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殡队伍出发了。他的后面是十六个人抬的灵柩,再后面是长长的送葬队伍。队伍里的人,每人胸前有一朵小白花。一路上还有不少的人加入。凡是加入的,都临时拿一朵小白花戴上。队伍边上有人提着一个小箩筐,里面有许多小白花。小白花很快就被后来的人拿光了。每个人胸前的小白花静穆庄重,而又光芒四射,像天上星星。冯奇飞有时回望一下后面的队伍,许多人他都不认识,也许是父亲在世时的朋友吧。不过他父亲一个杀猪卖肉的,哪里有如此多的朋友呢?他估计是冲着父亲的死来的。父亲杀了日本人,日本人又杀了他。大概许多送行的人都是冲着这一点来的。他心里很是感动,一股热流涌出,化成热泪滚下。
长长的队伍里有三套器乐吹打着,分别走在前面、中间和后面。周宇方并没有请这么多班子,是这些班子主动来的。三套乐器悲怆热烈的旋律冲天而起,在县城上空盘旋,有如千军万马在低回呼啸。人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许多的鞭炮,几个人站在不同的位置,不断纤地轮流燃放着。为了增强气氛,间或还有人用铳药放炮,怦!就像要把县城掀翻一样,炸响得所有的人心惊肉跳。罗师傅和崔师傅在队伍的左右跑前跑后的维持秩序。他们以办理丧事为职业,经验是十分的丰富。队伍在他们的维持下,如一支行进中的军队。
冯奇飞低着脑袋。一张脸差不多挨着了父亲的脸——附着了父亲魂魄的红色灵牌。他虽然不再流泪,但内心的悲痛如春天的湘江浪涛,无论如何无法平静。他在心里反复对父亲说,他一定会记住他,他一定会对得住他。
队伍走得缓慢而凝重。不少的人站在队伍两旁,没有人喧哗,没有人笑谈,大都勾着脑袋,面上露着悲凄之色。偶尔有日本巡逻小队从队伍两边走过,虽然他们穿着耀人眼目的军装,肩上的步枪刺刀闪着寒光,努力走得铿锵,好像故意要与这支洪大的送殡队伍一争高低,但他们在巨龙似的队伍旁边,简直就是不起眼的小泥鳅,是那样的卑劣羞陋。大约他们自己也明白了这一点,加快了脚步,迅速走过。
冯奇飞在向父亲的灵魂喁语的时候,他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便略略抬头,看见是那个鬼子王龟田一首的佘翻译官站在路边,后面还有几个挎枪的鬼子,大约是佘翻译官带在身边的。他很奇怪,他站在这里干什么呢?他是来找我的吗?他找我干什么呢?难道是昨天晚上杀鬼子的事犯了?佘翻译官看见了他在看他,便朝他挤眉弄眼的笑了一下,与那天他陪着龟田一首在看灵堂上的对联时那样,对他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他想,这个汉奸是个什么怪毛病呢?他的笑对他很是费解。他不想理睬他。他继续勾着头走他自己的路。他想,你一个文弱书生还岂奈我何。
送葬队伍经过冬琳家酒店,从对面的南城门进城,绕城一圈,再从东城门出城。墓地选在五华里以外的骧马山上。骧马山是祁山的支脉,山势平缓,面积宽广,只适宜生长油茶,种别的任何作物都没有好的收成,而作为坟场倒是非常方便。县城里死了人,除了少数有老家在农村,农村又有固定的坟地者外,一般都在这里买坟地。当地山主收取一定金额,作为种植补偿。时间长了,这里便成了县城埋葬死人的坟场。这些年,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近来鬼子进城之后的屠杀,增加了不少的新坟。
墓穴是昨天就已经挖好了的,只等第二天的棺材下葬。送葬队伍到了下葬的地方,放下花圈旗幡之类,摘下胸前的小花,丢在墓穴里,便都往回走,只留下孝子和有关人员。孝子跪在墓穴前的泥地上,叩谢人们的盛情。人们都从孝子下跪的身前过。走在最后的,竟然是佘翻译官和三个日本兵。他们手里也拈了一朵小白花,这时候也跟所有的人一样,将花丢入了墓穴。佘翻译官和日本兵没有对冯奇飞表示什么,也如普通的送葬人员一样朝回家的路上走了。冯奇飞和他的朋友们以及普通的送葬人员,都感到很纳闷,这个佘翻译官要干什么呢?孝子要等到棺材下葬后,垒好了坟堆,才能和陪送人走在最后面回来。
使他们愕然的是,佘翻译官和三个日本兵就坐在一张饭桌边,大约也是准备与别的送葬者一道共进午餐了。这一顿午餐是整个丧礼活动中最丰盛的一餐,难道这个鬼子的翻译也想步前面三个有来无回的鬼子一样,把命送到这里吗?冯奇飞心里想,无论如何,今天是不能做了这四个人,否则鬼子就会知道这几个人一定就是死在这里,前面的那三个鬼子也一定是死在这里,成了不打自招,自我暴露。今天他们来,可不是像上次那三个鬼子一样,只是为了赚一顿饭吃,而是抱了明确目的来的。龟田一首肯定是知道他们的去向的。
冯奇飞想到他们的杀猪抗敌战斗队昨天已经成立,今天就应该从这几个敌人开始他们的工作。他迎着佘翻译官走过去,双手抱拳,说:“佘翻译官,谢谢您和皇军的捧场。我们小小老百姓不知礼节,请多多包涵。今天略备薄酒,请各位赏脸。”
佘翻译官立刻站起,也是双手抱拳回礼,说:“冒昧打扰,不好意思了。既然孝家这般客气,我们就在这里坐下了。”
冯奇飞感觉这个翻译的眼睛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前面一双眼睛看面前的人脸,后面一双眼睛看面前的人心。正因为他有两双眼睛,似乎还有两付面孔,他对你笑的这一付面孔,也可能不是真正的笑。要知道他真实的思想,还得看另一付面孔。他的另一付面孔是不会轻易让人看见的。不过,冯奇飞已经感觉出来了。他觉得对这样的汉奸决不能掉以轻心。
三个日本兵踞桌而坐,眼睛也不看冯奇飞一下。他们看不上眼这个娃娃一样的小男人。对待这样一个小家伙,佘翻译官为什么还要这样与他客气,他们真是不可想象。不过,也许他们什么也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们是奉命而来,是为了保护佘翻译官,还有就是用他们的枪杆子吓唬中国的老百姓。他们不用眼睛看这个小娃娃就已经给了他面子了,要不然,他们便会用手里的枪替他们说话。因为他们听不懂中国话,更不懂中国的礼节。他们木头人一样的坐着,就是表现了他们的优越感。
冯奇飞用眼角瞥了三个日本一下,这三头猪,是家猪和野猪相配合的最典型的第三种猪。他感觉他的手发痒了,奇怪的是,昨天他对第三种猪开了杀戒,就像吸毒上瘾的人,见了这第三种猪就有一点忍不住。佘翻译官叫他坐在他们的身边。他想今天看样子是要坐在这里陪这些猪了。他抑制住强烈的厌恶,在他们身边坐下。站在身后的周宇方和江冬琳也跟着坐下。
佘翻译官说:“小冯呀,这几天的丧事辛苦了!”
“你毕竟是个中国人嘛。是中国人就知道,这是正当大事,应该的。嘿嘿。”
“看得出来,你是个很孝道的青年,像你这样的年纪,一个人操办一场这么大的丧事,没有一定的本事是办不来的。所以我很佩服你是个少年英雄,哈哈。”
“看你说的,真正的英雄是你们拿枪杆子的。我一个普通老百姓,与英雄的边都沾不上。千万不要给老弟戴这样的高度帽子,老弟承受不起。”
“英雄是有各种各样的。有我们这样拿枪杆子的。也有不拿枪杆子的。说不好,不拿枪杆子的也许还要算真正的英雄了。龟田太君对你很欣赏,说你是个不简单的青年,有骨气,有勇气,有志气。他让我来向你表示敬意。”
“不敢不敢,请翻译官和太君千万不要理解错了,我们只愿做良民,而不愿做英雄。”
“当然,做英雄也有不好的时候,还是做良民好。所以这几天都有一些太君在你这里吃饭,昨天晚上还来了三个人。太君是有纪律的,不是执行任务的,晚上不准在外面吃饭。他们三个人破坏了纪律,要受到处罚。但是,他们三个人现在还看不见人。你们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佘翻译官用眼睛轮流着打量着眼前的三个人。这时,三个日本兵一下子改变了木头人的呆板,对眼前的三个中国人瞪起了眼睛,露出野猪一样凶恶的嘴脸。说明这三个鬼子并不是完全不懂中国话。山里的野猪有时候也是懂人话的,就是愚蠢的家养猪,有时候也是懂得人所表达的意思的。
“啊,有这样的事?昨晚上真的有三个太君在我们这里吃饭吗?我是个孝子,我没有管这些具体事。你们两位老弟知道这事吗?”冯奇飞露出一脸的惊讶,转头问周宇方和江冬琳。他俩也露出惊讶的表情。周宇方说:
“这几天几乎天天有太君在这里吃饭,有时候还比较多,多到二三十个。我们都顾不过来。至于昨晚上是不是有三个太君,我印象不深了。好像有,好像没有。佘翻译官你们也可能知道,我们每一餐有那么多的餐桌,管事的人又少,管不过来呀。好在有不少人都在义务为我们帮忙,不然还不早就混乱成一团了!”
“唔。”佘翻译官用手指在桌上叩击,似在深思。他用眼睛看着江冬琳,说:
“这位老弟也没印象吗?”冬琳摇头,说:
“太君确实有时候来的人太多了,我们哪里记得过来呀。你看今天中午又来了不少。”
她用手往大街两头的方向划一下,让佘翻译官去看。佘翻译官随着她的手势略略看了一眼。大街上长长的摆了许多桌,逶迤着一眼望不到头,但是好些地方的桌子边浮动着日本军服的土黄色,还不时听到哇里哇啦的日本人在说话。佘翻译官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流露了一丝的鄙夷。冯奇飞的眼睛如摄影机一样,将佘翻译官的表情尽收眼底。佘翻译官说;
“既然不知道他们的去向,我就不打扰了。龟田太君找我还有一点事,我就不陪了。”
他又转身向三个日本兵躬一下腰,说了一阵日本话。三个鬼子哟西哟西地咕噜着,皮笑肉不能笑地点点头。佘翻译官又向三个中国人点点头,离开桌子,径自走了。三个中国人也跟着点点头,并不挽留。然后,他们三个人也离开这个鬼子们的餐桌。三个鬼子见没有了别的人,便开怀大笑起来,还颠狂地用桌上的筷子敲起碗来,嘴里发出刺耳的口哨声。三个鬼子这几天一定是这里的常客了,周宇方想。冯奇飞对他俩低声说:“知道吗?他们是来调查昨天晚上那三个鬼子的去向的。哼,去阎王殿里去找吧。”
酒席开始上菜了。鼓乐班子开始敲打。三套鼓乐班子的人都在坐,分布在一条长街的两头和中间,吹打起来响遏行云。虽然是丧事的正席,理应是十个碗打斤斗,并且一定要分菜,但,还是昨晚的仙席一样的简单,只是吃,没有太多的菜可以分的。冯奇飞要坚持办得丰盛,并且主张分菜。但是大厨和有关人员不听他的安排,他们自己拿了主意,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尽管如此,所有吃酒席的都表现了极大的兴奋,吃得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