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整整一天。田季安狼狈地回到使府时已是夜里。
他们的船刚出峡谷便沉入急流，他们不得不弃船逃生。大船上有两条逃生木筏，不过，仅能容下十人。田季安下令将受伤的牙军全部杀死推进河里，最后只有精精儿和八个牙军跟他上了木筏。
使府一片灯火辉煌，使牙僚属及牙军全都严阵以待。嘉诚公主端坐在田季安的寝殿。
节度使外出不归，这是足以令魏博震动的事。人们纷纷翘首以待。
田季安如落汤鸡一样走进使府，众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嘉诚公主令他先换了衣服再出来，并趁机遣散众人。
趁换衣服的时候，田季安偷偷问元景芝今日使府发生了什么事。
元景芝低声说：“你去做什么，她都知道了……”
田季安暗觉不妙。尤其是锦护卫没有跟他一起回来。不过，这是他躲不了的事。
田季安回到嘉诚公主面前。
嘉诚公主低头喝着茶，一声不吭。她从田兴那里得知了田季安擅自调动牙军外出追查崔玉夫的事。
田季安扑通一声跪下，低头说：“母亲大人，孩儿犯了死罪……”
嘉诚公主抬头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锦护卫近日跟我同行出船，结果，我们的船雨中撞上礁石，锦护卫他不小心落水身亡……”
嘉诚公主手中的茶杯轻轻抖了起来，她忙将茶杯放下，清了清嗓子问：“在哪里触礁的？”
田季安本想随口编造，但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了。嘉诚公主一听，立即下令前去搜寻。
田季安见嘉诚公主心神不定，又说：“母亲大人看上去气色不佳，现在已是深夜，有什么事不如明天再细说？”
嘉诚公主看着田季安，微微一笑。田季安心里在想什么她很清楚。今天的事，最让她惊讶的地方就是锦护卫竟然参与其中。她知道锦护卫一直想有所作为，以摆脱自己家奴的身份；但是，如果他瞒着她协助田季安，那他对她的衷心就值得怀疑了！田季安现在就是想以此来要挟她，因为如果她追责，那么锦护卫也会受到牵连，即便他死了。
可是，田季安低估了嘉诚公主。生于皇家，又被嫁到与朝廷为敌的藩镇，嘉诚公主虽然算不上谋略过人，但也绝非唧唧小女人。锦护卫是她迷恋的情人，但是，自知道他对自己并不忠诚之后，她对他的情意已经淡了许多。男人们可以单纯迷恋女人的美色，却丝毫不动感情，她也可以做到。
“锦护卫的事等搜寻的人回来再说。只是，使君今日兴师动众乘船外出，所为何事？”嘉诚公主继续问。
田季安一时语结。他以为只要提到锦护卫，嘉诚公主就会放他一马。他默默低头思索，今天的事，田兴应该早已禀报了嘉诚公主……不过，既然崔玉夫及锦护卫他们都已经死了，那么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可以随意编造，反正死无对证……
想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因为得到消息有人要做危害魏博安危的事，所以，孩儿前去制止……”
“危害魏博安危？”嘉诚公主轻轻笑了，语气咄咄地问道，“那是什么事？如此重大的事，使君竟然瞒着所有人独自去制止吗？”
田季安看出嘉诚公主已然生气，态度立即收敛。随后，他一一禀告自己是为了阻止崔玉夫铸造一面“魔镜”而出城，但是，到达之时，崔玉夫等人的船已遭遇暴雨冲击而倾覆，他为了找到镜子曾在附近逗留，但最终没能如愿，之后，他们在归途之中触礁……
嘉诚公主已经从田兴那里知道镜子的秘密，再根据她对田季安的了解，她很快推断出了真实的情况。但是，她没有再追问，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使君先休息。这件事明日一早使牙再议。”
嘉诚公主走了，田季安一下瘫倒在地。头一次，他觉得自己不该杀死锦护卫，有锦护卫在，至少他不用一个人面对嘉诚公主。
他要想办法让自己顺利脱身才行……
所幸，第二天，派出的牙军回来禀报，因为暴雨造成河水暴涨，他们在峡谷里只发现了船只的残骸，余无他物，也没有发现任何尸体。
田季安总算松了一口气。
嘉诚公主尽管诸多猜测，却只能暂时作罢，只是下令使牙继续搜索锦护卫和诸位失踪的牙军的尸体，务必找到妥善安葬。
嘉诚公主和田季安不知道，这时还有一个人在找锦护卫。那就是沈秋儿。她一早到使府想见锦护卫，不料却听到他的死讯。当然还有聂隐娘、空空儿、崔玉夫和聂明戬的。
哦，聂明戬……她不禁为这个名字多沉默了一秒钟。
可是，她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聂隐娘，崔玉夫，她曾想法设法想要杀死他们，可是，他们却像九命猫一样，越挫越勇！还有锦护卫……现在，只有他能收留她啊……他们怎么可能同时死去？
她偷偷跟踪使牙的牙役来到城外的峡谷。但是，当牙役们四散在大船的遗骸前逗留时，她已悄悄来到深潭附近。她看到了大船上有火烧的痕迹，而且峡谷岸边有炭化的竹竿，这些是从上游带下的，深潭的方向是上游。
端午之前，锦护卫跟她在一起，所以她知道他为何而来。她在潭边发现了一艘一侧船板被撞塌的小船——那样的撞击力应该来自峡口的那艘大船。她在船上发现了锦护卫的腰牌，火箭、未烧尽的桐油毛毡……
她慢慢环顾周围，慢慢在脑海中构想事发当时的情形。她的复原与实际情形八九不离十。若当时聂隐娘、锦护卫等人都在小船上，突然遭受这样的撞击，结果只能是落入水中。他们难道是溺水而亡吗？如果是溺水而亡，他们的尸身将沉入水中，等腐败之后，又会浮出水面。不过，这里地处山谷，潭水阴冷，尸身的腐败需要等待更久的时间……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继续审视周围。突然，她的目光被对面的绝壁吸引。她划着水边的一片小小的竹排来到绝壁之下。那里，藤萝纠缠垂落，经年生长的藤条足有小臂一样粗细，它们垂于潭水之上，或伸入深深的潭水之中。
她轻轻抽了抽鼻翼，那熟悉的花草香气……
啊，这里是千仞山下！
追查迟迟没有进展，数日后，使牙的人渐渐不再对端午的事议论纷纷。
这时，田季安想起要处理一个人——田兴。他担任魏博的同节度使及牙内兵马使两大要职，田季安的施政、生活无不在他的监督之下——而他是嘉诚公主的人！
没有锦护卫，嘉诚公主少了一只臂膀；要是再少了田兴，她将彻底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
当然，田季安不能公然行动。
过了不久，田兴在夜里赶路的时候遭到贼人围攻，田兴受重伤，幸而他的亲信牙军及时赶到，否则恐怕会当场毙命。
事后，田季安严令使牙追查行刺贼人，但最后一无所获。
使牙暂时没有了田兴，田季安的气焰渐渐嚣张起来，甚至当着嘉诚公主的面也敢对朝政议论一二。他与吴少诚私下的联系也愈见频繁。
魏博之外的形势也向着田季安希望的方向发展。陈许节度，曲环的病情已经恶化，有关其继任者的争论已在宫里甚嚣尘上。田季安悄悄派人去了长安，向宫里几位长年“供养”的内侍奉上了丰厚的礼物，顺便带去田季安的恳请：请他们务必阻止皇帝任命刘昌裔继任陈许节度使。
嘉诚公主对此心知肚明，但是，这时她却一筹莫展。她的影响力要依靠魏博的内部力量才能得以施展，而田兴遇刺之后，原来支持田兴和她的牙军将领都暂时退却，静观其变。现在的她简直就是孤家寡人！
好在，就在嘉诚公主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前往山谷搜索的牙军送回了消息——他们发现了牙军的尸体。使牙立即派人收尸，仵作验尸报告他们多死于剑伤，而所用之剑是牙军统一的佩剑。也就是说，他们死于自己人之手。
这个发现让嘉诚公主终于得到一枚反击的筹码。她宣布三日后为死者举行大葬。
在一个阴沉的日子里，一支素衣的队伍浩浩荡荡从使牙出发，往城外而去。数十位死亡牙军的亲属汇成这支庞大的队伍。这让走在前面的田季安心里一阵阵发冷——跟随他回到使牙的牙军似乎没有严守口风，他能感受到穿着孝衣的人们压抑着的愤怒，他们似乎想要将他碎尸万段。
举行大葬的墓园一片素白，几十口棺木覆盖着魏博的旌旗，庄重地置于石台之上。牙军的家属多请求将棺木归葬各家祖坟，所以，大葬仪式结束后，他们将各自抬走自家的棺木。
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墓园顿时陷入震耳欲聋的哭丧声中。因为冤屈，家属们哭得死去活来。
田季安背对着所有人，只有这样，他的惶恐不安才不会被他们察觉。
人们哭了半天，才满满止住哭声。
“请问使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丈夫会被自己的同僚杀死？”终于，一个年轻的女人忍不住高声喊了起来。
田季安不得不回头，只见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正怒目看着他。
压抑的怒火顿时找到了出口，更多的家属开口质问。墓园上空的哀伤气氛正被巨大的愤怒所替代。
田季安独自面对，渐渐恐惧起来。他在心里飞快地算计着如何才能脱身。
与此同时，精精儿和生还的八位牙军因心中有愧，都默默低头不语。
田季安突然眼睛一亮，大声说：“各位既然想要知道真相，那么，我就告诉大家……”
人们渐渐安静下来，纷纷望着田季安。田季安朗声道：“当日大雨阻道，船遇险搁浅，我们无奈要弃船求生，但是，船上木筏无法容下所有人……”
家属们默默听着。
“所以，当时护送我的锦护卫就下令，将受伤的牙军推进河里……”田季安低头说。本来，他想将一切推到锦护卫身上，可是他突然莫名感到一阵阴森之气袭上身来，便临时改了口。
“如果他们是活着被推下水，那么他们应该是溺水而死，但是，仵作分明说他们洛水之前就已经被剑刺死！”领头的妇人并不接受他的说法。
田季安面露戚色，假惺惺地低头擦眼睛：“是啊，受伤的牙军不想死，必然要反抗……于是发生了骚动，大家自相残杀起来……”
“‘无衣同袍，无食相啖。战则同行，不战同死。’这是魏博牙军的军中义气，我不相信，他们会如此胆小怕事、卑鄙无耻！”一个老者大声反驳道。魏博牙军父子相袭，老者从前也是牙军。
悲伤的家属们被进一步激怒，更加激烈地声讨。
精精儿等人立即挡在愤怒的人群，田季安急忙退到棺材的后面。
就在这时，生还的牙军中的一个，因为愧疚突然提剑自刎，倒在了人们的面前。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另外的牙军看着倒下的同伴，也陷入惶恐而愧疚。
田季安见状，计从中来：“没错，同生共死是牙军的义气，背信弃义苟且独活简直是厚颜无耻！”他巴不得其他七名牙军也都自刎，这样一了百了，他就可推脱得干干净净！
可是，谁不贪恋活着？那七名牙军见田季安竟如此评价他们，顿时决定反驳：“使君，当时明明是你……”
田季安这时突然躲过精精儿的剑，不由分说地将他们砍去。精精儿见状，也上前帮忙。
不过眨眼功夫，七个人都倒在血泊之中。
牙军的家属们都被这突如而来的变故吓呆了。田季安将沾满血的剑在一具牙军的尸体上擦了擦，然后说：“诸位，你们的仇，我帮你们报了。现在，你们满意了吗？”
墓园里一片沉默。人们知道，该死的不是那几个贪生怕死的牙军，真正的凶手就是田季安！他们愤怒地看着他，最终，却没有反抗。
如果反抗，不仅这里的棺材搬不走，只怕还要再准备更多棺材……
这时，侍从报吉时已到。家属们沉默地抬起各自亡故家人的棺材，走出墓园，四散走开。
“回去向夫人禀报，就说他们都是愧疚自尽。”田季安跟随从们吩咐。
然而，回到使牙，田季安还是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事。
锦护卫和空空儿活着回来了。看到他们，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鬼。
嘉诚公主脸上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当着公主的面，田季安装作欣喜万分，问道：“啊，真是如有神助，你们如何脱离险境的？”
锦护卫冷笑一声：“危难之时，空侍卫救了属下。这真是生死之时见人心啊。”
田季安脸上讪讪的，却不住地观察两人。他们有些古怪。本来他们是死对头，但是现在竟成了生死之交了吗？这些天他们藏在哪里？他们在一起做什么了？
“那么，其他人呢？”他问。
空空儿低头：“其他人都不知下落……”
田季安默默思索。聂隐娘最先落水，到最后都消失无踪。聂明戬和崔玉夫不会武功，于潭心沉没，要活下来除非发生奇迹……
嘉诚公主见自己的臂膀找回，便令他们照旧在使牙当差。空空儿领命离开，锦护卫低头道：“我跟使君还有几句话要说……”
待嘉诚公主和空空儿离开，锦护卫一把掐住田季安的脖子，将他离地举起。田季安被扼住喉咙，脸涨得通红，想要呼救却一声也发不出，他只有拼命地踢腿挣扎。可是，锦护卫冷酷地继续在手上用力。田季安的颈骨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渐渐没有了挣扎的力气，眼睛也渐渐模糊起来……
这时，锦护卫突然一挥手，将他狠狠掷在地上。
田季安被甩出两丈远。他如被抽了筋骨一样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锦护卫一步一步走过去，蹲下来俯视着他，恶狠狠地说：“使君，这些日子过得快活啊？”
田季安吓得立刻屏住呼吸，可是片刻之后他便憋得不行，只得又张开嘴。
“可是，属下却过得很不好啊……”锦护卫咬着牙说，“属下对使君忠诚如犬，但是你呢？兔未死，就要烹狗吗？”
“不是，这是误会……”田季安讪笑着说。
“差点丢命的误会？！”锦护卫冲着他吼起来。
田季安吓得浑身哆嗦。
锦护卫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仍趴在地上的田季安。过了一会儿，他稍稍平静下来，一把将田季安拉了起来，然后恭敬地行礼，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使君大人，听说田兴大人重伤，使牙戒备松懈……锦护卫忠心耿耿追随使君，理应授牙内兵马使之职。请你尽快传令授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