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街,就有一股窒人鼻息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冯奇飞昨天在登天门上见过县城的街道上横挺着一些死尸,后来被人收拾了。现在虽然看不见,但是,嗅着这令人作呕的气味,冯奇飞就想起他曾经见过的情景,似乎那些尸体又呈现在眼前。周宇方三个人反正没有在登天门上看见过什么,一定想不起大街上在这短短的两天时间里,竟然倒卧着不少的死尸。虽然他将自己看见的情景对他们说过,他们也一定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现在,冯奇飞还见到了街上许多地方的淡红的血痕。就在昨天,这有血痕的地方,一定就躺倒着死尸,也许是男人,也许是女人,也许还是小孩。他们或者被刺刀捅死,或者是被枪弹击中。他想不出这些人被枪杀的理由。这些死之前一定还在拼命逃跑的人,被日本鬼子在后面开了一枪。这个原本跑得很欢的人,满以为这样拼了吃奶的力气朝前面跑,就可以越来越远地离开后面那些想要他的命的人——那些不是中国的人,来自于日本国的人。但是,他或她跑不过那可怕的枪弹,那杆枪响了,子弹飞出来了,他仅仅觉得被猛烈的撞击了一下,身不由己地扑倒在地。他一定惊异地看着那殷红的血,从自己的胸口如泉水般咕嘟咕嘟流出来。他还以为那血并不是自己的,因为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还有这么多的鲜血,既然流出来了,想阻住也不不可能了,那么就让它畅快地流吧,越流越轻松。他或她还没有看见那血流尽就彻底离开了自己。
这大街上还会有新的血渍覆盖在旧的血痕上吗?即便有,也不会让所有的人都看到,碰巧看到的人还以为那仅仅是偶然的一次罢了,更不会想到之前还有被覆盖的旧的血痕。冯奇飞和江冬琳在这个县城里生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条街是这样的寂静冷清,就像湘江河里一年四季从来就没有断过流,不知道河底的中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许多老人都说,他们在江边生活了许多年,却从来没有看见湘江河底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许还有人盼着湘江有一天真能断了流,看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而不去想一想江水真断了流,那个干旱会是个什么状态,要死去多少人。冯奇飞和江冬琳也许曾经对这条人满为患的街道发出个这样新奇的想法:假如这条街有一天真没有一个人的时候,就能见到它的真面目了。现在他们见到了它的真面目了,却不是新奇感,而是凄凉感,就像每天都能看见的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在你面前鲜活地说话走路,没想到有一天他竟躺倒在病榻上,一动不动地睁着瞳孔放大的眼睛,对你的到来毫无感觉,你能说此前的他还是此时的他是他的真实面目?
他们走过这条已经死了的闹市,好像害怕这死了的闹市又会奇迹般的复活。他们贴着屋檐下的门板蹭过去,担心前面突然出现一个人,对着他们大声叫喊。也许指着他们的是一支枪,端着枪的手指头只要一勾,就有一粒子弹朝他们飞过来。
冯奇飞走在前面,周宇方第二,然后是丫姑,最后才是江冬琳。江冬琳开始不让丫姑走前面,说她比她对城里要熟悉,但丫姑不说话,粗暴地将她拢在她的身后。但是冯奇飞并没有将他的柳叶杀猪刀拿在手里,只是将手贴在腰边,即便有一支枪指着他们,说时迟那时快,他也能迅速地摸出他的飞镖杀过去,或者他的杀猪刀刺过去。这样的大天白日的,虽然周围潜伏着说不清的危险,但谁又能说清那是什么危险呢?如果手里没有刀会是被看作过路的人,危险并不针对过路的人,那么你贸然握着一把刀,结果不可能出现的危险却出现了。走完了整整一条街,好像危险也被这里的凄凉冷清吓走了。过了这条街,前面就是县城的城墙转角的地方。城墙从东边转向北边。已经看得见城墙了,
抬起头,还看见了城墙上突出来的碟墙。突然,冯奇飞瞥见了碟墙边的身影,那是一个端着枪在来回走动的穿着军装的士兵。那军装是土黄色的,一种模式的,似乎还有着一定的硬度。中国军人也穿这种颜色的军装,但式样不同。最明显的标志是这些士兵头上的帽子,戴在脑袋上像一只头上没有长毛的猪,因为两边各有一面大大的护耳,与猪的两只大耳朵没有区别。这就是日本兵!他们现在终于见到人们传为魔鬼般的活着的日本兵了。这种日本兵在他冯奇飞的眼里,除了那身不同于中国军人的军装外,似乎并没有什得可怕的地方,让随随便便一个中国人穿上那身军装,也就是这个样子。就像他一个杀猪的,他虽然杀的是******,如果从日本国拉一只猪来,也是一只猪,他照样一刀清。他没听说过日本的猪与中国的猪有什么不一样。他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还有一个日本兵爬伏在城墙上面,将头埋在一挺更大的有两个钢铁支撑的大枪的后面,枪口对着城下,聚精会神的样子。那一定就是一挺机关枪,据说只要一开枪,就会连续扫射出许多的枪弹来,最容易阻击冲锋陷阵的人,一瞬间会让众多的人中弹。原来这两个人是占据着制高点,在城墙上是最容易发现情况的,一开枪,准确率最高,杀伤力也最大。
再过去几十步路,就是东城门。城门上插着一面日本国旗。啊,原来日本国旗真是那样的:一面大白布,上面圆圆地涂上一大团通红的颜色,就像猴子的屁股。这样拙劣的图象也能当作国旗,简直贻笑大方!以前有时候也看见过某些资料上出现过,他以为是对日本人的讽刺。日本人的飞机飞得低低的,在县城上掠过,投弹轰炸,也见过上面红红的一个大圆饼,就像一个通红的烧饼,世上哪有这样的烧饼呀?如果烤烧饼烤烧了,也只是变成了黑色,怎么会变得通红呢?如果这飞机上的红饼子仅仅只是一个美化的装饰,那么日本人的审美能力就太差劲了。他常想,日本人一定有他们真正的象样的国旗的,谁知道他们还能拿这样的一块红饼子当国旗!难道他们国家没有烧饼吃,将烧饼画在国旗上,指引人们为烧饼而奋斗吗?冯奇飞在心里耻笑了一下。
他没有感到日本人占领了县城而害怕,反而感到了滑稽。他还想,我们中国的青天白日的国旗多么的美丽而寓言深刻,老百姓还没有怎么样当一回事,怎么能看得上这样丑陋的红烧饼?亏得日本鬼子从那么遥远的小小岛国,一路插到了我们中国,竟然不怕丢丑!冯奇飞有点替自己的国民抱屈,在此之前,我们为什么不好好地尊重我们自己的国旗,好好地在这城门上也插一面,让大家知道这是我们自己的国土,自己的国旗!现在好了,自己的国旗不能插了,竟然插上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面红色的烧饼旗,是想要说明这中国的祁山县城是那个小小的日本国的国土吗?冯奇飞在这一刻里感到十分的气愤。
另外,墙上用白石灰水写了几个大字: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原来日本人打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样的目的!你想要与人家好,首先把人家狠狠地揍一顿,还要旷日持久的杀人,有这个道理吗?冯奇飞在鼻子里实实在在的哼了一声。那些日本人也太可恶了,竟然玩起了赵高指鹿为马的那一套!这么多年了,还想不出新的广告词,真是比猪还要蠢!
城门下站着四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偶尔也有人进城出城,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冯奇飞再细细地看,那四个鬼子中,竟然有两个是他熟悉的。他很是惊奇,祁山县的人里这么快就有人当鬼子了吗?那两个人中,一个是人称陈丑鬼,一个叫龙野鬼,是城里有名的二流子,不服正业,只要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他们是不管该不该做的。他立即用手朝后面压了一下,后面的人赶紧矮下身子。他们知道危险就在前面,立即住了脚步,缩在了屋门下。
昨天,冯奇飞在数十里的远处已经见到了日本兵,也是荷枪实弹的,但理智告诉他,那是并不现实的人,也就是说,只有他能看见日本兵,而日本兵是绝对看不见他的,也就是和墙上贴的一张画差不多。现在看到的,就像对面看到的一只狗一只猫,只要踹一下脚,咳一下嗽,就能引起那只狗和猫大叫起来。不过,他也对一些人能这么大胆地从东城门出入而感到兴趣,既然他们能从城门口出入,他们还怕什么呢?他们也是老百姓,也没有给对方造成危害。
他发现城门上贴了一张大白纸的告示,密密麻麻写了好些字。冯奇飞想,他们并不进城,只是在城外去自己家里看看,应该没有关系。不过,他还是决定首先去看看那张告示上写些什么。他对身边的周宇方说,他要先过去了解一下情况,他们不要跟过来。他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来到告示下,原来是所谓大日本皇军和祁山县警备大队贴出来的。那么陈丑鬼和龙野鬼这两个人就一定是警备大队里的两名警察了。告示说,大日本皇军来到祁山县,是帮助祁山人民走大东亚共荣的道路,是为了中日亲善,祁山县人民应该热烈欢迎,将最好的慰劳品送给皇军,协助皇军消灭抵抗皇军的中国军队。凡是听信谣传而外出的人,都要回到县城来安居乐业,与皇军共享荣华等等。
冯奇飞在看告示的时候,也在用眼角观察城门前的四个守卫者。这四个人对进出的人的盘查,极尽了污辱之能事。他们将人的全身摸遍,将别人身上的钱和他们认为好的东西全部收归已有,被检查的人不能有一点不满,否则就要让你吃耳光或者枪托。如果搜出来有刀子武器之类,立马就被押送进城。他想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防身的工具,他们虽然没有进城,但是要从城门边上过,现在没有多少人让这四个人盘查,他们正是无聊的时候,让他们看见,被他们叫住,也不是好玩的。
他不敢冒这个险。他回到原来的地方,与周宇方他们三个人商量,他们不能从这街上走过,只能从这里下到河沿去。东城街的后面就是湘江,从街上的码头下去,还有一条很宽的河沿,然后才是河滩。这一河流水绕过祁山县城的整个东南面。从东城街往上走,依次就是下河街、中河街、上河街。这一条长长的河街,傍河的这一边的房屋,有一半是建在地面上,另一半吊在河沿上,也就是所谓吊脚楼。冯奇飞的意思,他们下到河沿,在吊脚楼下走。吊脚楼下长满了荒草和树木,便于隐蔽。日本兵的警戒也不会设在吊脚楼下。大家都说好,奇飞你说怎么办,我们都跟着你怎么办。冯奇飞用手指了指前面二、三间房子的旁边有一个不显眼的小码头,说:“我们就从那里下去。我走前面,你们后面跟着来。”
他正要飞步上前,突然听到东城门下起了骚动,一个女孩朝他们隐藏的地方跑来。女孩穿着破烂的衣服,披散着头发,打着赤脚,说是乞丐也差不多。从他们面前闯过去,他们可以看见她周正的脸庞,但那周正的脸庞被极度的恐怖扭曲了。这样变态的嘴脸出现在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身上,很容易唤起所有见到的善良的人们的同情。她一路狂奔,一路狂叫:“救命呀!救命呀!”
后面掮着枪追赶的是两个日本兵。日本兵眉开眼笑,像喝醉了的酒鬼,摇摇摆摆在后面追着,口里不停地念叼着:“花姑娘的,很好很好,陪太君的玩玩。哈哈哈哈。”
他们其实并没有喝酒,而是看到花姑娘自然就醉了。他们追得并不是特别的快。他们本可以追得更快一点,以他们上过战场的士兵的强悍,只要拿出在战场上追击的一半的力量,也轮不到那女孩跑过去那么远。但日本兵就是不想一下子就抓住女孩,而是故意让她在前面跑,他们慢慢在后面追,就好像上演一场爱情追逐的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