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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种祸偏得福

1

隐逸山来了一个乞丐,蓬头垢面,鹑衣百结,乌黑的脚趿拉着半截脏而破的鞋,走到哪都有苍蝇跟随,恶臭熏人,谁也不愿与他搭腔,更无人给他好颜色好吃食,但十数日过去了,却不见他饿死冻死。他喜欢在王文开家前家后晒太阳捉虱子,王文开破天荒地很同情他牵挂他,觉得这个乞丐臭但不可恶。于是便不许他的铁杆哥们打他、骂他、放狗咬他,有时还端碗饭拈几块腊肉去。每当这时,王文开发现这个乞丐两眼精光四射,并不像平常乞丐目光呆滞灰暗无光,王文开便想:这人有些蹊跷。

王文开的母亲英姑出门就看见这个乞丐,她不禁一个激灵:这眼神这嘴角的笑意多熟悉哟!正出神间,屋中痨病丈夫喊起来了,丈夫这几年身体更差了,可脾气却越大了,儿子不愿去看他,只有自己去侍候他的吃喝拉撒,她便捋捋已有银丝的鬓发,望了乞丐一眼,迟迟疑疑走回家去。

王均云又到王文开家来了,这个隐逸山人视为活阎王般的王大爷已十分苍老了,那额头、那胸背、那竹节般的手,仿佛剔掉了肉只剩下骨头了。可人老心更雄,那眼中射出的光,依然如毒蛇信子如蓝幽幽的利剑。他隔三岔五要到王文开家来,他的霸道与凶狠已让隐逸山人习惯也让这个夫痨妻俏的家庭习惯了。只不过他也有所顾忌,那就是浑身蛮肉疙瘩两眼更凶狠的王文开,他明白:这个已渐长大的愣小子不是吃素的。于是每次来已不再单枪匹马,而是带三五个兄弟来,而每次来都让兄弟伙陪着痨病鬼“兄弟”说说话。王文开通常难得回家,即使回家看见别人荷枪实弹他也不发声,有时愤怒地将院中的桶呀、扁担呀乱砸乱甩一通,大骂几声:“老子×你狗杂种的妈!”便走了。

王均云也看见这个乞丐了,他捂着鼻子走过去了,心中一动,又走了回来,可乞丐的确太脏、太臭了,而且可怜兮兮地伸手要东西,王均云吐了一口痰,又走远去了。

乞丐呆呆地望着王均云的背影,很久很久,他拄着木棍站了起来,慢慢地收拾好破盆缺碗,躬着身子向山坡走去,转过树林,身子一直,迅速地钻进了铁牛寺。

2

隐逸山后面距老坟百步左右有一大片坟地,其中有一块字迹斑驳的石碑特别引人注目,有人认得上面的字,通过辨认估摸,说是几百年前陪同那位赵阁老隐居,死后又埋在这儿的一位家将,有人说这些坟墓其实就是赵阁老家人的,可其余碑上大多是“清故蔡公”、“清故蔡母”的字样,于是有人说:这是满清时期蔡氏家族见这儿风水好,又有大官员将军陪伴,于是便将亡故的父母埋葬到这里,天长日久,便有了众多的坟冢。

乱坟旁有几株两人合抱的青杠树,树杈挂一木板,上面画着一只狗,狗身瘦长狗舌外舔,狗身上全是刀痕石印,王文开四个一般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都奋力向木板上飞刀飞石子。飞刀飞石中在木板上木板树杈乱晃,“呯嘣”声四起,幸好木板厚重,否则,木板早成木片了。

王文开说:“这只狗就是王均云,他凶恶他恨毒,是个挨千刀挨万刀的狗杂种。他该死,所以,我们几兄弟就打他杀他。今天打杀的是木板,总有一天我们会打杀他的真身。”

几个兄弟不问王均云咋凶狠,他们都恨王均云,偷枪事件杨狗儿陈木生饱受了皮肉之苦赔了那么多东西。不是有人讲情父母磕头作揖,说不定自己已被丢入绵远河喂鱼去了。他们也明白王均云与王文开母亲的事,但他们不敢问也不敢说,怕王文开将飞刀飞到他们身上来,因为那是王文开最痛恨最忌讳的事。

几个兄弟没有办法搞到枪,但他们通过多种途径,打造了几十把刀子,与王均云对阵,虽无枪炮,这几十把刀子也足可以要了他的狗命。隐逸山多的是石头、石弹纷飞与枪弹不会逊色太多。几兄弟听评书艺人讲《水浒》中有个没羽箭张清,不是也曾让敌军将士抱头鼠窜丧胆披靡么?王文开说:“我们练就了没羽箭的本事,如果再弄到枪炮,那时,隐逸山还有哪个能抵得过我们兄弟?”

几个兄弟中间,杨狗儿王文全练得最好,王文开便常常将他们二人作为左右臂膀。

一天,王文全跑来给王文开悄悄说:“大哥,王均云的外孙女魏木兰下午要回河坝场。”王文全是王文开堂叔的儿子。

“真的么?有几个人送?”王文开兴致极高地问。

“就魏麻子的小老幺一人!”魏麻子叫魏伯龄,王均云的女婿,父亲亡故后,自己当上了河坝场的龙头大爷。

“那你们想不想×老杂种的这个外孙女?”王文开已十八岁了,对男人女人间的事已十分明白,常常深更半夜躺在床上想入非非,正由于此,他才更恨王均云。

“想!咋个不想?”众人齐声说。

“魏木兰长得那么白嫩,那么漂亮,看着让人流口水,我早就想×她了!”杨狗儿边说边咽唾液。

“只是魏木兰小了点,才十五六岁。”陈木生说。

“十五六岁咋啦?正好!”杨狗儿王文全异口同声地说。

“那好,石灰包那儿是他们回去的必经之路,我们藏在那儿,到时飞刀飞石放倒那个保驾的,魏木兰就是我们的了!”王文开边从木板上取下飞刀装进身上的口袋边说。

石灰包是四县交界的地方,东北方是安县,西北方是绵竹县,东南方是罗江县,西南方便是彰明县的隐逸山,这儿草深林密,草蓬中四处是散碎的石块。王文开几人选了一处最难被人发现的地方藏匿起来。

茅草中,王文开将飞刀试了又试,又将有棱角的石块捡了一堆放在身旁。

未时时分,山路上迤逦行来两个人,女子穿粉红色团花缎面小袄,骑着一匹白马,嘟着嘴好似有啥不愉快的事,男子头戴黑呢礼帽,身着长袍,步履轻盈,牵着马,时而打几声口哨,时而哼一段二黄,时而又对马上女子说几句话。走近了,王文开便听见了男子说话了。

“小姐,魏大爷早上说过的,下午必须回河坝场,他老人家说隐逸山在闹鬼。”连哄带吓。

“闹鬼?我看是你和我爸爸在闹鬼!”回答中,有许多不满。“外婆给我讲的故事还没完,舅母给我绣的鞋面也还差一点完工!”

“这有啥嘛!鞋面嘛,绣好了我给你拿回去不就行了?故事嘛,过年时把你外婆接到河坝场,让她给你讲两天两夜。”

“……”

声音渐入耳,王文开悄悄吩咐:“飞刀准备好!”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五步,突然,王文开一刀飞了出去,正中男子右手臂膀,与此同时,杨狗儿、陈木生、王文全四人的飞刀都纷纷出手。

男子大惊,张口大喊举手抽枪,可嘴还未喊出声枪也还未抽出来,头上就挨了几石头,接着前胸后背都已中了不少飞刀、石头,一个趔趄就倒了下去。

女子更惊,一声“妈呀!”摔下了马背,马受惊,撒开蹄子跑了。

王文开几人一齐跑了出来,将跌倒尘埃花容失色的魏木兰连拉带拽地拖到了刚刚藏身的茅草蓬中,又连撕带扯地将魏木兰的衣裤给脱了个精光,王文全见魏木兰尖声哭喊,扯下一块裤子塞进了她的嘴,魏木兰绝望了。惊恐地瞪着泪眼,看着这几个她原本相识的人欺凌她侮辱她践踏她,一口痰一呛,魏木兰昏厥了过去。

杨狗儿兴奋得脸彤红,几把脱了裤子就往魏木兰身上跨去,王文全一把将杨狗儿掀开,“急啥?让大哥先来!”王文开“嘿嘿”一声便扑了上去。

入冬的风是寒冷的,它催残了枝叶催残了绿意催残了蓓蕾,大雁见此,也十分悲愤地长声哀鸣而去,松鼠见此也万分惊愕地抽泣而逃。是啊,它们也还有爱怜之意呀!

突然,草蓬中射出了一阵急促的子弹。原来是中了十多把飞刀石头倒地的男人,他醒了过来,看见了眼前的一幕,他万分惊怒,忍着剧痛抽出了枪扣动了板机,可必竟受伤太重,眼睛也看不准,子弹十有八九都打在石头上草蓬中,但也有一粒子弹射中了目标,陈木生刚脱了裤子的光屁股上被掠过的子弹划了一个槽,几个小伙子大惊,“这家伙还没死?”手中无刀无石,便连忙倒地抓起衣裤到坡坎下。王文开说:“你们等一下,我和全娃子从后面去收拾他,弄死他龟儿子!”刚欲行动,只听见山坡下也响起了枪声,一定是王均云的人赶来了,他们再也不敢上山去收拾男子,不敢去看魏木兰的死活,也不敢上山将零落的飞刀收走。

下山后,他们都醒悟了:惹大祸了!

3

火急火燎,王文开几个人如兔如鼠般离开了石灰包,杨狗儿对三人说:“看来得出去避些日子了!”

王文开十分不服气地说:“避个球,不如偷偷将那个老杂种收拾了?”

“收拾?这时还想收拾王均云,你不要命了?”陈木生脸如死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收拾那个老杂种总是有机会的!”王文全说。

于是几人分头回了家,王文开却不想回去,他怕父亲那恐惧而又仇视的眼光,他怕母亲哆嗦而又唠叨的话语。说实在的,王文开对父母已没有了多少感情,特别是见母亲在接待王均云时的神情,那是屈从,却又不完全是屈从。有时,王文开甚至想:弄点炸药将母亲和那个老杂种双双炸死在屋中。

王文开不自觉地走向了铁牛寺,他想在这破寺中睡一觉,天一亮就走,至于走哪儿去,王文开还没想好。

忽然,王文开听见寺后厢房中有人说话,不好,有人埋伏在这儿等着捉我,王文开迅速转身便走。呀,不对!咋好似女人的声音?王均云该不会弄个女人来捉我吧!莫不是哪家的婆娘跑到这儿来偷人?这是哪家婆娘呢?不能去看,这是很秽气很霉人的,管他妈的谁偷谁,我这时还有心管这些脏事?王文开又走了两步。不对,那女人的声音咋有点像一个人呢?王文开又回过头,向着发出声音的屋子走去。

门开了,果然是母亲,还有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母亲正在为男子梳头,屋角,堆了一堆脏衣服。王文开大惊,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在自家门前晒太阳捉虱子的那个乞丐,只不过,经母亲一收拾这个乞丐已没有那么脏那么臭,那蓬头洗过后也清爽多了,两眼没有乞丐所特有的呆滞却有寻常男人的精光。

屋内的两人也发现了王文开,奇怪的是他们没有惊没有诧没有羞愧没有忙乱,相反,乞丐还面露喜色。

“快进来,开娃子!”母亲说。

“快进来吧!”乞丐也说。

“他是谁?”王文开瞟了乞丐一眼,两眼逼视着母亲。

“他是……,哎呀!你进来妈给你说。”母亲满脸慈祥。

王文开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乞丐,但他还是走到了母亲身边,母亲边为乞丐收拾边给儿子讲述一个令儿子十分吃惊的故事。

匡山下涪江边有一户姓陈的农家,无父无母只兄妹二人过日子,哥哥名叫陈文生,妹妹叫英姑,陈文生吸食鸦片将家庭败得精光,家就靠妹妹英姑操持。英姑是个美女,皮肤粉嫩两眼水灵,勤劳能干又会持家,未到十八,便有不少媒人登门说亲,可英姑却一概回绝了,她心中已有了意中人。

陈英姑家隔壁有一个小伙子,书香门第却家道衰落,与寡母苦度日子。小伙子叫于成祥,生得标致倜傥,更兼心肠好,经常帮英姑做家里家外的活,闲暇时节,两人也谈些男婚女嫁的事,豆蔻年华情窦初开,二人便私下暗订了终身,双方约定:新年过后便告诉各自母兄,请媒人下聘,以便结百年之好。

天有不测风云,不成想英姑的哥哥陈文生欠了烟馆一大笔债务,因讨债还债发生纠纷,陈文生不慎将烟馆掌柜撞翻在地,头碰到阶石,血流不止,当天陈文生就被关进了彰明县大牢。听说烟馆掌柜虽保住了命,但已是半痴半呆的,陈文生两罪并罚。不杀头也要充军黑龙江,英姑四处央人说情,可无一人能帮英姑的忙能将陈文生从牢中解救出来,于成祥又将家中世代相传的传家宝一块端砚拿出来,托人去求县官。县官是个捐生,根本不知道端砚的贵重,大声辱骂道:“大胆刁民,竟想用一块烂石板来贿赂本官,轰出去!”端砚给甩成了四瓣,英姑在衙前捧着端砚残块痛哭流涕。

恰在此时,衙门前来了几个人,个个衣服光鲜,好似很有来头。见英姑哭得伤心问清了原因,一个老头说:“小姑娘不要哭,你哥哥我帮你想法弄出来,但有一个条件,不知你是否依从?”

英姑一听有人能救哥哥出狱,便纳头叩拜:“依从,依从,哪怕是做牛做马,小女子都依从!”

“做牛做马倒不必,老夫现在身边缺少一个丫环,你若愿意就跟我走。”老人眯缝着双眼不经意地说。

英姑为难了,跟他走?那于成祥咋办?私下的协定山盟海誓咋办?当丫环?看这个色迷迷的老鬼,英姑一阵心凉,跟着他自己一生不就毁了葬了?可是不答应又有谁能救哥哥呢?

考虑再三,英姑点头答应了。

英姑不痴不傻,要求哥哥回家后再与老头走。老头微微一笑,说了一句:“明天你哥就会回来的。”说完,几个人飘然而去。

有认识的人说:这个老头是五县交界的飞地隐逸山中同马乡人,姓王,与现任县官有过不寻常的交往,同马乡袍哥码头龙头老大,现在正为县官办啥大事,他的话,县官准听。

果然,第二天老头将哥哥陈文生亲手交给了英姑,英姑也只得随老头到了隐逸山到了同马乡。

于成祥不管英姑的哭劝,没有英姑他能舒心畅快么?能活得下去么?他也便悄悄尾随着车马队来到了隐逸山,他不敢靠近王家大院,便凄凄惨惨地到了铁牛寺,铁牛寺长老经不住于成祥的哀求,便为其剃度使其成为了佛门僧人,法号果然。

果然和尚每天经咒难上口,却泪眼巴巴地望着山下的王家大院。听说英姑已被那个老头强占为妾了,果然捶胸捶头,到山顶木塔边哭。向观世音向佛菩萨向寺中偏殿中那尊神像向几百年前来的隐居大官哭诉,祈求神佛仙人能将英姑赐还,让有情人能成眷属,可山风飒飒之后依然不见丝毫效应。有时果然借故到大院左近去化点针线结点善缘,可院内院外始终难以见到英姑的影子,一次听一个妇人说:王家大院王老爷不知啥原因暴打了小老婆,果然和尚便不要命地往里闯去,可未进大门,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轰了出来。

半年不到,听说王老爷死了。有人说他得病老死,有人说他酒色过度,有人说他是恶事做多了遭了天杀,有人说他是被儿子王均云逼死的。因为王均云早就想代替父亲执掌大权了。果然和尚在为王老爷做法事时见到了英姑,人仍然粉嫩美丽,但很憔悴。与果然四目相对时便泪如泉涌,果然和尚慌乱,将经文念错了几大句,好在人们不懂听不出。

几天后,听说王均云作主将英姑许配给了他的堂弟痨病鬼。有人便说王均云果然一身正气,不作隋炀帝;有人说王均云心地慈善胜过其父,连痨病鬼堂弟也处处关心;也有人说王均云几次调戏英姑被英姑拒绝又被老婆扯着耳朵骂,送给痨病鬼其实是为了更好地暗度陈仓。

果然和尚不明就里,但也就有便接触英姑了。英姑总在初一十五到铁牛寺来许愿还愿,香浓烛明,果然和尚便为其敲木鱼暗诵经文;有时,英姑脸红耳热头晕目炫,果然和尚便轻轻将英姑扶进僧房喂点姜汤打打手扇,英姑躺在僧房就不愿出去了。

神佛有灵,终于让这两个苦命的有情人有了一点点相诉衷肠的机会。长老和尚圆寂后,英姑来得更勤了。常言说,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均云多次找不见英姑却又多次看见她从铁牛寺出来,王均云没有发脾气盘问英姑,只是常常冷笑着看着果然和尚。有时皮笑肉不笑地说:“果然师傅,你可要当心哟!”果然和尚心里明白:这头饿狼不会放过自己,但想到英姑和英姑肚中的胎儿,果然和尚又感觉无奈。几次劝英姑一走了事,英姑又挂念家中的痨病丈夫及丈夫的父亲自己的公公,丈夫虽然病了废了,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公公更是一个好人,对待自己真如亲生女儿。

游方僧人的话让果然和尚莫名其妙,可又觉得这中间未必对自己就是坏事,他站在游方僧人说的“万不可毁”的木塔前作了千万种假设:木塔倒了,是否是隐逸山会山石迸裂,会冒出一些妖魔鬼怪来?是否会从绵远河中钻出水鬼孽龙?是否会让隐逸山的人得暴病死亡,或者全变成牛头马面,那时,隐逸山岂不变成了丰都鬼城,满山遍野全是鬼跑?或者木塔倒了,是否隐逸山王家院子的这些歪人就不歪了?是否隐逸山的歪人全会死?是否英姑与自己就能光明正大地生活?是否自己也可能遇见啥剑仙侠客或神佛罗汉,甚至自己也成了剑仙或活佛?成了剑仙活佛真好,那时隐逸山人谁还敢招惹我果然和尚?是否是我们的儿子出生就遇啥灾殃或者他将来会成为隐逸山的霸主?果真如此那此塔还是倒塌毁掉的好,可它咋就不倒不毁呢?

也许是天遂人愿,也许是神佛有灵,正企盼希望之时,两头牛便冲了过来。木塔倒了,果然和尚一脸灰土却心中直念弥陀。

突然,他又想到:游方僧人说毁掉木塔祸事不小,万一这祸事会累及自身该如何是好?那王均云不是一直见我都没有好脸色吗?他有生杀予夺大权,他不是一直对英姑心怀邪念吗?如果真这样该如何是好?逃离此地吧英姑又不忍心,唉,天,真难呀!

忽然,果然和尚觉得眼前一亮,一块半圆白石块映入眼帘,石板上刻了一些奇怪的图案画了一些奇怪的符号,这是啥呢?果然和尚看不明白,也许是一件什么佛物吧,果然和尚便将它装进了衣袋。

而于成祥却被王均云囫囵沉入了绵远河。

涪江边长大的于成祥深熟水性,滔天巨浪中也敢下河捞取树木,骑在树木上迎风斗浪,真如闹海哪叱斩蛟周处;做了果然和尚后虽不常下水戏耍了,可仍在夜深人静时溜入绵远河捕捉几尾鱼拔一些蓬蒿烧熟解解馋。被丢入绵远河后,果然和尚便迅速沉入河底,估计人走了,他便悄悄潜游下去,手虽被缚脚却是自如的,这就够了。到了红岩寺河水迂回处,果然和尚悄悄露出了水面,四处无人,借助岩石磨断了绳索,迅速翻身上岸钻进了甘蔗林。

甘蔗林密而高,但叶子如刀锯一般,光头和手脸划了不少口子,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将甘蔗踩倒就有了一片旷地,果然和尚便将湿衣裤脱了个精光。晾着衣裤嚼着甘蔗,果然和尚想:要回铁牛寺要接英姑是万万不能的了,要想斗王均云更是不能,王均云有人有枪有钱有物,去,不是白送死?果然和尚可不愿白送死。但此事就此了结么?悄悄回去种地娶妻生子么?咽下这口气当乌龟么?呸!我于成祥我果然和尚能么?果然和尚想起了当初与英姑的好来,想起王均云的老子强行占有了英姑,想起王均云把英姑送给一个痨病鬼而又常来欺凌她,想起英姑欲哭无泪可怜巴巴的眼睛,想起英姑腹中的胎儿,胎儿是自己的骨血,因为英姑告诉他,痨病鬼丈夫是白做了一回男人,他不行。于成祥牙一咬:“老子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三月后,于成祥到了成都,找到了杜老爷,杜老爷是川中袍哥领袖,有名望有地位。但杜老爷却不接受他作为兄弟,给了几个钱劝他回彰明县,说彰明县也有码头也有杜老爷的兄弟朋友。于成祥不干,又是磕头又是哭诉,又把那块半圆的玉石块送给了杜老爷,还鼻涕眼泪地说自己跋山涉水到成都就是仰慕杜老爷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他不知道“德配天地”“道冠古今”是古人对孔子的评价,只觉得戴些高帽子老爷子准会高兴。果然,杜老爷高兴了,见小伙子眉清目秀字墨好懂礼数,把白玉石片装进口袋,便让他到当铺中去帮忙。

当铺的活不累但必须有心计,于成祥特别勤谨,当年就为杜老爷赚了不少。过了年,杜老爷便将于成祥叫回杜府,帮助管理家务。于成祥十分高兴,知道自己已被杜老爷收用,于是鞍前马后跑得更勤了。

杜老爷曾叫人给于成祥介绍一个老婆,说:“男人无妻心无主,这么好的身材脸蛋这么好的年龄不找老婆就浪费了。”可于成祥哪有心思找老婆?英姑母子在隐逸山不知咋盼自己呢?自己是想借机会报仇的,娶了老婆还能去报么?但这话不能对杜老爷说,“我已被女人害惨了害怕了,我……我不娶!”

杜老爷十分关照于成祥,有时还十分欣喜地将这个年轻的管家介绍给官府要员袍哥同道,但就是不让于成祥参与过问袍哥码头上的事务,也不给于成祥枪支武器。但杜老爷对隐逸山却问得很细,哪里是梁,哪里是沟,老坟成何形,碑石木塔的位置分布。于成祥想:杜老爷咋这么关心隐逸山?这可是百里之外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呀,他与隐逸山的人有啥纠葛?但于成祥不敢问。

于成祥见杜老爷关心隐逸山,有几次都想说出自己的情况,并请杜老爷帮自己报仇,杀死或惩处王均云救出英姑母子,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他怕天下袍哥是一家是兄弟,万一偷鸡不成折把米,自己和英姑母子不是彻底完了?看来,还得从长计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真能报仇就是二十年也不晚。

十八年过去了,杜老爷对于成祥依然如故。

于成祥已由美青年变成了一个胡子巴茬的半老头,他已习惯了杜府的一切杜老爷的一切,杜老爷也特别喜欢并离不开于成祥了,一日不见也要问一问:“于管家呢?叫他来陪我聊聊天!”“于管家呢?叫他将我的衣服取来!”“于管家与我情同父子,你别跟我作假!”

一天,杜老爷小酌三杯后突然问:“于管家,你在隐逸山同马乡有一个相好?”

突如其来,于成祥惊愕得张大了嘴,半天回答不上来。

“我说嘛,有了相好的连老婆都不要了,小心,谨防人家把你的脑壳给端了!”如同玩笑又如同警告。

又一天,杜老爷破天荒地到了于成祥的房间,“于管家,你有了儿子,你晓得你儿子叫啥名吗?叫开娃子。你想不想让你的开娃子扛枪操袍哥?”

于成祥不知道杜老爷咋知道自己有“相好”有儿子,更不知道杜老爷说话的用意,可不回答不好,回答错了更不好。于成祥便咧开了嘴一笑,“杜老爷,您看您尽说笑话!”

但于成祥却暗地里十分高兴,他终于知道了英姑的消息,知道了英姑还给自己生了儿子,知道了儿子叫“开娃子”。于成祥躺在床上想着想着,“嘻嘻”地笑出了声。

于成祥虽在杜府心却飞到了隐逸山,于是便缓缓地进行了计划:与常到杜老爷府中拜访的各码头大爷混得烂熟,特别还与上五县中威望颇高的曹家庵曹靖曹大爷暗中结成了好友,通过曹大爷弄清了隐逸山英姑和开娃子的情况。王均云是小码头不曾到杜府做客,求杜老爷出面不便,是否可求曹大爷为自己出面,悄悄灭了王均云,至少也可救出英姑母子?

哪知于成祥的盘算和计划杜老爷全知晓,“于管家,你想干掉王均云?”

看来,已不能隐瞒了,再隐瞒反会让杜老爷不满给自己带来麻烦,于成祥便完完全全将前因后果全告诉了杜老爷。

杜老爷一笑:“于管家,你还有这么不平凡的经历,你还是一个情义汉子哩!好,我就欣赏佩服有情有义的人,你要报仇?小小隐逸山,王均云不是对手!”

于成祥又糊涂了,看来杜老爷讨厌王均云,王均云远在隐逸山,又是一个小码头,按理是风马牛的关系,杜老爷咋会讨厌他,咋会下决心灭掉他?

后来从曹靖处于成祥才明白:曹靖曾邀约王均云到成都拜访杜老爷,王均云却说:“山高皇帝远,我不想去麻烦杜老爷。”甚至每年的礼品也简陋至极。但据曹靖的豆芽子说还有其他原因,曹靖的豆芽子不说,于成祥也不便问。但于成祥十分高兴:有杜老爷作主,有曹靖曹大爷鼎力相助,这仇一定能报,这愿一定能偿。下来,曹靖与于成祥商量定了方案。

“灭了王均云你想咋办?让你的儿子当舵把子如何?”杜老爷又问。

这当然是好事,于成祥忙着说:“那就万分感谢杜老爷栽培了!我会叫开娃子常来孝敬您的?”

于成祥突然又想起了当年游方僧人的话语,想起木塔倒塌的场景来。

于成祥担心曹靖一进隐逸山玉石俱焚,说不定英姑开娃子全遭殃,十八年了,也不知英姑咋样了,苍老了?消瘦了?憔悴了?十八年来想我么?也不知她是咋熬过来的。开娃子呢,我的儿子哟,十八年来我可从未见过你呀,我被丢河时你还在你妈肚子里哩!现在不知长成啥样了?像我么?他肯认我吗?不行,得想法先去见见他母子,最好将他母子先弄出隐逸山。

于成祥便衣衫褴缕头发蓬松臭气熏人地到了隐逸山。

王文开听了母亲和这个乞丐的述说,觉得这是天方夜潭,可看母亲和乞丐真挚而又泪盈盈的目光,看他们亲热的样子又的确不像是编造的,“×他妈,真可恶!”于成祥听不出这是骂王均云还是骂谁,但可看出,这个从来未见过面的儿子对自己并不亲热,眼睛看自己看他母亲英姑看房屋都有一些恨意。于成祥发现:这小子满是桀傲满是不驯,“这咋会是我的儿子?莫非弄错了?莫非是王均云的种?”于成祥心中暗问。

“你们想咋办?”王文开问于成祥如同平辈人的语气。

“灭掉王均云灭掉他这个码头!”于成祥愤愤地说。

“咋个灭?”王文开扯了扯一直佩戴在身上的一块白玉石,在他母亲身旁的一张残缺板凳上坐了下来。于成祥注意到了这块白玉石,似曾相识,他想起了他在木塔废墟捡到又送给了杜老爷的那一块,只是形状有点不同。

“明天吧,明天你就晓得了。”看着王文开胸前的玉,于成祥终于咽下了话。顿了顿,于成祥又问:“开娃子,你想不想当隐逸山的舵把子?”

“我?”王文开狐疑地看着今天才认识的亲生父亲。

“嗯!”于成祥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能够么?”王文开看着于成祥的蓬松头发和那一堆臭烂衣服,他有理由不相信这个乞丐。

“能!”于成祥豪气干云,他有杜老爷有曹靖撑腰。

“凭啥?”

“凭……总之肯定能的!”

“开娃子,你刚才到哪儿去了?石灰包那边打枪,出啥事了?”母亲关切地问。

“我们,我们弄死了魏麻子的小老幺!”王文开到底还是把魏木兰的事隐去了,不好说。

“那王均云魏麻子能放过你们?”于成祥问。

“他们打着枪上山了,所以我们就分散躲了。”

“娃娃,你咋就这么孽?王均云魏麻子来了你娃娃还有命呀?”母亲急了,抹着眼泪数落儿子。

“不好,英姑你们不能回家了,出去一碰上就完了。”

“那就躲在这儿不出去。”

“也不行,王均云找不见几个娃娃,有可能到这铁牛寺来,万一堵着了就完了!”于成祥顿时焦急了起来。

“那咋办?”母亲与儿子同时问。

“莫怕,跟我来!”于成祥说着迅速地将身后尘土老厚的一口烂木柜移开,木柜后面有一个洞。顺着洞出去,是一间约略一丈见方的小屋子,这是寺中不传之秘,是和尚门为了应急而修的一间秘室。室内除一尊小石佛外啥也没有。这些年常有善男信女来烧香来维修寺庙、清扫大殿。可始终无人动过这厢房的杂乱东西,他们说:万一哪天果然和尚回来了,由他自己去收拾吧。于成祥回身将木柜移了过来,三人便坐在了地上。室内蛛网密布,地上很潮湿,一股霉湿气味直钻鼻孔,几只草鞋虫怆惶地从砖、木柜下面乱爬。王文开很不习惯地吐了两口痰。

“开娃子,你这么大了,以后莫再去惹王均云那些人,他们歪,我们惹不起。”母亲拉着儿子的手轻声嘱咐。

王文开翻着眼奇异地看着他母亲,那眼神好似在问:莫惹?你咋跟他鬼混?你还让他到我们家来,还给他煮荷包蛋,你那样做,我当儿子的都替你脸红。

“莫说话,听!”于成祥紧张地轻声说。

果然,外面有说话声脚步声以及开门声。

“噫,这儿有一堆衣服,呀,臭死人!”外面一个大嗓门说。

“一定是那个乞丐的,那乞丐呢?咋臭衣服脱在这儿人却不见?”一个阴阴的声音问。

“说不定脱了衣服洗澡去了!”

“洗澡?乞丐会洗澡?会洗澡还叫乞丐?”

“可能溜到哪儿找东西吃去了,这个乞丐还会享福哩,这儿有这么多谷草,软软和和,睡着一定会做美梦的!”

“走吧,寺庙中没有人,那几个小杂种一定回家了。”

一阵脚步声远去了。

又一会儿,外面又有说话声。

“老表,我幺儿看见山下烂庙子里有好几十个人,神神秘秘的,看样子要出事。”

“真的吗?走,我们到罗江县看夜戏去,躲一躲吧。”

说话声渐渐远去了。

于成祥神秘莫测地看着王文开笑了笑。

于成祥见英姑满头虚汗,便用衣角给她擦。王文开干脆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推开破木柜走出地洞,三人才发现:天已黑了。

4

第二天,魏伯龄率领二十多人杀气腾腾向隐逸山开来,魏伯龄下令:进入那已知的几户人家见人杀人见狗杀狗。

也难怪,魏伯龄继承父业占据河坝场这个码头以来,势力越来越大,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撒过野。说起魏麻子,天上的麻雀也要绕道飞,人们纷纷传说:要在江湖行,莫惹魏伯龄。想不到,堂堂魏伯龄的女儿王均云的外孙女居然在隐逸山遭了强暴,还将小老幺给杀成刺猬流血过多而死。岳父派人将已死的小老幺和已痴呆的魏木兰送回河坝场时,魏伯龄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不相信也得相信。魏家院子乱成一锅粥,妻子大哭,兄弟伙大骂,魏伯龄麻脸一沉,拳头狠狠地擂在桌子上,暴喝一声:“杀!”

隐逸山的龙头大爷魏伯龄的岳父魏木兰的外公也气得暴跳如雷,这还了得,这不是明明跟王大爷过不去么?从地上散落的飞刀等东西从外孙女木兰子的痴语中,王均云知道了干这事的人更知道了领头的人,王均云将手中的铜水烟袋狠狠砸在了地上,火星乱溅中暴喝道:“杀!”

王魏的袍哥兵丁会合了,简单几句话后就分成了四伙并迅速地开向了目标。

王全娃家,母亲祖母根本不知道出了啥事,王全娃一夜未归,父亲已习惯了儿子的野马性格,但一伙凶神恶煞闯了进来,还来不及招呼入坐敬烟敬茶枪就响了,三个人倒在血泊中,父亲呻吟着:“大爷,误会了,我……我兄弟在给……给王大爷做……做事!”

“误会你妈的个×,你兄弟?你兄弟也救不了你!”说罢又补了一枪,这个中年汉子彻底不动弹了。

杨狗儿家只有一个酒鬼父亲,恰恰父亲上曹家庵喝酒去了,刚巧来了一个中年妇女,背着背篼提着提篼,好似走亲戚。兵丁问:“你是杨狗儿的啥人?”

“我是杨狗儿的二姨,我来看我外甥。”妇女见这一伙人凶狠非常,便战战惊惊小心翼翼地回答。

“是二姨?是二姨照样该死!”说罢就扣动了板机。

陈木生的寡母刚拉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往外走,迎面遇上了兵丁,寡母十分慌乱,因为她知道儿子闯了祸,她本想与女儿回娘家去躲躲,不想却碰上了。她拉着女儿往回走,兵丁就开枪了,母女二人同时倒在了龙门旁的桂花树边。

枪声一响,有人看见屋中人影一闪,“屋中还有人,快抓住他!”几个兵丁冲进屋,屋中已无人了,而后门却大开着,兵丁冲出后门,只见一个人还往屋后奔去,兵丁中有人认识,“那就是陈木生!”几个人急赶,转过屋却不见了人影。怪事,他会飞了?忽然有人见旁边荆棘在颤动,荆棘下露出了一个青衣角,几个人一递眼色,便猛然向荆棘开火,果然是陈木生,此时已成马蜂窝了。

王文开家,只痨病鬼躺着呻吟咳嗽,问他开娃子,他答不出只是咳。一伙人簇拥着魏伯龄与王均云里外查看,连同王均云曾躲藏过的夹壁,翻箱倒柜甩桌子砸凳子,仍然一点影子也没有,魏伯龄回身向痨病鬼开了两枪。

“他会上哪儿去?”魏伯龄血红着眼问。

“是啊,他会上哪儿去?”王均云乌青着脸问。王均云甚至后悔了,早知道这个王文开是个狼羔子,早知道他很恨自己,前些年该把他给宰了,只怪当时贪恋他母亲,那妇人又总是让自己看顾他。哼,狗杂种!此时,王均云又回想起在这屋里吃死咸的荷包蛋,回想起火烧自家房子,回想起丢枪的事来。很明显,都是这杂种干的,越想越气,越想脸越乌青。

“是不是这个杂种娃娃晓得惹了祸,躲了?”王均云的五排管事轻声说。

“躲?他躲得到天上去?”魏伯龄凶狠地说。

“他妈也不见了,会躲到哪儿去了呢?”王均云到底还是有些牵挂那漂亮的女人。

“杨有才,你跟王文开是表兄弟,以前又好得很,你说,他可能走哪里去了?”

“我?王大爷,我咋晓得!”杨有才一听王均云问,吓得声音都变了。这些年就怕表弟给自己溅上血,平时连这个家门都不迈了,好不容易才混上六排,可王大爷还是在怀疑自己。咽了一口唾液,杨有才赶紧分辨:“王大爷,我与开娃子早就门槛上砍狗球一刀两断了,这么久,也没与他见过面。”

“看见他马上告诉我!”王均云脸色仍然乌青。

一伙人又捣腾了一阵,将房子点燃火才走了出去。

不久,隐逸山山湾中,有四个地方燃起了熊熊大火,而左邻右舍都在自家房前守着,一个人也不敢去救火。

5

下午,王家院子摆了七八桌酒席,四五十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席中没有一个人像往常那样笑骂打闹,他们知道,王大爷魏大爷正恨得咬牙,谁若不识趣偏要笑闹,可能陈木生就是下场。

堂屋中,王均云父子与魏伯龄喝着闷酒,儿子想劝劝父亲劝劝姐夫,可端起酒又不知说啥好,干脆一下子将酒倒入口中,默默地吃着,王均云的老婆坐在旁边直抹眼泪,口中喃喃地骂:“遭天杀的呀,不得好死!”

满脸麻子身材高大的魏伯龄回头问他舅子,“王开娃那杂种哪里还有亲戚?”

“那杂种娃娃从未到外面去耍过,我估计不会走太远。”

“你们,”王均云对儿子也对兄弟伙说,“你们无论在哪里遇见他,都直接给老子毙了!哪个毙的就赏他二十个大洋!”

天渐渐黑了,王均云家中的酒席闷得如同坟墓,人们今天酒喝得多,菜吃得很少。

“哪个?你们是干啥的?”门口有人大声问。

“我们来找王大爷!”来人高声回答,中江口音。

“找王大爷干啥?你们是哪个码头的?”

“王大爷不得空闲,你们明天来吧!”喝酒的人大多停下了杯筷。

“我们抓了一个人,听说是王大爷和魏大爷想抓的人,我们给送了过来!”

“是王文开吗?”

“是开娃子吗?”

人群激奋起来,大家都知道这个原本不起眼的毛猴子现在成了王魏二大爷心中最痛恨的仇人了。

“抓着了?在哪儿?”王均云父子急步出来。

“我看看,这小杂种长有几颗脑袋!”魏伯龄也急步走了出来。

“你是王大爷魏大爷吗?”来人恭恭敬敬地问。

“这正是我们王大爷魏大爷,问个球!”人群中许多人骂道。

“那好,押进来!”来人向门外喊道。

人群全将目光射向门口,一大群人涌了进来,果然、王文开五花大绑被几人牢牢地抓着,但脸上满不在乎。

“好呀!这小子终于被抓着了!”欢声四起,魏伯龄、王均云眼射凶光,人们都想:这小子不被千刀万剐才怪。突然,人群一齐向王均云魏伯龄扣响了扳机。王均云魏伯龄注意力全在王文开身上,丝毫未加提防,更未想到在自己家中又有四五十个荷枪实弹的人,居然会有人敢向他们下手,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一齐头胸中弹倒了下去。

王均云的儿子发现不对,想往屋里钻,可还未进门,一梭子子弹已将他放倒了。

人群开祸了,忙着去抓腰间桌上凳子边的长短枪,可涌进的人群已全部开火,密集的枪弹让王魏的袍哥兵丁抓枪不及抱头鼠窜。有人抓住了枪,便借桌凳掩护拼命对射起来。

进攻的人群受阻,有不少人也中了弹。忽然,房屋后响起了爆炸声,接着有人从屋中涌了出来,王魏兵丁以为救兵到了,正高兴,可不防,屋中涌出的人一齐开火向他们射了过来,他们一下子失去了掩护,桌凳在前,枪弹从后射至无论如何也防犯不了。

一袋烟功夫,王家院子四五十人已全部被打翻,包括王均云的老婆儿媳孙儿孙女。

翻捡尸体时,发现墙角处有一个活人,虽活着,可脸死灰身子抖个不停两眼惊恐地看着人。

“打死他!”有人喊道。

“别开枪,他是我表哥!”王文开挤了进来,原来这个人就是王文开的表哥杨有才。

“表哥,你跟我们干好吗?”王文开知道杨有才胆小怕事,但毕竟是表哥,何况小时他对自己很好。

“好啊!好啊!”杨有才一听有了活命的稻草,便拼命抓住连声回答。

“开娃子,他既是你表哥就饶了他吧,你们再给王大爷魏大爷送送行吧!”说话的是个中年人,高大个子,满脸倦容,满口中江口音。

说话间,又发现了几个活人,血、尘土满身满脸,一个个都已吓得半死。

“你们别怕,跟着我们干我保证你们无事!”王文开大声说。

这些半死的人一听,大喜过望,全活了过来,并齐声说:“开娃子,我们跟你干!”

清点王魏人马家产之时,王文开来到了母亲与于成祥身边。

“开娃子,我想回去看一看。”英姑十分挂念家中那已一两天不见的痨病丈夫。

“我去吧,你去我不放心,万一屋中有他们的人咋办!我去看看就回来。”说完,于成祥快步向王文开家走去。

王文开家烧了一大半,堂屋左边的几间屋子却安然无恙,不知是墙垮了阻住了火势,还是有人冒险来扑灭了火。王文开的痨病父亲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看着门口,于成祥不开腔,心中骂道:“你这个痨病鬼,白占了我英姑十多年!”掏出一把刚捡来的刀飞快刺入了痨病鬼的胸膛。怪事,触手冰凉,原来这个人早已死去了。于成祥狠狠地在地上吐了一口,走了出去。

于成祥对这次的安排十分满意,王魏二人至死也不知道谁是对头。

事后,中江人把王均云家中的钱和细软全拿走了,曹靖什么报酬也没有要,只把王均云家中一箱古书古帐本要去了。

要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王文开当然乐意,即使曹靖不要,王文开也会一把火烧掉的。

王文开正式开香堂了,码头名叫“同乐社”。几天时间,就有十多个人来投王文开,曹靖曹大爷送来了十条枪,罗江县肖人龙送来了十条枪,秀水河周气包送来了四十个大洋,成都杜老爷也委托王文开的生父于成祥送了礼:两匹火红缎子五只驳壳手枪,还有一幅杜老爷亲笔手提的“义”字。于成祥转达了杜老爷的祝辞以及愿望。

来客中许多是上五县的龙头大爷,可王文开一个也不认识,但曹靖介绍后,王文开也能十分亲热恭敬地应酬。

香堂设在铁牛寺,大雄宝殿上设了香案,正中挂着刘关张的画像,两旁挂着郑成功、陈近南等人的画像,香烟燎绕烛光闪闪,但佛寺中设这一香案总觉有些不协调,瑞气中掺和着杀气。

曹靖曹大爷的圣贤二爷作了宾相司仪,高声大唱:“天开黄道日,龙门大吉昌,英雄齐聚会,禀开忠义堂。”王文开带领王文全、杨狗儿、杨有才等人坦露上身头缠红绸,在大殿阶下跪拜了天跪拜了地跪拜了五路神灵跪拜了刘关张,然后赤脚过刀山下火海过独木桥,大声呼喊着“同衣同袍,热血化刀”,一个个脸颊通红浑身流汗,接着便在一缸酒前杀了一只大红公鸡,鸡血滴注入酒缸中,一下子由清澈变为浊红。司仪将酒倾倒进一排碗中,王文开带头,几十人一人一碗,向神像单膝跪下,一磕头,脖子一仰,酒全倒进了口中。

紧接着,寺庙山门外点响了鞭炮,噼噼叭叭响了近一个时辰。司仪大声唱念《开山令》、《上香令》、《巡查令》等,念唱完,足足用了一两个时辰。大把大把焚烧纸钱这么繁复,王文开一干人开始觉得新鲜,后觉得啰嗦,再后来便十分不耐烦了,好不容易才等到宣布了隐逸山新建码头的组织机构:龙头大爷第一把交椅王文开。圣贤二爷杨有才,因为曾在王均云手下干过几年,对码头上的事务了解不少,以后便由他协助王文开将码头上的一切规矩一切仪程立出来。五排内堂黑旗管事杨狗儿,外堂红旗管事王文全,六排至九排分别一人二人不等,由于王文开年仅十八九岁,因而暂不排十排小老幺。

遵循袍哥码头及洪门山堂的规矩,同乐社也不设四、七两排。这是因为袍哥、洪门起事之初,反清复明的征战正节节胜利之时,内部排行四排的符坚和排行七排的田七叛变,袍哥组织遭受灭顶之灾,领袖遭杀害,成千上万的袍哥将士死于非命。

五排内堂黑旗管事杨狗儿名字不雅,曹靖说:“既然与杨有才是堂兄弟,就叫杨有义吧!”大家都觉得杨有义这个名字好,于是杨狗儿正式更名杨有义。

位置排定,宾主依秩入席,席间曹靖一手端酒杯一手拉着王文开首先祝酒:“我袍哥汉留自延平郡王建立以来,已有几百年了。袍哥最重后起之秀年轻英雄,王文开王大爷就是年轻英雄。隐逸山是一块五色祥云环绕的宝地,五县交界五龙呈祥,以前王均云草菅人命更与袍哥同道为敌,把川中袍哥领袖杜老爷也不放在眼里。今天,上天神灵历代袍哥神圣差遣王文开清匪患兴仁义平定了隐逸山重立了新码头,这是隐逸山同马乡的大幸是川中袍哥同道的大幸,我们相信隐逸山会将杜老爷手提的义字旗打红打亮打得天地同欢。今天,隐逸山真是三喜临门,一喜,消灭了匪首王均云;二喜,隐逸山立了‘同乐社’,有了新的如龙如虎的年轻舵把子王文开王大爷;三喜,王文开王大爷与生父重逢一家人尽享天伦之乐。我提议:向王大爷贺喜!”

话音刚落,呼喊声掌声四起,人们纷纷向王文开向于成祥向英姑敬酒贺喜。

英姑诚惶诚恐满脸满眼全是疑虑,她抬眼看看于成祥又看看王文开,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与人打死王均云,更没有想到这个十八岁多一点的儿子会一下子被捧上隐逸山龙头大爷的宝座。龙头大爷,这是一个手中有权有枪手下有人有命案的人,他一呼百应一跺脚山摇地动,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开娃子应付得过来吗?看从前王均云威风八面霸气四方,那么多人跟他跑听他的话,他也白天黑夜都在操劳,就是有时来找自己做那事时也还常问一些自己不懂的事,我当然不知道哪些事对人有利哪些事对自己有利,可我却知道这个龙头大爷也十分累人。开娃子才十八岁,他能行吗?这个曹大爷是外人,可于成祥你是开娃子的亲爸你也不明白么?万一娃娃干不好或者再惹下大祸那咋得了?看着他们说笑开心,英姑却坐在了山门边的石凳子上焦虑地望着天。

于成祥十分高兴,曹大爷说三喜临门,我说应是四喜,我于成祥我果然和尚报了仇,王均云在十八年前想要我的命,我是神佛转世福大命大,你要不了,相反,我今天却要了你老杂种的命。看来这十八年在杜老爷那儿的勤恳谨慎忠心是值得的,不是么?今天就是回报,仇报了,英姑回到了自己身边,儿子也出息了,还当了隐逸山的龙头大爷,我于成祥就是太上皇了,哈哈!只不过这小子眼睛阴阴的,还不满足么?还想当啥?当县长省长?你娃娃太嫩,只要你根基扎稳了,只要你听杜老爷的话,将来还有你娃的福享,莫不是对老子不满意?你娃娃敢对老子不满意?没有老子当年与英姑的辛苦能有你娃娃的命?没有老子求得杜老爷曹大爷的支持,只怕你已成了王均云魏伯龄的刀下鬼了,你说的那个啥陈木生不是下场?你还当得了龙头大爷能有今天和以后的威风?是嫌面子过不去?怕别人说你王文开咋姓于?怕个球,今天一宣布别人还敢说?再说了,杜老爷的管家作你的爸爸难道还不如那个痨病鬼?想起那个死不瞑目的痨病鬼,想起自己捅的那一刀,于成详有些心悸又有些心不甘。

王文开很高兴,今天终于明白了当龙头大爷的好处,看这么多的新老袍哥这么多的远近大爷,对自己都这么亲热客气,那个喊“王大爷你是少年豪杰”,那个说“王大爷定会让隐逸山让‘同乐社’名扬四海”。就连过去只舔王均云屁股瞧不起自己,甚至背后议论“这娃的妈半老徐娘了,还漂亮哩!”“可他妈偷人,又偷和尚又偷……”的人也不断地恭维讨好自己,难怪那么多龟儿子想当头,只不过自己刚出茅庐不知他们如何看待我?是否会嫌我年轻不会做事?是否会说我乳臭未干心是否狠是否硬?无所谓,总有一天老子要让你一个个服我。这个曹大爷看来和善慈祥,但做事却毒辣、很历害,比王均云凶多了,你看他手下那么多人对他那么服贴,刚才那个啥鸡巴外堂管事,那么高大那么威猛,听说一只手摔死过两个人,可在曹大爷面前犹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他们所说的那个啥杜老爷看来不简单,好像天下的袍哥都听他的,这个我妈特别喜欢又说是我的亲生爸爸的人还给他当管家,当个狗屁管家!既然都说他好,看来有机会得与他亲近亲近。

酒直喝得红霞满天,亥时已过,酒宴还未散。于成祥与英姑回家休息了,痨病鬼掩埋了,埋时,王文开披麻戴孝守灵哭灵十分孝敬。

尔后,又修整好了房子为母亲收拾了新房,王文开不知从哪儿弄回一个半人高的的西洋穿衣镜,镜子两边的屏上描绘着一对袒胸露乳金发微卷眼波流动,让人一看就想入非非的美女。英姑看见西洋镜,脸羞得通红,坚决不要。

王文开说:“人家那些夫人小姐都敢用,你有啥不敢用?再说,放在你房中,那个龟儿子没事跑来看?”

于成祥说:“儿子一片孝心,你还说啥?”

弟兄伙又为他们购买了新的铺陈用品,十八年了,于成祥终于名正言顺地有个妻子有个家了,老夫妻开始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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