪头猪面,也就是另外的五只野猪。
这突如其来的出现,他几乎被吓昏了。全靠他是经过了许多的战阵,见过了许多惨烈的场面,使他现在看到这五只也是站立着的野猪而没有昏倒。不过,他之前见过的许多惨烈的场面,与他自身没有一点关系。那些场合他从来没有流血,更没有哪里疼痛。流血和疼痛的是别人。而现在流血和疼痛的都是自己,他的感觉便截然相反。以前的感觉是快乐,现在的是痛苦,还有恐惧。如果说他之前将头从左边伸出去,见到那一头已经成为了老朋友的野猪好像见到了地狱里勾魂的鬼使,那么现在看见的便是陷入了鬼使的包围之中。他觉得他已经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不过,他还没有颠狂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还没有忘记刚才那一只野猪说的那一席话,它们是来救他的。它们与他并没有人和猪的区别。他与它们在精神上完全一致,因此它们才来救他。它们将他拉入到它们的范畴,或者说将它们拉入他的一伙,他是不能接受的。
他毕竟是人,是两只脚的人。而它们却是畜生,是四只脚而没有手,或多了两只脚,或多了两只手。他长得并不漂亮却还是人的样子,而它们却并不是人的样子。他能说一口流利日语,它们说的话虽然能让他听懂,似乎是日语的流变,但却没有脱离猪的哼哼声。但是,他现在不能不承认,他和它们是一伙的,是精神上的紧密联系者,也不反对他与猪的并不可分。
他害怕他的反对和否定得罪了它们,它们不但不会救他,也许还会咬死他,将他生吃了。他现在将自己搞得人不人,猪不猪的,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逃命。只要逃得了命,说他是什么都可以。在这种时候,为了逃命,照理是不会分辨是与非,对与错,黑与白的,对于这些哲学领域里的问题的辨析要在有闲的时候再进行,何况他一个军人,是不会过多的顾忌的,但是,他却将野猪的话听进去了多半。他觉得野猪的话说得基本上有道理,他们大日本皇军本来就是这样的。他一直没有得到别人的理解,现在却得到了野猪的理解,真是难能可贵。这就是他默认了野猪的理论,并且欣然接受野猪的救助的原因。
他这时竟然感觉到站在野外的五只野猪的可亲。他希望这五只野猪能够有一只伸出前肢,将他拉上来,那样就是体现了真正的友谊。但是,他没有看见一只猪这样做。这五只猪在洞口站成一条弧形,大叉着两条短粗的后肢,将两只前肢朝身后背过去。不知想看他的热闹,还是一种鄙视。它们都不作声,连一声哼哼都没有。野外比牢屋里要好得多,还有一点淡淡的星光,借着这淡淡的光,他甚至能看得清这五只野猪脸上的表情。这五只猪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许它们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它们没有牢内那一只野猪的水平和境界。他不想去招惹它们。它对它们一点也不了解,不比牢内的那一只。他多么希望牢内的那一只赶紧出来!他现在面对这五只猪感到了自惭形秽。他想他在枪杀和活埋中国人的时候,也是这这样的站姿,所不同的是他的两只手不是放在后面,而是放在前面,扶着他的长长的指挥刀,是那样的威风。但是,他反而觉得没有指挥刀的五只野猪似乎比他还要显得威风。现在,它们高高在上,比他高出了许多,他简直就在它们的脚下。它们也许会挥一下前肢,将他踢死在这只洞里,或者干脆就毅然决然地将他活埋了。
这样首先就在精神上压过了他。他被它们救出来,他的命是它们给的,它们是他的恩人。他要对它们卑躬屈膝。它们自然要比他威风。他在他的下属前面,何曾有过这样的尴尬。他被冯奇飞掳走的时候,他命令他的下属救他。他的下属开着他们的摩托,不要命的往前赶,要将他抢救回去。后来他们在敌人的埋伏下,很可能全军覆灭。这本来是一件遗憾的事,但是他没有遗憾,这是他的下属对他的尽忠,虽然帝国受到了一定损失,但是这区区损失算什么呢?如果他的自尊受到了损失,那将是无法挽回的。如果现在站在洞口的是他的下属,难道会是这样的尴尬吗?
他不能想那么多了,他必须赶快出这个洞。他的后面还有他的朋友。他用手撑住地面,费力地爬上来,这时,他听到了一些猪在哼哼着说话了。原来它们也会说话,这可不是一群一般的野猪。他早就听明白了,它们是问它们的司令去了哪里?怎么还不见它回来?有的猪还说什么应该是它们的司令走在前面的,他怎么能走在司令的前面?他的脸上发烧了。他没想到这一群野猪是这样的不讲礼貌,不讲交情。但是,他不敢说什么。越是这样的野猪,越是没有理智。说得不好,他会惹恼了它们,会对他没有好处的。他只能简单地告诉它们,它们的司令马上就上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洞里就发出悉悉嗦嗦的响声,一团黑色的东西出现在洞口。五只野猪不约而同地仆倒身体,又变成了四只脚的爬行动物。它们爬到它们的司令面前,用它们的猪脸去亲它们司令的猪脸,并且哼哼着问好。司令让它们退后,它轻快地一蹦就跳到地面,动作比龟田一首要快捷和优美得多了。
司令对他说,要赶快离开这里,他说他不认识路,这样的大森林,他肯定会迷路的。司令说它们会送他到森林的边缘的白口冲的。他这一下就真正放心了。三只野猪在前,三只野猪在后,他一个人在中间。野猪司令是在第三的位置,在他的前面。他对野猪司令很感恩,不但救了他,还将他当作大日本皇军的司令看待,严密地保护起来。
他跟着前面的野猪在丛林里奔波。到处是树,是荆棘,是藤蔓。如果说树林外面有星光,还能看清物体的轮廓,树林里面就很难感受星光的存在。广大的密林不知何处是边,有如无际的海洋,到处是浩荡的波涛。野猪四条粗壮的短脚在地上窜动,几乎与它的滾圆的身子成为一只巨大的肉梭,任是什么枝叶绸密的地方都可以穿行无阻,奔跑得飞快。它们大约忘记了他还是人的形体,脚长手长身体高,无法像它们一样样变成肉梭,也就对他穿行树木树叶带来极大的困难。他不是被荆棘勾住了衣服,就是被前面的野猪带过去而绷紧的坚韧的树枝,弹力极大的打在身上或者脸上。打在身上尚可忍受,打在脸上或其它的裸露部位,不亚于他曾经抽打抗日分子所使用的皮鞭。他的脸上好几次火辣辣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