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最后一个被捕者走出大门,冯奇飞开始夹持着自己手里的猎物朝门口走。他俩走得很慢,但是却在不停地走。他俩是从最里面的北边走出来的,那一张由最高长官坐的桌子,几乎靠近了北边的墙壁。大门口在南边。从北边的墙壁直到最南边的大门口,大约有四、五十米的距离,照他们俩走动的速度,是需要一个不短的时间的。冯奇飞是想很快地走到门口的,但是他走不快,他的一只手上还夹紧着龟田一首。而龟田一首比他还要高大,肯定也要比他重。他必须推着他走。龟田一首的本意当然是不想走的。他只是害怕那一把逼紧在他喉咙边的柳叶尖刀。那把刀的刀尖已经将他的脖颈的皮肤划进去了好几条可怕的伤痕,他没有用镜子去照,肯定非常难看,也非常可怕。他的本意是不想离开北边墙壁边的那一张桌子的。他需要依靠那一张桌子表现他的威风和尊严。他一旦离开,他的威风和尊严也就荡然无存。龟田一首争取走得尽可能的缓慢,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他盼望着在这尽可能拖延的时间里,能够产生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的奇迹。冯奇飞没有想得很多,他用眼睛丈量着北边墙壁到南边门口之间的距离,还有多远就可以走完这之间的路程。其实他也不急着走完这之间的距离。他也在拖延着。他拖延的时间愈长,那些杀猪匠们会逃走的更远。但是他总不能不动,站着不动的危险性谁也无法预料。他只能尽可能慢地向前走。就是这样尽可能慢的速度,龟田一首也是不愿意走的。冯奇飞夹持着,推搡着,强迫着,无论如何也要走完这一截路程。龟田一首手下的所有人员,包括那些士兵,也跟着他俩的脚步在移动着。士兵们端着手里的枪。枪指着他们俩。不过士兵们的枪是不能指着自己的长官的,但是现在只能如此,因为他俩是抱紧在一起的。士兵们的枪实际上是指向冯奇飞的。冯奇飞需要的效果就是这样。这些人跟着向前移动,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走得太慢,尽量保持着与他俩走路的节奏。他们其实也一点不知道这样走的目的,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冯奇飞一边走,一边说:“龟田太君,实在对不起,是你强迫我来的。我一点也不愿意来。既然来了,还是要麻烦你送我一送,不然你的手下是不会放我出去的。”他的话与其是说给龟田一首听,不如是对自己说,也是对龟田一首的手下说。龟田一首的手下听了这话,知道是冯奇飞要强迫他们的长官送他出去。也许是送到大门口,也许是送到更远的地方,但他们是必须要跟着往前走的,在往前走的过程里,只要觑准了机会,他们就要抢回他们的长官,就像一条狼抢走了他们的一条羊,他们必须从狼的嘴里抢回那一条羊。不过要从狼的嘴里夺回那一条羊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每一根神经都注满了液体的烈性炸药,稍微不慎就会爆炸。这许多人的脚步由冯奇飞一个人的脚步带动着。这许多工作人员似乎都是木偶,自己并不会走路,要靠别人的力量牵动着,这个力量就是冯奇飞。没有冯奇飞,他们是一步也走不动。
大门口前面是一个天井,天井上方是二楼的游廊,再上去就是屋顶。这一栋房子只有两层,砖木结构。从地面到二楼是一丈以上,从二楼到屋檐,也是一丈以上。一群人以十分艰难的步履,慢慢移动,出了大门,来到天井边。几十双眼睛睽睽地望着那两个人。突然。冯奇飞一声大喝:“好了,不要走了!后会有期!”话音未落,冯奇飞就不见了,就像之前那两个用枪上的刺刀对准他的时候,差一点就要接触到了他的身体,突然那身体就不见了,恍惚间却听到了他的说话声在背后响起。现在全体都感觉到了之前那两个士兵的体验。当他们四周寻找时,眼快的人看到了一个身影已经上窜到了二楼的游廊边,再一个纵跳,在一根木柱的上方,用脚尖轻轻一点,就上到了屋檐,瞬间即逝。这是眼睛快的人,看见的如闪电一般的掠影。眼睛慢的人,只能由别人指给他看,但他看到的不是冯奇飞的身影,而只剩下了指给他看的那个人的手指。所有的士兵在冯奇飞不见了的那一瞬间,纷纷举起手中的枪,寻找射击的目标。但他们并没有找到目标,眼快的人也许只看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身影,但是要瞄准已经来不及了,别说射击。不过最后枪声还是响了。噼噼啪啪,一阵乱响。龟田一首大吼一声:“八格牙路!算了,别浪费子弹了!”
正如冯奇飞预料的那样,龟田一首气急败坏地向他的手下发布命令,像之前抓捕那些杀猪匠一样,立即分头去这些人的家里,将那些逃走的人抓捕归案。他认为这些中国当地人大都是一些没出息的人,离不开自己的家。他们离开县大堂,许多人一定不会听从冯奇飞的话,直接地就出了城,逃进深山里。能够抓捕多少算多少。他的命令一出,从县大堂跑出一队一队的皇军,还有警员和保长们。但是,龟田一首这一次估计错了,许多军警都扑了空,只抓住几个上了年纪的人。龟田一首看着这几个走路都踉跄的人,连话也不想问一句,就吩咐押到牢房里去。
他发布的第二道命令,布下天罗地网,捉拿或击毙罪魁冯奇飞。他安排人绘图撰文,张贴布告,凡发现冯奇飞消息或捉拿或击毙其人者,分别给予一百至一千大洋的重奖。他手下本有一千多皇军士兵,被冯奇飞杀死了近一百人。他的警备大队有近二千人,虽然也损失了一些,但力量还是比较足的。他将剩下的这些兵力全部用于对付冯奇飞。他叫上陈丑鬼和龙野鬼两个警备大队的副队长,面授机宜,让他们带一个班的皇军守候在江记酒店附近,只要发现冯奇飞的身影,就一阵乱枪打死。他估计冯奇飞从这里逃跑后,一定不会公开回到酒店,而是趁人们不注意溜进去。他离不开那个酒店,那几个人也一定是他一伙的。无论他作出什么决定,是继续潜伏在城里,还是远走高飞,都要先与店里的人联系,他们就是要利用这唯一的机会,将这个最危险的敌人,身怀绝技的人杀死。他现在已经毫不怀疑,冯奇飞就是所谓杀猪抗敌战斗队的高手,也许就是唯一的高手。因为他看到了那把标志性的柳叶杀猪刀,也看到了他出色的轻功,还有夹住他脑袋不能稍微动弹的力量。除此以外,他在他被杀死亡的士兵的创口上,没有看出别的武器造成的伤痕。对付这样的人,就是千军万马也无济于事,必须要智取,而且也不要奢望捉活的,只能一经发现,便开枪击毙。他对两个副队长下了死命令,如果发现了冯奇飞而不能枪毙,那么他就要枪毙他俩。
两个副队长早就吓得浑身筛糠一样的颤抖。他俩根本没有想像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冯老板,他俩自认为是好朋友的人,这么些天还在他的酒店里喝酒聊天,赌钱打牌,逍遥快乐,还迷上了那两个女孩,却是这么一个有着翻天覆地本事的人。那么,他俩在与皇军下乡打闹时,别的皇军都被他杀死了,为什么却留下了他俩呢?以他的本事,他俩是根本无法逃脱的。也许是他俩的官大,他不敢对他俩下手?还是另有别的目的?抑或是他俩撒腿逃跑的本事确实很高明?现在,龟田太君让他俩与一个班的鬼子去酒店埋伏,要击毙了冯奇飞,冯奇飞在他俩的眼里瞬间高大得如一座山,向他俩的头上压下来。他俩这样的凡夫俗子,这样的嫩皮脆骨,要想去面对一座大山,让他俩去粉碎这样的一座大山,对他俩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是他俩不敢不答应。他俩如果不答应,很可能现在就会没命了。
他俩带的这个皇军班的班长是小野一郎,既凶恶又不要命,而且绝对的服从长官的意志。他听了龟田一首长官的命令,嗨的一声双脚一碰,没有二话可说,转身就用枪指着他俩,嚷着:“快快的执行命令!”龟田一首明明当着他的面作出安排,让这个班由他俩带领,自然也包括了这个班长小野一郎,转眼间怎么变成了小野指挥他俩,而且还用枪指着他俩?龟田一首好像没有看见一样转身走开。当时他这个班就是准备执行枪杀一百二十一个杀猪匠命令的。然后他与他的士兵们端着枪,跟在抱紧的冯奇飞和龟田一首身边,缓慢移动着,从大堂内向门外走。当冯奇飞如一只突然飞走的鸟儿一样不见的时候,他这个班也是全体在场。从头到尾,小野都是目睹了冯奇的厉害的。你小野这种猖狂的样子,只能让你死得更惨。陈丑鬼与龙野鬼只能在心里表示对小野的愤怒,龟田一首的命令还是要执行的。他俩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冯奇飞对他俩的特别关照上,就像他俩与皇军一道下乡打闹,杀死的是皇军,放走的是他俩。
他俩带着队伍朝酒店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互相埋怨对方,不该出那样一个馊主意,将全城的杀猪匠抓起来,现在却害了他俩自己。小野骂他俩是没用的东西,要快快的走,不要让冯奇飞逃走了。他们只好小跑着前进。大街上的人纷纷避开,就像看到了麻疯病人。现在,大街上的人慢慢地多起来,店铺开门也比较正常了。一方面是日本人的需要,采取一些强制措施,造成安定繁荣的假象,更重要的是人们不能坐吃山空,何况也没有多少人可以坐吃,为了生存,也要寻找谋生之道。至于日本人说的什么日中友好,大东亚共荣等等宣传,只要不妨碍人们谋生,人们也就不去管它。但是,不妨碍是假话,这样的捕捉和枪杀,就是最让人胆战心惊的,哪里还有心情去工作呢?
不过,今天大街上的人们似乎有点特别,不像平时那样,看见鬼子和警备人员就掉头躲避,好像麻疯病人来了,赶快走开,望都不要望一下,否则传染上了麻疯病人不得了。现在人们仅仅是避开而已,却以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些人。许多人还站下来不走了,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一样。陈丑鬼和龙野鬼觉得有些奇怪,但却明显地感觉到人们的兴奋和讥嘲。他俩明白一定是冯奇飞劫持皇军的消息传到了大街上,老百姓们虽然不说,而在心理上和行动上一定会幸灾乐祸的高兴。他们卖身给皇军的人,皇军倒了霉,自己也就成了小丑一样的人,成了人们围观的对象。
他俩在小野的催促下,带着这一个班的皇军队伍,很快就出了城南门,城门口的对面就是冯奇飞的酒店。酒店门口围了一大群人,人人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在大声说笑,就像发生了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看见这一队鬼子兵杀气腾腾地冲进来,人们便不再说笑,一时间沉默下来,笑容也从脸上消失。好像知道这些人到这里来的目的,因此想要抱着兴奋的心情,看看事情的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或者会有更精彩的节目在后面。人们并不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