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些桌子没有走的人很是吃惊,从哪里来了三个这样漂亮的女孩啊?她们来这里干什么呢?偏偏碰上了三个鬼子。鬼子是色中饿鬼,这一下被赶进了房子,很可能走不脱了,唉。谁能够去救救她们呢?但是,谁也不能够去救,那可是日本鬼子,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躲还来不及呢。但是,这器乐师傅们似乎更来劲了,简直就成了祁剧舞台上全场武打的伴奏,或者是两军阵前交战,兵对兵将对将。又如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赵子龙大战长板坡,姜子牙斩妖除怪,就是这样的毫不犹豫的锣鼓唢呐,如狂风暴雨,震天动地。人们不敢走过去,也不想就这样离开了。他们不知道那间房子里正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结果是怎样的。今天晚上的酒席不同寻常,今天晚上的事情真是奇妙。他们忘记了喝酒吃肉,也忘记了交头接耳。周宇方似乎听到了什么特殊的声音,而别人听不见,即使听到了,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向器乐师傅们打了一下手势,师傅们这才敢停下来,挥去满头大汗,长吁了一口气,一个个坐好,面露会心的微笑,继续喝他们的酒,吃他们的肉。他们在全力以赴地敲打吹奏的时候,真是来不得半点的松懈马虎,哪一种乐器都担心自己松了劲,跟不上别人的节奏,乱了整套的旋律,让那个看不见的战场出了乱子,自己的战士们输了斗志,因此而打了败仗。现在好了,周宇方的手势,还有他的微笑,证明了自己这一方的胜利。如果说这是一场艰巨的战斗,直接参战的勇士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那么,这些器乐师傅们的力量是谁也不能否定的。
周宇方走到每一张酒席前,满面笑容地让大家坐下来,说:“大家不要担心,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家只管喝酒吃肉,什么事情也没有。大家也不要议论,也不要猜测。”大家见周宇方这样的开心,料想一定什么事也不会有了,还是高高兴兴坐下来吧。有人想要问问周宇方,刚才是什么事情?有没有什么关系?那三个日本鬼子去哪里了?还有那三个女孩是怎么回事?现在是不是要紧?他们有许多的问题都想问,一个问题也不落下的问个详细。他们希望周宇方能够给他们回答,让他们也能分享他的快乐。
他们看见周宇方确实是在真正的快乐。但是,周宇方什么话也不能回答。他含着抑制不住的微笑,说他刚才不是说了吗?什么事也没有,既没有什么三个日本鬼子,也没有三个女孩。他说,大家提出的问题是不是一个想像,或者是做了一个梦,或者听别人说了一个故事。事实上今天只是冯老先生的仙席,明天就要给他老人家扶柩登山了。他老人家是被日本鬼子开枪杀死的,身上中了六枪,打得像个蜂窝。他只是为了保护他的粮食不让强盗抢走,他想自己能够活命。日本鬼子不让他活下去,他和日本鬼子同归于尽了。但是日本鬼子还不甘心,还要来报复,如果我们不干掉他们,我们今天晚上就不会平安。现在没有事了,一点事也没有了。大家不要再担心,冯老先生也能瞑目。明天他老人家会高高兴兴地离开我们,去他向往的极乐世界。如果说今天晚上发生了一点事,也是冯老先生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我们。他觉得他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他的心愿未了。他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大家。他干完了他的最后一件事。以后的事就是我们活着的人干的了。
周宇方说得似是而非,真真假假,闪闪灼灼,让大家摸不着头脑,却又似有所悟。但是,大家似乎都明白了,也知道了事情的全部过程,还懂得了其中的一些奥妙。大家有点后怕,如果真是周宇方说的那样,现在也许就真的遭了难了。没有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没有被进城的日本鬼子杀死,却要在这个地方莫名其妙地遭难。日本鬼子真是比蛇蝎还要毒啊。周宇方说现在好了,什么事也没有了,大家放下了心,会心地笑了。
大家赶紧吃饭,吃完了赶紧收拾餐具,按照规矩,孝子还有许多的事要处理,不能耽误时间。
不要多久,风卷残云一般,人们吃完了饭,一切都收拾好了。但是,大部分的人还是没有离开 。他们想看一看,那三个鬼子是不是还会从那间房子里再度出来,还是不是那样肩上扛着枪,满脸横肉,大叫着中国人死啦死啦的。但是,无论大家怎样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关着的门,那条门始终不再打开,那三个鬼子不再出来,那三个袅袅婷婷的女孩也不再看见。真是如梦一样。
大家守在这里,并不完全是为了探索刚才出现的一个秘密,更多的还是为了陪陪冯老先生。冯老先生明天就要离开了,去遥远的地方,大家舍不得这样好的一个老人就这样走了。刚才周宇方不是说了吗,他临走还完成了一桩最大的心愿,既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大家。前面的两个晚上,大家在他的灵堂前陪着,直到更深,今天晚上还要更好的陪陪,哪怕陪到天亮。第一个晚上比较冷清,没有找到打渔鼓唱道情的师傅。一般的家里死了老人,都要请这些师傅来唱一唱,热闹热闹,不要让灵堂冷冷清清。第一个晚上请不到,只好让那些滥竽充数的人,在罗师傅和崔师傅的带领下,胡乱的敲打吹奏。热闹倒是热闹,却糟了大家的耳朵,受到了人们的干预,说你们不要搞得太多了,隔一阵再搞一次。人们宁愿坐着。天南地北的胡扯,也比听那些不像样的器乐声强多了。第二个晚上就不同了,打渔鼓唱道情的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职业器乐手也出现了。他们不要孝子安排,他们自己就安排了。两个方面的人互相配合,成了最佳搭档,直闹到深夜以后才休息。今夜是老人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夜,那些专职人员自己商量,要比昨天晚上搞得更热闹。除此之外,还有做法事的道士之类,以及写祭做祭的,都很忙碌了。其实单是这些人还不够,更需要的还是观众,是捧场的人。这一系列的活动名义上是为了死者,实际上是为了活着的人。死了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如果他还有知觉,还知道为他去另外一个世界铺平道路,他就不要死了,何必要多做一回手脚。观众知道自己的职责,决定认真履行。
但是,细心的人会发现,器乐队的罗师傅和崔师傅两个人不见了。不过,他们俩不在关系不大,今天晚上不同于昨天晚上,他们这样的器乐手大有人在。他们俩不在,立刻就有别的人补上了,让丧事活动一点也不耽搁。除他们之外还有一些观众,这些观众不是公众人物,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些不见的观众,都是住在河街上的人,是由罗师傅和崔师傅负责挑选的。他俩知道哪些人最可靠,最得力。这一次办的事,是属于最高机密,泄密了就有掉脑袋的危险。他们一共有六个人,他们都拿着锄头或铁铲,摸黑下到河沿,再下到河滩。
他们对这一片的地理环境最为熟悉,虽然没有月亮,他们却感到更安全。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的人看见。这样的事,知道的范围愈小愈好。地点就选在冯奇飞倒塌的房屋后面,他们虽然对自己的这一条街后面的情况最为清楚,但河沿和河滩是陡峭的,还有很多的荆棘和茅草,平时谁也不到这里来,也没有人要从这里走出一条路来。今天晚上却要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走,不能摔倒,不能随随便便碰到石头,让石头滚落到河里去,落到河里去的石头会发出很大的响声,溅出水花。虽然河上面的大街上的丧事正在热烈地进行,锣鼓唢呐和演唱道情的声音很是响亮,传了很远的地方,会遮盖这几个人摸黑爬坡,碰落石头,滚到河水里的声音,但引起的后果毕竟是十分严重的。一个浅显的道理谁都明白,这条街住的人,不一定一个不漏地都出来参加丧事,如果有人在自己的吊脚楼下听到了石头落水的声音,免不了要大声喝问,这样就造成了影响。其实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来参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还愿意多一个麻烦呢?但是,当罗师傅和崔师傅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谁也不说半个不字。他们也是这条街上有头有面的人物,谁还比你罗师傅崔师傅差劲?你们能够来找我,我难道还会犹豫不决吗?冯奇飞父子连命都可以不要,我的命比他们还要贵气吗?这样,他们就来了。
他们首先在河沿上找到了三个鬼子的死尸。三具死尸还没有僵硬。人们都说,死尸比铁还要冷,比一根木头还要僵,但是,他们接触到的死尸却是柔软的,似乎还有一点温热,难道他们还有气?或者还会活过来?他们的手一接触死尸,也与僵尸的手差不多,一时僵在那里。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死尸,不知道接触死尸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何况这还是日本鬼子的死尸。他们人还没有死,就被叫作鬼子,现在死了,又叫什么呢?应该叫鬼鬼了。鬼鬼是不是比鬼更可怕呢?不过也还好,探一下他们的鼻孔,一点气息也没有了,证明已死无疑。他们是怎么死的?这几个人只知道是被冯奇飞这个二十来岁的伢仔杀死的。冯奇飞这伢仔与他们做街邻这么多年,单纯得像个真正的孩子,见人就是一脸可爱的笑容,从来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也不与人吵嘴,虽然杀了几年猪,卖了几年肉,有了几年职业生涯,还不是因为他的父亲病了,为了维持生活嘛,要不然,他也许去了省城读书了。听说他和琳妹仔的书都读得很好。这样的一个伢仔,怎么会与杀人的事联系到一起呢?而且还是三个日本鬼子,从日本国那么远的地方打到我们祁山,据说是被他一个人杀死的。而且没有要太久的时间,只是崔师傅和罗师傅他们乐器班子那一阵猛烈的吹打之后,三个人就一个不剩地全部被飞伢仔杀死了。这是一个怎样的伢仔啊!但这个伢仔就在眼前,是的的确确他们的一个街邻,现在还在灵堂里他父亲的灵牌前守灵哩。
想到这里,他们就觉得这三个鬼子的死尸不算什么东西了。死尸虽然还没有僵硬,是因为死去的时间不长,一头刚刚被杀死的猪也是柔软的。对,当他们是一头刚刚被杀死的猪好了。这样一想,什么鬼子也好,鬼鬼也好,都被他们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当前最最紧急的事情是把他们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