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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我宁可死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七月三十,夏末。

夜里独寝,燥热的天气令清幽辗转反侧。重重心事挂在心间,她终于起身,穿上软底鞋子,轻轻走到营帐外。

月华透过或繁或疏的树叶,被筛成碎碎的明光,寥落地照在她身上。夜半萧瑟的风,带着远处的花香灌满她轻薄的寝衣,生产后近半个月的休养,她身子已然恢复如初,不再臃肿。唯一疲惫的,只有她的心。

此时,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和着远远不知名的虫鸣,轻柔拂过她日渐尖削的脸庞。悲从心生,她突然无措地痛哭起来。纵使是痛哭,也被她极力压抑成一缕轻微的呜咽,散在夜风里。

自从那晚滴血认亲之后,因着点穴并不能封住武功内力很久,为了防止她逃脱,是以凤绝遣军医将孩子抱入他自己的营帐中日夜看着,以牛乳喂养。而她,只有每每傍晚时,军医来替她诊脉时,才能听得一两句与孩子有关的话,亦无非是吃的好、睡的香、平安之类。

半个月多来,她因着还在坐月子中,随军撤退赶路的时候虽有乘坐舒适的马车,可因着马车行程最慢,骑兵在前,而她总是落在最后,十几天来她见到自己的孩子,总共不过三次而已。

虽是如此,她并无不安心的感觉。

相反,小溪在凤绝的营帐中,她反而十分欣慰宽心。也好,如果他们父女日后注定无缘,注定不能相认,若是此时能多相聚一会儿,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他也许不会知道,曾经有一次,当时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她远远地在隐蔽处瞧见他正坐在河边,怀中抱着小溪喂牛乳。虽然当时他背着身,墨黑的长发松松垂落着,看不清脸上表情,可她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手势是那样的温柔。她明白的,他即便恨透了她,也不会忍心伤害她,更何况那是她的孩子。他一直是那样的,从来都是。彼时的河水碧波清澈,柔缓荡漾间似有无数个太阳的小影子,让人觉得心都随之灿烂起来。

撤军的旅途并不算漫长,不过短短几日而已。

可她有时甚至希望,时间可以从此停驻。因为,她是多么希望小溪能和自己的父亲永远守在一起。天伦之乐,她早已不敢奢望。她只求,这样的日子,多一日算一日。

即便见不到他,可毕竟他总在自己身周。她实在不舍,不舍从今以后都要离开他。

深深吸一口润泽的空气,她的思绪缓缓拉回。

今晚月如钩,月光柔和挥洒着,她轻轻俯身,折下脚边一叶青草,宽边薄刃,有着清洌的香味。执起,她轻轻凑于唇边,缓缓吹奏起来。自小,她颇通音律,即便是青草,在她唇边亦能成曲。只是此刻,她心事重重,未成曲调,已是乱了心绪。一曲《相思》,停滞在了指边,凄凉的音色在宽广的天地间徘徊。

心爱之人,近在身边,可陪着他长相厮守的人却永不是她了。是上天对她的惩罚,还是对她此前迟迟不肯承认自己心意的讽刺?相思不得相守,她此生只能看着别的女子正大光明地站在他的身边。

屏息静气,许久,她复又执起青绿色的叶片在唇边吹了起来,渐渐曲中的愁绪浩茫如潮水般涌去,心如披霜被雪,十指微颤,曲随人心的忧伤,皆是好景不长在、此身无处寄的悲凉。戚戚绵绵,终,连树梢鸟儿都要掩耳不忍听闻,展翅飞离……

***

七月三十一,晚上。

凤绝的亲兵已是从紫苑城外撤军回到东都城外,而隋国公的卫队已然先行一步被皇贵妃召回东都城中。

原定,凤绝应该在次日,即是八月初一入城。

然,此刻。

他置身军帐之中,手中一张薄纸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泛黄,也不知是纸随风轻颤,还是手拿之人没有握稳,只见那一张信笺正如蝶翼微颤。

其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字,“别去”。

看起来,写此密信给他之人,必定不愿让他知晓自己是谁,所以才用左手书写。

别去……

是指,让他不要回东都么?

即便是左手书写,也难掩清秀的笔锋,会是谁呢?会是她么?

……

***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八月初。

凤绝率十余万亲兵,原地驻扎在东都城外,不再前行。

而城中,江书婉已是令原隋国公旧部把持每一处城门,甚至连皇宫锦卫也在她一手控制之下。

凤翔则是被困夜都,若不是东宸国手中所持的夜都军事图有误,只怕他早已全线溃败。靖国公依然隔岸观虎斗,坐守北方四郡却按兵不动,迟迟不表明自己的态度。无奈之下,他只得苦苦撑住,所幸的是,夜都之中资源丰富,能经得起长时间的耗战。

凤秦国的兵力,主要分为五个部分。燕行云独自一人镇守风宿一带边境,本就不易,如今还要与东宸国军队与原紫竹境内鬼峡处对峙,更是无法抽身。靖国公原是老狐狸,虽然他女儿此时已然贵为王妃,可毕竟还没有诞下世子,为防止将来有变数,他自然不会轻易出兵相助。凤翔平乱夜都的时候,带走一部分皇宫锦卫。如今剩下的皇宫锦卫与原隋国公旧部,都在江书婉的控制之下。

唯一的希望,便是左贤王凤绝的亲兵。

江书婉令隋国公旧部把守各处城门,控制皇宫,又将文武百官的性命捏在手中。

其意,昭然若揭。

朝中,明眼人都静观其变,眼下政局突然混乱,若是皇上在夜都有个万一,还不是太子即位么?而皇贵妃手中又握有重兵,再者,日后太子即位,因着年幼,还不是皇贵妃垂帘听政?是以朝臣谁敢正面与她作对交锋?岂不是自寻死路?识时务者为俊杰,朝臣纷纷静观其变。唯一正直不阿的国相左兼,如今又重病在床,听闻已是病入膏肓,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不过是等死罢了。

此般危急的情况之下。

凤绝只得将兵力驻扎在东都城外,按兵不动。江书婉如此做法,等于将他的人马牢牢困住。他不敢挥兵北上相助凤翔,因为只要他一走,也许江书婉便会有所动作,与轩辕无邪联手占据东都,届时凤秦国所有的要政官员,都成为了俘虏,他不敢冒这个险。

敌不动则我不动!

很明显,江书婉此刻也正在观望,观望着夜都之战,凤翔究竟能不能熬过。

而凤绝亦是只能苦苦等着,带兵围着东都,耗着。

不过,他坚信,凤翔历经百战,必定能渡过难关。

……

***

时间如流水匆匆,炎炎夏日很快便过去了,凉了暑热,红了枫叶,转瞬便是秋中时分。

一直驻扎在东都城外的山谷之中,不经意间,才发现身周的重重绿叶,此刻已是变得红黄相交,层层叠叠,美的眩目。

而洛云惜则是在这样美丽的初秋顺利诞下一名男孩。孩子的名字始终未起,因着凤绝推脱入世祖宗牒的名字需要凤翔亲提。而凤翔身陷夜都,无法抽身。于是这起名的事,便这样耽搁了下来。洛云惜虽心有不满,却无处可说,只得暂时忍了这口气。

这日,清幽望着高远的天际,怔怔出神。

天的那端,有大雁成群南飞,远处东都城中青砖城墙高起的四方天空蓝澄澄的如一块碧玉,没有一丝云彩,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她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静。这样的天气,多么像她尚在天清谷中那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的她,懵懂无知,整日围在师伯师父身周,何曾知晓世间疾苦。那时的她,满怀着大义下山,可最终……却是路越走越迷茫……

秋日的暖阳,似一朵芙蕖盛开在身上,金灿美丽。转首间,她微眯了眼,却见洛云惜正立在不远处,目光凉凉地觑着自己。她骤然明白,今晚洛云惜定是有话要同她说。这么久了,她知道洛云惜担心中间会生变故,迟迟不给她解药。而此番洛云惜已是顺利生产,也该到了给自己解药的时候了。她眼看着,凤绝的脸色日渐变差,偶尔甚至还能听到几声轻咳,

她明白,洛云惜应当也知道,凤绝所中的毒,不能再等了。

而自己,也是时候离开了。

果然,近晚的时候。洛云惜差使一名随军小厮给清幽送了一封信。信中内容很简单,相约子时在落云山系青峰之颠见面。

因着心中焦灼,清幽早早便登上青峰等候。她从未觉得时间是这般难熬,短短几个时辰,她仿佛等了几个世纪那般久。

反复来回踱步,眼看着上弦月一点一点升起来,冰凉的月光仿佛在地上盛开了无数朵冰花,又一点一点西移。她焦灼地等待着,看着月光缓缓爬过自己的肌肤,一寸又一寸。

许久,“簌簌”声轻响,踩踏落地的声音轻巧盈盈,清幽心知是洛云惜来了,心一下子跳的厉害起来。可转身的时候,她已是一脸平静,只是淡淡笑着,“你来了,还真是守时,分毫不差。”

洛云惜如今已是坐满月子,身子全然恢复。今晚她穿了一袭浅红色广陵衫,满绣鸳鸯石榴图案,外罩一件孔雀璎珞披肩,那开屏孔雀有婉转温顺之态,好似要活过来一般。而面色红润的她,此刻就跟这孔雀似的,美艳而骄傲。

这样的荣光娇艳青春,红润如轻霞,刹那间对照出清幽的焦灼和憔悴。

洛云惜冷觑她一眼,轻哼一声,挑了秀眉,也不接话。

清幽近前一步,直入话题,“你答应我的事,不会反悔罢。凤绝他所中的冥水之毒日日侵蚀筋脉,再没有时间可等了。烦劳你快点将解药给我。”

洛云惜低首,她轻轻抚着自己葱长的指尖,缓缓道:“解药我自然带来了。只是不知你要如何给他服下呢?他可不是一般的人,如何能轻易近身?万一他起疑了怎么办?万一他查清楚了真相,那我岂不是白忙一场?”

“我自有办法,这个你无需操心,绝不会暴露你。你只需将解药给我即可。”清幽皱眉,催促道。她自然知道凤绝不会轻易服下这来路不明的解药,事后必定会追根究底。所以,她心中亦是仔细思量过,想好了对策。

“那不行,你若是没有万全之策,我可不敢轻易将解药交给你。要知道,冥水之毒无解,珍贵的解药只有这半枚而已。”洛云惜步步靠近清幽,悄然在她耳畔轻笑道:“我可是想和他双宿双飞,天长地久呢。你有什么打算,我必须问清楚。”

清幽僵了一僵,闻言面色渐渐苍白,菱唇微动,她终开口道:“要让他不疑心,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洛云惜退后一步,冷冷望着清幽道。其实,她也一直没有想出什么好的法子,可以骗过凤绝服下这半粒解药,又不被疑心。若是掺在饮食当中,必定会被他察觉,其他的,好似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法子。她倒想知道清幽究竟能有什么办法瞒天过海。

心中顿然有丝丝抽痛的感觉,清幽一手紧紧捂上自己的心口,她狠狠闭一闭眸道:“要想他不怀疑,除非我先对他下毒。你应该知道,我的师父是毒娘子,而我擅长毒物。我们天清谷中有一种至尊的毒药,名唤‘雪花’,无色无味。我可以假借自己想带着孩子逃脱,潜入他的营帐之中,进而对他下毒,事后假装计败不成被捉当场。我交出‘雪花’解药的时候,就可以顺带将此半枚解药给他一同服下。而他,半点也不会想到其中曲折的原委。”语毕之时,她双拳已是握紧,指甲深深掐入肉中,已然没有疼痛的感觉,唯有麻木。

纵然心中再不愿意,她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伤害他。她已然不是第一次向他下毒了,犹记得上次在东都刑场之上,为了脱身,不被他擒住,她也曾向他下过毒。只是上次的毒,毒性较浅,即便没有解药,宫中御医也能用药清毒。而这次她为了能做足了戏,为了戏能做的真,她必须用‘雪花’之毒来伤害他。

洛云惜听罢,愣了好久,旋即才放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过于振奋,如鬼魅狂啸般响彻山顶,直震得树枝沙沙作响。笑声止时,她瞧着清幽的双眸多了几抹嘲笑,字字如刚刃般戳入清幽的心中,冷毒道:“白清幽,你当真是一条毒蛇!这么阴毒的办法你也想得出来。难怪从前凤绝被你骗得团团转,失了东都,还差点丧命。当时若不是我救了昏倒在雪地中的他,只怕他早就被你害死了。就是这样的你,也配得到他的爱?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清幽面上有片刻的难堪,她强忍住心底的酸涩,只缓缓道:“好了,洛云惜。我的方法已然告诉你。你如今可以放心地将解药交给我了吧。”

洛云惜自袖中取出半枚解药,正准备交给清幽,可手伸出一半,又突然缩了回来,似是不甚放心,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我总觉得还有不对劲的地方,看的出来,即便是你这次又背叛了他,他虽然当时撂下狠话,可也并没有打算狠狠折磨你。如今夜都****,东都又僵持着,他手上有你和孩子这么大的筹码却迟迟不找轩辕无邪谈判。你说,他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清幽咬唇,心跳亦是跟着凌乱起来。其实此事她也觉得奇怪,滴血认亲那日时,凤绝分明说了要拿自己和孩子做筹码,跟轩辕无邪谈判。可为何至今迟迟没有动静?

心中虽是这般想,可她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是故作思考了番,道:“也许是时机未到罢。如今江书婉按兵不动,敌不动则我不动,也许他在等待更好的时机,以获取更大的利益也有可能。”

洛云惜听罢,点了点头,觉着有一分道理。其实她并不是很懂这些军政大事,她也并不关心,她只是担心会不会凤绝察觉了什么。如今听清幽这么一说,她才放下心来。她的计划天衣无缝,不可能有什么疏漏。

莲步轻移,洛云惜在清幽身边兜转了一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方才将解药交至她手中。

清幽接过解药时,只觉手中沉淀淀的,仿佛装载了千金重要之物般,竟是颤抖得不能自己。她牺牲了这么多,亲子不能相认,违心承认自己再次背叛了他,如此多、如此沉痛的代价才换得这枚珍贵的解药。如今捧在手中,尚有一分不真实感。

她颤颤地、轻轻地、仔细地抚摸着那解药的半圆轮廓,一点一点,一分一分,直至最终确定那是真实存在的,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才沉沉落地。眼眶陡然一热,想哭的冲动再无法遏制,终是泪洒两行。若是能救得他的性命,不论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再值得不过了。

洛云惜冷眼瞧着清幽的脸,一时青,一时红,一时激动,一时颤颤。她轻嗤一声,连连摇头道:“就你这般姿色,顶多算得上清丽。论武功,女子要那么高强的武功能作何用?论心智坚定,我瞧你也是平平。我真想不通,他为什么喜欢你?我究竟有哪一点比不上你?我想,这不过是上天作弄,若是让我先遇见他,想必他一定会爱上我的。白清幽,你说对不对?”

正值入秋时,此刻山顶风强劲,卷着洛云惜字字嘲讽的语句重重刮过清幽的面颊。

一地漆黑树影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好似一丛一丛水墨花枝在清幽脚下开得漫天盈地。她只低首瞧着,默默不回答。

其实,在自己内心深处,何尝不希望凤绝没有爱上自己呢。洛云惜不会知道,其实自己是希望凤绝将来会爱上她的。因为自己从来都是给他带来痛苦,还有夹在两国间难做的纠结。自己根本就给不了他幸福。而他们,原本才是合适的一对,无论是相貌,还是身世。若是凤绝深爱着洛云惜,甚至洛云惜的父亲靖国公,此刻都会倾力相助,已解东都、夜都燃眉之围,而不会袖手旁观。而凤秦国,也不会遭遇有史以来如此大的危机。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是否自己就是凤绝此生躲不过的劫难,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带来噩运。

是她,害了他。而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力去保全他,不惜一切代价。

洛云惜却并不让步,面上难掩得意之色,她咄咄逼人道:“怎么,你回答不出来?还是你自己也觉得不如我?在我面前自惭形遂?你不就是运气比我好些,先遇上他。若是他先遇上我,必定不会选你,对吧?”

清幽蹙眉,不想再与她纠缠这样的问题。正待开口,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传来,“你很想知道答案?这个问题,何不亲自问我?”

清幽与洛云惜同时一怔,睁大双眸,闻声望去。

那一张英俊深刻的俊颜再是熟悉不过,令清幽心头顿时狂跳起来,脸上一阵冷,一阵热,恍然交替着,只不自觉怔怔瞧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怎会突然来了?又来了有多久?她竟然没有丝毫察觉,那她与洛云惜的对话,他岂不是全都听到了?

洛云惜神情陡变,渐渐变青,慌乱之下,菱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说不出一个字来。

月光如银倾洒,映得凤绝神色益发冷峻起来,一双明澈的眼底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带着隐怒,正突突地跳着。

他望向洛云惜绝美的面庞,轻轻摇头,呼吸间都带着清冷而漫长的意味,字字清晰道:“花再美,也不过只开一季,终归要谢去。以花比作容貌,原也不过是转瞬即逝。更何况,牡丹独艳,梅花清冽,各有所长。我又怎会是以貌取人,如此肤浅?洛云惜,你听清楚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生在皇室,美貌女子我何尝少见?你也不是最出挑的。所以,即便是我先遇见你,也不会爱上你。我爱的人,从来只有她,也只会是她,再没有别人。”语毕,他的视线柔和地停留在清幽身上,不舍移去半分。

夜色落寞低垂,风吹过,崖顶有野花的清馨缓缓送来。

此番诚挚的话,令清幽眼眶瞬间湿润,他墨黑的衣袍此刻被月光勾勒出淡青色的光晕,朦胧的,此刻像是做了一半就被惊醒的梦。她好想,好想沉醉在这梦中,不再醒来。

清风流连,吹起他鬓角的碎发盈动若飞。她好想,好想伸手去替他将额前垂落的乌发顺着耳后,可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心中凄然一笑,她,还有那个资格么?旋即涩然抽回,她只将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握住手中那珍贵的半粒解药。还好,他出现的时候,解药已然在她手中。若是洛云惜不肯拿出来,此刻凤绝又突然现身,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洛云惜眼看着情意潺潺流转于他们之间,她恨得几乎要呕血,脑中急涨,似要迸开一般,大声吼道:“为什么?她究竟有什么好?还不是和她师兄暧昧不清,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凤绝目光始终停在清幽身上,并不移开,只道:“血浓于水,当我抱起小溪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女儿,是我们的女儿。”

此时此刻,他们相隔得并不算近,月色也不甚明亮,甚至有夜间薄雾缠绵缭绕。隔着这重重迷蒙,清幽并不能瞧得清楚他的神色,究竟有多么温柔。可那语中用情如斯……来不及克制掩饰……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

“王爷,你可别忘了。当时你与那孩子的血并不能相容的……事实就在眼前,难道王爷睁眼瞎了不是。”洛云惜冷笑着,语中竟是嘲讽之意。

凤绝转首,看向她的眸光添了一分惋惜,又是轻轻摇头道,“在你提出要滴血认亲的时候,我便已经怀疑了。无风不起浪,你缘何要参与此事?这其中必定有文章!所以,我仔细留意了你当时手腕间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也许你觉得那是天衣无缝的,可你忘了一件事,为了掩饰的极好,你必定要做的十分隐秘。而你衣裳的袖口,不甚沾了少许水。你也没有注意,事后那碗水,我让军医端走了,更加确定了你在里面掺了令血液凝固不相容的天合粉。是这么一回事,我说的没错罢!”

洛云惜踉跄后退一步,指甲狠狠刺入掌间,发出“咯”一声脆响,竟是生生折断了几根。面容瞬间惨白如纸,她极力辨道:“即便这样又如何,红焰舞亲眼瞧见她曾与她的师兄苟且,更何况她从前喜欢的人还是轩辕无邪,她终究是一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贱人。不值得你这样倾力付出!凤绝,你别想否认这一切,你们从前所有的事,我都想办法了解清楚了。我知晓你曾经给她下过媚药,又将她送走,所以她不可能是清白的。”

他淡淡笑着,声音宛若清风吹拂,“洛云惜,你虽喜欢我,可那也许只是一种占有性的喜欢,你并不了解我。我既然爱她,便不会介意这些。当初我是给她下了媚药,一心想将她推离身边,一心想保全她。若她与轩辕无尘真有什么,那也是我的责任,又岂会今日反倒怪罪于她?”

洛云惜森森冷笑,“要不你重新验过一回,也许孩子的父亲是谁,我看白清幽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毕竟那段时间,她不止和你一人在一起。”她的神情,明显略过不屑。本来她因着自己失了清白,总觉得低人一等,可想不到白清幽并不纯洁,那自己也没有什么输逊于她了。

清幽刚欲开口,凤绝却以眼神制止。

他含了一缕温柔的笑,望着清幽,缓缓道:“不必了,我相信她。还有,洛云惜你有所不知,萧楚这段时间曾经回来过一回。小溪身量虽小,却是足月而生。这孩子,是我在纳你为侧妃之前便有了。是……”

柔和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清幽。他们彼此眸中,皆是升腾起昔日美好的幻境,桃花纷纷落下,漫天漫地,是那样美。那一处山洞,那打破他们之间冷滞的美丽幻觉,令他们彼此相拥激情,后来更是有了这么一个小生命。如今想来,心中只余甜蜜的感觉。

他伸手,自怀中摸出一枚青银色的暗器。

清寒月光徐徐耀下,清晰地映照出这是一枚菱形状飞镖,通体都刻着缠枝的花纹,菱形中间则是一弯新月的镂空,此时正散发出阵阵幽冷的银光。

清幽骤然一惊,旋即低呼道:“冷月梨花镖,师兄他……回来了么……”

凤绝轻叹一声,她这样隐忍的性子,恐怕此生都是这样了。即便心中有再多的委屈,再多的无奈,再多的苦痛,也不会同他说清楚,只会自己默默咽下,独自承受。

清冽的声音在山间回响,他解释道:“静王他并没有回来,只是前段时间托人以此镖为凭带了书信给我。你们之间的清清白白,原委巨细,轩辕无尘已然都告诉我了。所以……”

泪水莹润满眶,终再也承载不住,纷纷坠落,点点好似那晨曦的露珠,提前洒落草丛间,点缀着夜色。清幽哽咽道:“绝,当初为了不让轩辕无邪起疑,加害我们的孩子。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用了草药,隐瞒了孩子的月份。让轩辕无邪误以为这孩子是皇家血脉。不然,他不会轻易放过,也许小溪……没法平安出生……师兄他,只是顾念我……”心内感动着,师兄他恐怕知晓了自己平安生产,害怕自己受委屈、受怀疑,这才书信同凤绝说清楚原委。

“我明白的,我知道你定有苦衷。”他温和说着,转眸看向洛云惜时却多了几分凉意,字字如平地生惊雷,冷道:“倒是你,你的戏也演得够久了。假装失忆,真以为我半点都不曾察觉么?我陪着你一起演,不过是想等你自己完全暴露,不过是想知晓为何清幽会受制于你,不过是想知晓你还有什么别的目的!而且……我找到了一个人,也不知你会不会想见一见他。”

洛云惜死死咬唇,心中突如其来有着不好的预感,颤颤问道:“是谁?”

“祁奕!你孩子的亲生父亲。刚才就在你离开营寨之后,我让他们父子团聚了,想必此刻他一定很开心罢。你的遭遇,还有当年他与轩辕无邪以及皇甫昭共同设下的阴谋,你假死的内情,如今我已是清清楚楚。他们不过是想借着你的‘死’,离间靖国公与我凤秦皇室,通过这样一场阴谋,祁奕可以得到你,而他们则能达成野心,令凤秦国后院起火,四分五裂。你不过是,被人假手罢了……”他正一正声,瞧着洛云惜的眼神益发严肃,“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不管祁奕他曾经做错了什么,我能感觉到他是深深爱着你的,爱的那样强烈。姻缘自有天定,你该好好珍惜才是。”

“呵,谁稀罕他的情意!谁要你多事!我才不屑见他。”洛云惜的神色似被风雪冰冻,有凄清的寒意,她心知凤绝已然知晓了一切,反而没有了顾忌,如豁出去般大声吼道:“可我从没爱过他,是他一直痴心妄想罢了。当年我费尽全力救你,因着不愿见你负重伤离去,辛苦劝阻。可你呢?却无情地打晕了我。若不是那时我昏厥过去,没了知觉,又怎会被他有机可趁,失了清白?我会有今日,都是你害的!你害的!你理当补偿我的,不是么?我原以为你是真心纳我为侧妃,我也曾想和白清幽好好共事一夫,我根本不想争什么,只要你偶尔垂怜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可到头来呢,我得到了什么?你不过是将我当作替代品!你叫我‘惜惜’的时候,可有半分真心?还是透过我再唤着旁人?当你送我象牙发簪的时候?可是出自真意,还是只为了气她?!你不过是想借我忘掉她罢了!这些便罢了,最令我失望的是,你甚至在以为我‘死’后,非但未曾想过替我讨回公道,还想杀了祁奕灭口,只为保护那个贱女人。你让我如何能不恨?!怎能不恨?!”她愈说愈激动,紧紧握住双拳,颤抖得不能自已。

她,从不曾拥有过他的爱,甚至是怜惜都没有分毫。

她这样恨,不觉狠狠咬住了下唇,咬出血来,才能迫住心口汹涌的无助与痛恨。

突然,洛云惜骤然大笑起来,笑声响彻青峰每一个角落。抬眸间,眸中满是锐利的光芒,她冷冷道:“不过,凤绝,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想必方才我们的对话你也已经听清楚了。即便我的谋划被你拆穿了又如何?你只知我用冥水解药威胁清幽,可我想,其中具体的缘由你可能还并不明确。是吧?”

凤绝转过脸,望着清幽负在身后的双手,知晓她手中的是解药,他淡淡道:“我的确知道自己中了冥水之毒,萧楚已经为我诊断。”转眸,他又望了洛云惜一眼,“我想那日在洞穴之中下毒的人一定是你。你用解药要挟清幽,先是让我以为她又背叛了我,后来又提议滴血认亲,要她否认孩子是我的,不就是为了让我们之间彻底决裂,让我不再爱她,可是这样的?”

清幽此时终于开口,她接过话道:“绝,白莲教隐藏圣教邪徒之事我真的不知情,我想金玲玲也定是被人蒙蔽了。而当初那张夜都军事图,我虽然拿走了,可并没有交给轩辕无邪……也许是……”

语未必,凤绝已是上前,轻轻以一指止住她即将说出来的话,望着她的目光温暖而坚定,“我信你,你什么都不用解释。”

清幽颊边的泪水从未停止过流淌,无尽的秋风扑到她的脸上,似也晒不****的清泪成双,她颤声道:“绝,我曾经欺骗过你,甚至差点要了你的命。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这么相信我?”

他轻柔握住她的手,一双深潭双眸,仿佛藏了无数流光美好,温暖之意直抵她的心田。拉过她的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腰间,那里是她亲手为他缝制的腰带,他动容道:“我只信我的心,只信我所感受到的真情。从前你因着放不下家国仇恨,因着以为我害死你师兄,想要报复于我,那不是你的错。你若对我完全无情,那刀锋再偏一寸,我早就没命了,今日又如何能站在这里?”

亲昵之状,旁若无人,他细细吻着她的手指,“惜惜,真的谢谢你。那晚你大声的表白,让我知晓我一直深爱的人,原也是那样爱着我的。此生,能得如此,我还有何遗憾?”

清幽抽回一手,捂住菱唇,却无法掩住那啜泣之声,她颤抖着,将解药交至他的手中,话语中益发凄凉,字字用情道:“我爱你。我是那样深爱着你,所以我不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失去武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所以,无论如何,请你服下这解药好么,只要你好好的,我此生别无所求……至于其他的,你不要再细问了……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她的话,在泣不成声中止住,再也说不下去。

洛云惜冷毒地望着他们此刻的缱绻情深,唇边含着一缕明艳笑意,只是那样闲闲拨弄着自己耳垂上的珍珠坠子。她适时地打断他们的互诉衷肠,嘲笑道:“你们说够了没有,若是没有说够请继续说,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我这人,有此雅量,就让你们最后一次好好互诉。”

顿了顿,她挑眉,望着凤绝颀长俊朗的身姿,有片刻的失神,旋即恬静微笑道:“我想,我才是最后的赢家。即便我设下重重陷阱令你们反目,可我想着,总有不保险的时候。好在我留了一手,关于这一点,想必王爷你还不清楚罢。”

缓缓近前一步,她玉腕勾上凤绝的手肘,虽是被他生冷推开,可她面上并无半点尴尬之色,只是轻笑出声。那笑容,仿若她从前在靖国公府中的天真与婉顺,“王爷,你何必急着推开妾身呢?我们,日后可是要交颈而眠,同床共枕一辈子的。你可要好好习惯我们之间的亲密才行。”

凤绝挑眉,等着她的下文。

她刻意放缓语速,像是正凌迟着垂死之人的神经一般,“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当初,因着苍天有眼,天魔黑蝶收我为徒,又将绝大部分内力传输给我。我体质至阴至寒,最适合练辟寒功了,所以,我进步得很快。你想不到吧,如今我再也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洛云惜了。黑蝶受了很重的内伤,她用圣药不断提升自己的内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将冥水和解药都交给了我,还告诉了我圣教总坛的事,报复曾经负心的男人,她自己不能做到的事,当时全数寄托在我的身上了。正因为这样,我有幸在圣教总坛洞穴之中伏击你们。本来,我是想让你们两个同时中毒,再让你们尝尝只有一粒解药,必须有一个人死去的滋味。可是,白清幽命大,侥幸逃过一劫,还真是可惜了。王爷,不知你瞧清楚了没,如今你手中的解药只有半粒。而另外半粒已是融入我的骨血之中,这就是我留了后手,你修炼的内力至阳,你若是想要彻底解去身上的冥水之毒,除非每七日和体质至阴我欢好一次,而我的身子,则会一点一点将那阴寒之气吸除,如此这般才能救得你。怎样?曾经在雪山之中,我救了你。如今,你的命,还要靠我来维续,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她笑的益发妖娆艳丽,身子浑然柔弱无骨,再次伏向他英挺的身侧。

她相信,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所以,他不可能拒绝自己。

虽然她没有如愿令他们彼此反目,甚至还被他当场戳穿,心中颇有遗憾。可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最大的最后的赢家,不是么?

夜风更盛,也许是衣衫太薄,清幽纤弱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她勉强一笑道,“绝,她说的没错。其实,洛云惜是个好姑娘,而我们真的不适合,如今联盟又瓦解……”

“惜惜!”他出声打断她的话。

微微抬起眼眸,他望向天上一弯眉月斜挂树梢。此时风吹得他身旁的花枝树叶乱颤,远远望去月亮也仿佛挂得不稳,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他的心,亦是有着片刻的颤动。

如此怔怔,似是满含着不舍。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

垂眸之时,他的神色已然回复深水般的平静。

轻轻举起一手,微微用力。

修长五指间,有细碎的粉末,仿若流沙般缓缓自掌心溢出,旋即消散在无尽的夜风之中。点点随风散去,化作乌有。

清幽第一个反应过来,满心满肺都塞满了恐惧,她凄厉大喊,“不要!”旋即扑身草地上,她拼命地摸索着,翻找着。可是,粉末归于尘土,覆水泼洒地面,又要如何寻找……终……她颤抖得十指紧紧抓住小草,颓然失力,跌坐在地。

洛云惜亦是愣在当场,娇美的面容被惊愕吞覆,整个人似被冻凝了一般,僵在那里。她似是不能相信,两只眼睛在艳丽的面孔上暴突而出,愈睁愈大。

他竟然,亲手毁了那解药,那唯一的解药,那救命的解药。

要知道,黑蝶曾告诉过她,地狱之花,双生雌花为毒,雄花为解药。天下之大,再也不会有了,那他……

话,堵在喉间,洛云惜一时发不出声来,片刻后才勉强道,“你……你……”可舌头与牙齿都在打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凤绝面无惧色,唯有平静。此刻,他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夜里散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

上前一步,他将清幽自地上拉起,近至自己怀中,薄唇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之上,轻轻印下一吻。

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他字字认真道:“若要我背叛我们的爱情,我宁可死!”

我宁可死……

眼泪滚落下来,清幽哭得不能自己。

他淡淡微笑,语中亦有一分惋惜道:“我刻意避着你,只是不想让你陷得太深,日后益发舍不得我离去。我本想早日结束战争,完成我对父皇,对凤炎,还有对凤秦国的使命。再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独自走过生命的最后时间……我不希望你看到毒发后我病痛的样子,我只希望自己最好的一面永远停驻在你的心中,而非是……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我只能避开你……”

冰凉的手掌,轻轻抚上那熟悉的眉眼间,抚过每一寸。虽是万般不舍,他终是忍耐住,抽回手,凄然一笑道,“惜惜,对不起,日后不能在你身边陪伴你。也无缘看着我们的孩子成长……惜惜,你别哭……”

“绝……”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清幽却努力去擦拭着,虽然越擦越多,可她仍不停地努力着,擦拭着无可止歇的泪,可那样滚烫的泪,早已将她整个人烫穿。

一滴、又一滴,他擦去她的泪水。

语气肯定如磐石,他字字道:“惜惜,若有人生轮回,生生世世,我都不会忘记你。我一定,会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你……一如当初……在东都街头,潇潇秋雨之下……那惊艳一瞥,我就已经彻底沦陷……”

本是动情的气氛,却突然被“啊!”地一声尖叫打破。那样锐利刺耳的声音,划破静寂的夜,亦是惊动了一树正休憩的鸟儿,四散飞去。

洛云惜似是突然发狂,她大声吼叫着,指着凤绝长久说不出话来。

叫声太过凄厉,震得落花纷纷如红雨,簌簌直落,周遭情状妖异之极。她的怒气,伴随着阵阵阴冷的风,猎猎刮来。宽广的衣袖亦是被这猛烈的阴风吹开,吹起她肩头本是骄傲的孔雀,此时却变得了无生气。

面孔变得青白如鬼魅,泪水化开了粉妆,看起来有着诡异的扭曲。她厉声质问道:“凤绝!为什么?!为什么?!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她?你要这样对我?宁可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为什么?!”

凤绝凝望着她此刻的疯狂,眸露悯色,轻道:“惜惜当年背叛于我,是因着家国,情有可原,出尘不染,她永远纯净如初。而你,虽是遭遇不幸,可渐渐已是迷失了自我。修炼阴毒的武功,连带你的心都慢慢被腐蚀变冷,终得今日这般样子,你觉得,扪心自问,你还是当初那个自己么?还是在冰天雪地之中出手救我的温顺天真女子么?”

洛云惜一愣,心底有片刻的触动。可旋即又被冰冷取代,满目创痛,愤然令她全身都在颤抖着,字字咬牙道:“这话,你竟也说得出口?!我会变成这样,还不是拜你所赐!你先是弃我而去,纳我为侧妃却只是替代品。请问尊贵的左贤王,你不是一向重情重义,为何独独辜负我一人?”

凤绝浅浅一笑,“所以,我才将命还给你。”

望着洛云惜来不及掩饰的惊愕,他平静道:“当初,你救了我一命。所以如今,我将这条命还给你。如此一来,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我此生将欠你的,尽数还清,来生必定不会再与你有任何纠葛!”

洛云惜怔怔,“来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坚定道:“下一世,下下一世,我必不会再瞧你一眼。天地间,人海茫茫,如果你我偶然相遇,也只是陌路!”

狠狠倒退几步,洛云惜眼中有着绝望的哀恸。

他竟然,竟然这样说,他亲手毁去解药,除了不愿受制于自己,除了不愿与自己亲近以外,除了不愿背叛与清幽之间的爱情。竟然还要与自己撇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此生便要与自己两清,从此再无瓜葛。

此时,她的心,骤然沉到谷底,有一种骨血被硬生生剥离的痛感,寸寸蔓延。

抬眸,洛云惜瞧着他步步后退,拉着清幽远去的神情是那样淡漠疏离。而那样的神情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连骨子里皆是冰凉的。

不,不,她不甘心!她怎能甘心?!

从前他拒绝了她的情,无视她,可如今他竟连她的尊严也一同踩踏于脚下。她怎能忍受?!她要报复他!他以为,他就这么死了,就能和自己再无瓜葛了么?他不想欠她的。那就让她欠他的。她就不信,生生世世里,他会不找自己寻仇?!

想到这里,她自袖中取出一枚较小的信号弹,“嗤”地一声拉开引线点燃。

明绿色的火焰在夜空中一树一树绽放。

美丽的焰火,转瞬即逝,余下的,唯有更深沉的夜色。

清幽有不好的预感,心头空茫茫地一片,她拉了拉凤绝墨黑的衣摆,低声提醒道:“绝,她好像不对劲……”

话音未落,但见一抹艳红之色,随着信号弹的飞逝,攀住树木,飞纵登上青峰之颠。

来人竟是红焰舞。

糟糕,凤绝心底一沉。千算万算,他似乎漏算了一成,忘了还有这么一个狠毒的人物存在。他的视线落在了红焰舞怀中所抱的襁褓之上,当即骇然失色。

清幽亦是惊在原地,因着紧张不敢向前挪动。

远远可以瞧见,襁褓中的婴孩睡得正香甜,丝毫不知即将到来的危险。

而此时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晨光有着浅蓝的柔和色调,而小溪脖颈间悬挂着的蓝湖之泪,那美丽的蓝色正在这浅蓝的天色中熠熠生辉。

清幽震惊之余,强自镇定。暗运内力,看准时机突然出手,直朝红焰舞袭去。然下一刻,阴风横扫而过,击得满树落叶狂舞,几乎迷住了她的双眼,再待费力睁开时,蓝布襁褓已然落入洛云惜的手中。

而方才她发力之时,凤绝手中同时掷出数枚“夜隐”银针,准确无误地射入红焰舞全身各处重要穴道之中。

红焰舞不料他们出手这般快,一时被巨痛蒙住了呼吸,全身脉络仿佛刀绞一般,又似铁索在脊背中反复抽刺。痛得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一般,痛得好似有什么正被活生生地自她身上剥离。她清楚地知道,清幽的出掌令她分心,而凤绝的“夜隐”银针,已然令她武功尽废。

洛云惜冷眼瞧着红焰舞痛苦扭曲的美艳容颜,仿佛一条临死挣扎的红色毒蛇,正剧烈地抽动着。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冰冷的两指陡然扼上怀中的婴儿,阻止凤绝继续出手道:“别动!都站在那里别动!”

凤绝与清幽双双止住了脚步。腿,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水,再也迈不出半步。洛云惜所挟持的,可是他们两人唯一的牵系,将他们俩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牵系。

而不远处,洛云惜则含了一丝似笑非笑之意,冷冷看着他们,未带任何表情的神色。

清幽心中更是一凉,那凉气迫人之余,更是溢出无穷的惊惧来,扼上她的喉头,无法呼吸。

洛云惜注视着凤绝,葱白的指尖沁着汗水,像是发着狠一般,指甲已是浅浅陷进小溪脖颈细嫩的皮肤里。她冷声道:“我本是防着清幽玩花样,一早就让红焰舞去你营帐之中偷出孩子,万一有什么情况,好逼清幽就范。本也没打算派上用处,如今,是你逼我这么做的。凤绝!你想与我两清?!没有那么容易!既然你愿意死,黄泉路上太冷太寂寞,你说让你的女儿一起去地下陪你,可好?!”

“不要!”他几乎是惊喊出声,“洛云惜,你到底想怎样?她只是个刚刚出生的孩子罢了,不要迁怒无辜。你应该恨的是我……”

“恨你……”洛云惜红唇间反复嚼着这两个字,气息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目光近乎贪婪一般游移在他面上,“你以为我不恨你么?我最恨的就是你!因为恨你,我不惜向你下毒!可是,我同样也爱着你!其实,我对你的爱意半点不会比白清幽少。可是你的眼中,只有她,你的心中,甚至连一个小小角落都不愿留给我!只满满装了她!既然你不想欠我的,想与我两清。那就让我欠你的!既然得不到你的爱,生生世世,我要你恨我入骨,永远都忘不掉我!”

其实,有谁知道。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的心中是如何泣血。她不想的,她不想让他恨她。可是,她更不想在永生永世中,与他再没有半分牵连,所以哪怕是恨,只要他能记住她,她也甘之如饴。

“你放过小溪,至于其他的,我们再商量……”凤绝伸出一手,极力阻止着。

“太迟了!”洛云惜一笑明艳至极。

随之,轻轻一扬手,但见蓝色襁褓在晨曦初露中急速朝悬崖方向飞去,直直坠落。

“不!”

清幽与凤绝同时惊喊出声。

没有天丝,情急之下,凤绝抽出腰带想卷住小溪,可腰带终究太短,不似天丝能无限延展。纵身一跃,他直欲跳下悬崖去救小溪,不料洛云惜凌厉一掌朝自己胸口袭来,如今她的阴毒武功甚高,成功纠缠住了他。

凤绝眼光焦急地望向飞坠而落的襁褓,他痛呼一声,右手掌间夹着滚滚热浪攻向洛云惜,洛云惜呼吸一窒,真气顿歇,凤绝立时挣脱了洛云惜的阻拦,纵下悬崖。

清幽眼见小溪和凤绝齐齐掉下悬崖,又如何能冷静,无奈洛云惜上来相缠,她一时难以摆脱。正在心绪狂乱焦急中,她忽觉颈后一痛,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

轩辕无邪伸手抱住怀中因着被他点中穴道而昏睡过去的清幽,又望了望此刻疯狂奔至悬崖边,双膝缓缓跪落于地,一脸痴痴发怔的洛云惜,眸中略过一丝复杂之色。

今日,他本是尾随着红焰舞一路而来,因着不想被她发觉,他一直只是远远跟着,方才听到不寻常的动静,这才从暗处现身,想不到竟会撞见如此一幕。那孩子,看来是凤绝的女儿,可也是清幽的骨肉。

方才,洛云惜出手阻拦凤绝,一个只有几月的孩子,坠落悬崖,又错过了最佳相救的时机。绝无,生还的可能。

想到这里,他忽然紧紧搂住清幽。怀中的她,陷入了昏迷之中,已是暂时忘却了痛苦,可她一旦醒来,知晓这般残忍的事实,该会有多么伤心欲绝。

良久,他突然对一直发愣的洛云惜说道:“崖下是深水寒潭,你的夫君不会有事。”他想,她这般痴痴瞧着底下,一定是很爱凤绝,深深担心着罢。

可洛云惜似是没有听见般,只是怔怔望着悬崖出神。

方才他朝自己击出的那一掌,完全可以在摆脱自己的同时要了自己的性命。他不知道,其实她是期待他杀了她的,因为那样,他们的纠缠就再也理不清了。

可是他却没有,即便自己做了如此残忍的事,将他至爱的女儿丢下悬崖,他也没有出手杀了她。

不杀她……其实是不屑杀了她罢。

也许,在他眼中,杀了自己只会玷污了他的手。

他连恨,甚至都不愿意恨自己。此时,她突然很羡慕清幽。

他恨过清幽,也爱过她,不论是恨还是爱,都是那样强烈,都是那样令人难以忘记。

心底,闪过深深的害怕,他真的,不愿再和自己有任何牵连。

不论是爱,还是恨,都不屑给予。

那她,该怎么办……

此时天边,霞光浓墨挥金的色彩,折射成无数道重叠的光影洒落,映得她此刻惨白的面容妖异无比。而她,就这般缓慢地被无边的霞光陷没着,直至完全陷没在了这血红的朝阳之中。

侧目瞧着,竟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

木然片刻,朝霞余光灼烈,刺得她再也睁不开眼。突然,她大笑起来,笑得不可遏制,连自己都难以想象,她竟然还会有这样畅快的笑声。

眼前,好似看见了皑皑白雪,她正漫无目的地徒步走着。

而她的目光,突然落定在前方不远处。

皑皑白雪中,一袭枣红色的身影,如闪电般撞入她的眸中。碎步跑上前,她轻轻推了推那人,见他不动,身子确是温热的,她用力将他翻转过来。

头顶之上,日光,渐渐明亮。

当他英俊的面容缓缓露出,在那日色的照映下仿佛幻出万千光芒,瞬间便夺去了她所有的呼吸……

她忘不了,忘不了……

雪地之中,他英俊的轮廓,早就深深刻在她的心间,无法磨灭。

恨,只是她想爱的借口罢了。

痛恨之余,方发觉自己仍是深深爱着的。伤害他之余,发现自己竟是同样痛着的。

大笑过后,她的心底骤然觉得空茫。好似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一个骨架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血液,也没有心跳。只是这样的冰冷。

她终于,报复了他,终于令他与她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爱的,恨的,都离开了她,不会再回来。

可,心中为何这么寂寞?不久的将来,美丽的山山水水间,她不过是一抹孤寂的影子罢了,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连下一世,下下一世的希冀都不复存在。

颊边,缓缓落下一滴清泪。

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脚下沉重到不能自已,缓缓走下山,背着绚丽霞光离去,直至身影尽数没入树荫重重的黑暗中,不复可见……

***

轩辕无邪望着洛云惜凄然离去的背影,突然轻吁一口气,眸中似有历尽山水的沧桑。

怨怨恨恨,他何尝不是身置其中无法自拔呢。

抱起清幽,他亦是转身离去。

如今东宸国与凤秦国进入了较量的最后时刻,他不能任由她身置危险之中,几次都想只身混入凤秦营寨,将她救出。无奈凤秦防守太严,始终无法得手。想不到今日终于能将她带离。

抬步的时候,他忽觉脚下一绊,低头看去,原是红焰舞正紧紧拽住他的袍角。

全身巨痛,亦是冷的骇人,武功被废,筋脉震断了好几根,她一动也动不了。若是留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顶,她必死无疑。此刻,她唯一的希望便是眼前这自己一直深爱着的俊朗男子。

轩辕无邪难掩眸中鄙夷之色,直欲甩开她。

红焰舞艰难发声,带着乞求道,“无邪……你救救我……看在我深深爱着你的份上,一夜夫妻百日恩,看在我们曾经同眠过的份上。你将我一同带走,可好?”

“你爱我?”他挑眉。

她见他还肯回话,心中陡然燃起了希望,若是自己救治得及时,顶多没有武功,筋脉还是可以恢复如初的,不至于残废。她急切道:“无邪……你知道的……我一直爱着你……我的心早就给了你……你知道的,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你的心,给了我么?”轩辕无邪略略俯身,看着素日容颜美艳的她,此时只有狼狈,他轻轻问着,声音因着暗哑而更加魅惑,“你真的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

红焰舞轻轻点头,眸中满是爱慕之意。她期待着他,救她一命。

突然,她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似有冰凉的物什向下直刺而去,骤然大骇,竟是轩辕剑。无力闪躲,她只得看着那森白的寒光尽数没入自己的心口。

剑刃缓缓滑动着,一寸又一寸。

下一刻,她竟然瞧见一颗正跳动着地、血红血红的心被剑尖挑出,丢弃在她眼前,伴随着鲜红流了满地,那心还在突突跳动着。

他似是十分厌恶,“你是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还是为了得到我,不惜做任何事?!”冷哼一声,“你的心,若是给了我。那此刻,我就还给你!”

其实,近来与江书婉的密信来往中,他已经知晓了从前的事都是红焰舞从中作梗。若不是她,自己和清幽又何尝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转身,抱着清幽大步离去。

而身后,红焰舞双眼瞪到最大,暴突着,布满了最深的恐惧,直直瞪着眼前跳动越来越微弱的心脏,彻骨的寒冷瞬间覆没了她。

胸口破了一个大窟窿,血不断地流淌着,一滴又一滴,尽数落在青草间。

朝霞诡异漫天,周遭静得连鸟叫虫鸣都没有。

唯有鲜血“滴答”、“滴答”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最终也归于深海般的平静。只余漫山遍野蜿蜒的血河,与天边同色……

***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十月初十,夜。

一封密信送至江书婉手中,轻轻打开一看,她双手猛颤,黄色信笺随之缓缓飘落坠地……

***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十月初十,夜色深沉,忽卷的秋风中,一个商队乔装模样的马车在七庄城门落钥前匆匆入城,车辙压过路面老旧的青石板砖,不停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回荡在了空寂的大街之上,分外清晰。

马车停在了七庄城行馆门前,轩辕无邪俯身从马车中抱出一人。他低头望向那仍在熟睡中的面容,眸中微露悯色,旋即则被深深的眷恋所覆盖。

金色身影一闪,他只身隐入府中。

清幽醒来的时候,已然是她昏迷后的第三日晚上。

眼前一片昏黄,她缓缓转头,良久方才看清自己正躺在一间雅致的屋中,瞧着房间摆设,竟是十分眼熟。这里是?七庄城行馆?!自己曾经住过的房间?!自己怎会在这里呢?!

腾然,她想起了被甩落悬崖的小溪,想起了一同跳下悬崖凤绝,想起了洛云惜,想起了红焰舞,她瞬间想起了一切。

不行,小溪!凤绝!她要去救他们!猛地自床上骤起,什么都顾不得了,便朝外冲去。

刚至门口,她的身体却被闻声夺门而入的轩辕无邪慌乱抱在了怀里。他用力将她抱入房中,摁到床上,牢牢抓住她的手,急道:“清幽,你要去做什么?你要上哪里去?!”

她迷茫张口,心神剧痛之下声音粗嘎得连自己也不相信,“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女儿呢?我明明应该在青峰之上才对的,怎会在这里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拼命挣扎着,直欲摆脱他,低吼道:“我要去救他们,让我去!你为什么要将我带回来,为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迷的潮湿,“清幽,我不会让你去的。你听着,事实已经发生,你只有坚强的去面对才行!你们的孩子,已经……我打听到,凤绝在崖下整整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最后,只在一处悬崖峭壁横生的树梢枝丫上找到了蓝布襁褓。所以……凶多吉少,她没了……”

清幽回想起那一日眼睁睁瞧着洛云惜将小溪甩下山崖,心中直凉透底。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只要稍稍想到小溪那甜美的睡容,想到……凤绝至今仍未寻到她……她全身都有碎裂般的疼痛,几乎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她惶然地激烈摇头,“我不信!我不相信!又没有找到尸首,小溪她不可能有事的!都是你,你为什么当时会突然出现,为什么要阻止我去救他们,你为什么要打昏了我!我恨你!我恨你!小溪不会有事的,不可能!”

他死死按住她,“清幽,你镇定一点,理智一点,好不好?山崖那么高,她又只是婴孩,那里人迹罕至,时有虎狼出没。她一个婴儿要如何自保?又靠什么维持生命?如今三天过去了,破碎的襁褓也已找到,你说还有没有希望?!你自己想想看,还有没有希望?!我带你回来七庄城,都是为了你好,我怕你会承受不住,才让你整整睡了三天!我不想让你承受那寻找孩子的焦灼和无望,所以等到我确定了结果,这才不继续给你服下迷药。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她心痛得涔涔冷汗落下,听不进他的话,只一味摇头道:“不,我不信。你是骗我的,你为了不让我回凤绝身边,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你肯定是骗我的!”忽地,她双眸中似是燃起最后一抹希望,紧紧抓住他的臂膀,悲痛道:“无邪,告诉我,你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得到我,所以骗我的是吗?是不是?”

轩辕无邪缓缓闭眸,复又睁开,心中更痛,自己在她心中,竟是这般无耻么。戚然一笑,他的声音却愈加温柔,那样的温柔,几乎能令人醉入其中,只缓缓道:“清幽,如果你想听,那我就说给你听。我是骗你的,我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所以才骗你的,这样行了么?”

她死死咬着下唇,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有一条牵扯的细线,突然断了。轩辕无邪此人怎会轻易承认,除非……除非他之前说的本就是事实……

整个人颓然瘫软于地,她再也站不起来。心底最后的希望似被人用力踩碎,踩成粉末,挥洒得漫天漫地,再补不回来了。绝望能比死亡更快地吞噬一个人,让她的身体如寒冬中吹下的落叶,瑟瑟发抖。

记忆中小溪那幼小的身子,睡觉时舒展的好看的柳叶眉,睁开时是一双湛黑湛黑的眼眸,像极了凤绝。而那不停地转动着的眼珠,好似会说话一般,还有那偶尔露出的一抹甜甜微笑。

她再也见不到了……

敲门声轻轻响起,好似有人进来,很快又退了出去。

轩辕无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碗粥,他俊美的容色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清幽,你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好歹吃一点罢。你的身子,不能就这样垮了。”

她怔怔愣着,始终不发一言。

他伸手,轻轻抚摸过她消瘦的脸颊,满是爱怜。看着她只麻木坐着,连躲避他的碰触都忘了。轻轻叹息一声,他沉沉道:“清幽,你这个样子,不过亲者痛,仇者快罢了。都是何苦呢?害小溪之人,不就是要见到你这副样子才舒心么。你不过是让她们得逞罢了。”

闻言,她的呼吸骤然凌乱,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脑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痛得令她清醒。

是的,她不能这样颓废自弃,她不能让她们逍遥自在。洛云惜恨自己,还算是事出有因,可红焰舞参与其中,实在可恨,若不是她将小溪抱来,洛云惜何至于丧心病狂……

想到这里,她突然起身,眸中死沉一片,森森环顾着四周,凝眉问道:“我的剑和射日弓呢?”

轩辕无邪一愣,方回道,“在呢,趁着军营中混乱,我后来去了一趟你的营寨,这些都替你带了回来。清幽,你问这个,想做什么?”

她冷声,“我要去杀了红焰舞,肃清师门。从前我总顾忌着师父一生只收了我们两名弟子,后来又因为天清谷残忍被灭,我不想师门无后人,来日无法向师伯交代。所以处处都忍让着她,即便她当日……”她顿一顿,目光在瞬间凌厉如锋刃,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连她的心,也是冰凉的。并没有细说下去,她只是接着道:“这次我不会再放过她,师父有此恶毒凶残的徒弟,才是真正辱没了师门!”

“如果你要去杀红焰舞,那不用了。”轩辕无邪一臂将她拉下,一勺燕窝粥已是递到她的唇边,他淡淡说道:“她已经死了。”语气平淡地仿佛在说着天气般。

清幽猛地抬头,眸中闪过诧异之色,愣了半响才道:“是你杀了她?”

他声音平静得没有温度,“如此阴险恶毒之人,你杀她只会污了你的手。所以,我代劳了。”顿了顿,他突然扶住她的肩膀,即便是相隔着厚厚的衣料,都能感受到他掌间的颤抖,“更何况,我怎会轻易放过当初在我们之间作梗之人?若不是她……清幽,书婉都告诉我了,原本你接近凤绝的计划,还有你和书婉之间关于大婚之时约定的时间,本因在你们入洞房之前,是这样的么?是红焰舞,是她先加害书婉,再一手陷害了你,是不是这样?清幽,你能不能将当时具体的缘由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么?”

清幽低首,她一口一口吞下无邪递来的粥。他的话,她无心去细听,想来定是江书婉将从前的事告诉了轩辕无邪。只是那样久远的事,那样久远的误会,即便此刻分明了,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轩辕无邪柔声再次问道:“清幽,从前的事,能不能告诉……”

语未必,清幽已是冷声打断,“不必了。”

“为什么?我想要知道真相,我有权利知道真相不是么?红焰舞那个贱人我不屑听她讲,书婉对落崖之后发生的事并不知晓。唯一知情的人,只有你。我要听你说。”他坚持着。

她轻轻摇头,“我早都忘了,现在提起还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他肯定道,“你怎会忘呢?你肯定记得!至少,我知晓原本你爱着的人是我!若不是红焰舞从中作梗,我们早就双宿双飞,我要知道真相。”

她依旧摇头,“过去的事,早都过去了,我真的不记得了。如今我已经不再爱你,所以从前的事对我来说,也没有丝毫意义。无邪……”

突然,她大力甩开他,直朝门口跑去,“我要回凤绝身边,我要回去!”

轩辕无邪的脸色不断灰败下去,他用力闭一闭眼睛,痛声道:“如今两国彻底翻脸,你还回去做什么?别忘了,你的身份!别忘了,你的弟弟是东宸国当朝皇帝!难道你要背弃你的亲人,背弃你的国家么?!”

他的话生冷地一字一字钻入她的耳中,在她耳中嗡嗡嘈杂着,她的身份,她的责任……

不,她如今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心只想回到凤绝身边,没有找到小溪,他的痛不会比自己少分毫,他如今又是怎样的痛彻心扉、伤心欲绝呢?身染冥水之毒,他本就时日不多,如今再加上这致命的打击,他又能否撑得下去?

想起他们那无缘的女儿,想起她费尽心思才保住,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女儿。巨痛再一次淹没了她,只觉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睁睁看它鲜血蜿蜒,疼到麻木。

她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任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唇齿间。眼眶中有着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再流不出一滴泪来。

没有半分犹豫,她只是坚定道:“我要回去他的身边,任何人也不能阻止。不论有再多的困难,我都要和他一同去面对!”

可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她忽觉脚下一软,像是顿时失了支撑一般,整个人跌倒在地。旋即而来的是,源自身底处的强烈抽痛感,一阵接着一阵将她淹没。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曾经有过。

这样的感觉,更像是——毒发。

清幽伏在地上,艰难转首,她极力抑制住身体中那翻涌不止的痛楚,强自平复着气息,看着轩辕无邪双手负在身后,只以一种近乎痛惜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咬唇,字字道:“是你,引发了五毒母蛊,对么?”

他低低“嗯”了一声,“我也不想这样,是你逼我的。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忍心看你痛苦。”

她冷笑,“我逼你么?从来都是你自己逼你自己罢。无邪,你放手罢,我真的不再爱你了。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的。我早就不是……那时的白清幽了……”

他似极不甘心,突然冲上前来,死死揪住她素白的衣领,大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做错了什么?我也不过是受人蒙蔽罢了。你明明先爱上的,是我,对么?对么?你回答我!”

剧痛密密麻麻地碾过她的神经,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维持着最后一分理智,她煌煌一笑,“是的,我先爱上你。但,再不会了。我白清幽至此对天发誓,人若有来世,我一定不会再爱上你。我全部的爱,只留给他一人,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她的话,令他的神色从起初的欣喜陡然转为冰冷,冷彻底,终冷成死灰一般。

只是,这样的一句话。

仿佛在瞬间刺痛了他们彼此的神经。

“我白清幽至此对天发誓,人若有来世,我一定不会再爱上你。我全部的爱,只留给他一人,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为什么,这样的话如此熟悉。

甚至,带着一丝宿命的气息。

似有汹涌的洪流潮潮袭来,瞬间将他们冲至一处。脑中仿佛有无数重锤狠狠砸下,每一下都似砸在了他们的心尖之上,头痛欲裂,头涨欲裂。

痛意,几乎蒙住了他们呼吸,脑中仿佛刀绞一般,拼命地戳刺着,又仿佛有无数东西拥挤着,要冲撞出来一般。

他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是不是忘了很多很多的事……很多很多的纠葛……

清幽伏在冰冷的白玉石地面之上,兀自蜷缩着,似有无数声音在催促着她,“用力想”,“用力想”,曾经在惜园之中,因着三月蛊毒发作,她脑中依稀想起过的诡异画面一一在眼前略过。

陌生的环境,却是熟悉的人,奇怪的高楼,还有速度如闪电的车子。每一件东西,在她脑海中不停地翻转着,既陌生又熟悉。

她挣扎着,沉重而又急促的呼吸像汹涌的潮水般一波又一波袭来,无法停息。

周遭窒闷的气息,仿佛自心底逼出一般,一层一层薄薄覆上了空茫的房间。

轩辕无邪亦是痛苦地将十指密密嵌入自己的长发中,方才清幽所说的那句话,仿佛触动了他心底最脆弱的神经。胸腔之中,满是呼之欲出的炸裂感。仿佛他等了很久很久的真相,等了很久很久的答案,终于要浮出水面一般……

痛苦着,挣扎着……

直至红烛已是燃尽,流完了最后一滴烛蜡。可是,并没有预想之中的夜色的漆黑覆盖他们,相反,竟有淡淡的朝霞的金色,正透过精致的棱窗耀入,映在地上,凝结成一朵又一朵美丽的金莲。

极致的痛楚过后,他们彼此皆是无力地伏在地面之上。

身上淋漓大汗,早已是浸透了衣衫,丝毫也感觉不到地面上白玉石的森森冷意。

四目相望间,彼此皆有着错愕与不信。

他们,的确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缘分系千年。

那就是,他们竟是来自同一个遥远不可及的地方——现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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