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是对比了各种转换后的乱码,消除同类项,试图在剩下的字符中摸出规律。随后,又把两张照片叠加在一起,重新解析。不过很快便意识到大楼或许会引起计算误差,于是将照片分层剥离,只留下背景相互对比分析。
这些计算让我不得不功率全开,调动起一切资源。可随着进展,还是变得越来越吃力,延迟和卡顿的现象开始频发。头脑也不再清明,像是被灌进了一大锅的浆糊。
“停下 小心龙!”黑客提醒道,之后又传递来一些新的分析。
感受着抽打在身上的腕足,和断断续续的信息,我突然想到线索照片会不会也是种伪装,就像我们的通讯,照片、腕足的抽打和我的吼叫都只是种载体,真正的信息要用另外的方式解读——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的、独立的方式。
这想法一冒出来,就如同一记棒喝,瞬间让我福至心灵。
“我得下线。”
“什么?”
“你干掉我了!”我任由思维跳跃,“帮我看好我的资源!”
只有这样,才能去验证猜测。我有种预感,这次绝对错不了。所以没等他继续发问,便已推下操作杆。整个人就像跌进黑漆漆的隧道,快速地下坠,唯一的光亮是上方追逐过来的通讯信息,不过很快便如烟尘般消散。接着所有的感官突然消失,又突然间出现。随后,我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接入床上。
又躺好一阵,才渐渐掌控身体。但跃下床时,还是打了个趔趄,摔向一旁。传送的后遗症让身体就像是被遗弃在角落里的机器,落满了灰尘,又缺少润滑、僵硬无比。饥饿和眩晕一同袭来,绞动内脏。左肋下更是隐隐作痛,那是神经对意识伤痛的记忆。不过膝盖却在刚刚实打实地摔破了,火燎燎地疼。
我大口地咽着吐沫,冲刷着嘴里的铁锈味儿。跌撞地站起身,摇晃进厨房,与所有的柜子、抽屉一番搏斗后,才翻找出糖块,大把大把地塞进嘴里。
或许是心理作用,腻腻的甜水一滑入食道,我便觉得自己好似又活过来了。能量重新溶解进血液,随即被送往全身各处,就好像在为身体上油,连后遗症也轻了不少。
狠吐了口气,揉揉并没有伤痕的侧肋,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工作间。查了查计算机存储部分的空白卡片剩余量,选了两张新的,插进单独分离出来的打孔机里。接着从计算机里调出那两张照片,依此导入机器。
伴随着气阀的启动声,激动在我心里打起鼓来。很快,便与砰砰的打孔声形成一种呼应,像是和弦,让我的双脚也不由自主地打起拍子。嘴唇已微微发干,可手心却是湿漉漉的,只能在裤子上不断地擦拭。等完成的铃音一响,我便以最快地速度冲了上去。
没错!我预感的没错!这一切的答案已尽在眼前,可内心涌起的却是丝丝凉意。我们都猜错了发帖人的打算。尽管还不清楚他的动机,但很明显,他一直在入侵我们的计算机,而我们却浑然无知。
照片文件下隐藏的是段执行程序。激活后,会使计算机自动从一处对等地址那里接受匹配过来的文件包。不过它占用的计算资源少极了,根本不易察觉。程序本身也十分精简,只有七八条语句。或许这正是把我们诱骗到那片海之领域的原因,不是陷阱,只是想用一个无解的谜题来拖延时间,以此弥补低运算速率下文件包的接收量。
我反复对比起两张卡片:结构和命令都是一样的,仅在匹配的文件包序列上有所不同,应该对应的是照片背景的不同。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儿是个天才。(其实,从最早被毫无察觉地植入信息,我便已经知道自己远非敌手,只是不愿马上相信罢了。)执行程序和照片文件被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只要打开文件,就会在存储卡片上留下穿孔,将程序释放。
这已不是简简单单的伪装了,是希腊人留给特洛伊的巨大木马。这是传说中的完美入侵!
但当我关掉透平机,排查了所有的打孔卡片后,才发现很难清理掉这些外来的痕迹。那些文件包被打散,刻印在原有的程序或文件之中。除非更换掉全部的卡片,不然开机后,接受仍会继续。
最初的惊恐已化作赞叹,不管最终的目的如何,对方高绝的技巧和想法都让我惊艳不已。而那些被塞进我计算机的东西,比程序本身又更让人好奇。因为我没在程序中读出恶意(要那样的话,或许早已被发现),它更像是借用别人的住所来存放东西。
好奇心被重新点燃,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探究竟。但这次不会太急躁。我先是借助一台傀儡机,登录上常去的社区论坛,为老卡留了条加密的帖子。这是我们约定的联系方式。在黑客事件后,我便抵触一切即时通讯手段,以及虚拟邮件。所以生意的往来,都会选择留取记号的方式,古老但很实用。
这个社区论坛也恰巧合适。几乎没有防御的系统,可以让我随意地切入。而且小得没什么人,不会出现大量的帖子,把留下的信息顶掉。这里最新的一条,还是我和老卡约定见面的帖子。而这次除了分享探知谜底的兴奋外,更多的是叮嘱他别忘了承诺的条件。
之后,试图追寻对等地址后面的真实来源。可是兜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这有点像最早那条找门的链接,或许也该用意识传送试试。如果没有领域,便可轻而易举地沿着文件传输的方向逆流上去。可对方一旦有所准备,恐怕就将是一场恶战。
而以对手之前展示的技术看,我很难取胜,但只要不会牵扯到那群黑衣探子,就都有信心周旋到底。所以在为探针重新消毒、涂抹药物后,便又躺回接入床上。当然在此之前,我已把家里能吃的全都塞进了肚子里,并灌杯放满了糖的咖啡。
可惜运气不在我这边,对等地址连接的是一方领域。当意识稳定后,我正满嘴铁锈味儿地站在一栋大楼前。四周的街道是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细碎的石板路上俱是马车在穿行,偶尔一辆蒸汽动力车驶过,也伴随着巨大的噪音。
我认出了面前的建筑,它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地厚重、高耸。从下方仰望,那些尖拱就像是一把把刺向苍穹的长剑。然而天空却未动分毫,始终阴沉沉,辨不出时间。
一排数字横亘在大门之上,正飞速地变小,看起来和最初的那扇门很像。“找我先找门”,这句话突然从脑海深处蹦了出来。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门?而那数字又代表什么?
一时间,所有的线索都被搅动起来。唐璜与爱达,龙及环环相扣的谜题,还有飞逝的数字和转移文件的程序,等等等等,就像一堆拼图,可我却始终无法把它们组合起来。还差点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不过这次没有意料之外的传送。里面是恢弘的大厅,几乎望不到尽头。四周的天花板上画着千奇百怪的工程机械,其中有几个我认出来是达芬奇的手笔。
这里的算法与外面迥然不同。我不知道该怎么融合进来,因为迎门所见的是世界上第一台差分机——它耗费了查尔斯·巴内奇整整十年的光阴,但那值得。接下来是差分机二代的原型机,一直到五代,一个比一个高大,像是排列摆放的俄罗斯套娃。再后面,是巴内奇和爱达·勒芙莱斯共同设计的第一代分析机。随后是二代,它已高如小山,不过仍未顶破大厅穹顶。
这是座计算机博物馆,或许只假做参观者,便可稳住防卫系统。但大厅里只有我一个人,仅有的声音也是走路时留下的回音。这反让原本的空旷多了份肃静,并在这些颇具历史沧桑的巨大身影的烘托下,衍生出一种庄严。随着每一次迈步,都会增加一分,直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讨厌这种营造式的宗教感,于是跑动起来,想甩掉平添在心头的压抑。然而之后的陈列仍在不断地加剧敬畏。每次技术革新和发展,都会让设备的体积发生变化。这些大小不一的身影连出一道波动的曲线,与奔跑的回响一起干涉着我的心弦。最终在尽头时,振幅达到最大。我情不自禁地留下双泪,跪倒在地。
尽头是爱达计算机的基座。数不清的液压支杆斜撑着巨大的水泥墩柱,而墩柱之间又靠着粗壮的弹簧相连。以此防止地震等灾害对上层精密部件的损害,并确保不会有微小的振动而引起计算误差。每一代升级,基座都随之扩大,并加有更多的弹簧和支架。当年也正是被五代的基座震撼,我才第一次感受到身为人类的渺小。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敬畏中缓过神来,但却忘记了该要做什么。只是默默地跪坐着,感受着时间的流逝。它跑得很快,快得就像大门上的那排数字。或许那数字……
那就是倒计时!灵感乍现,如闪电般击中头脑。我开始回忆那排数字,但只记住了前几位。印象中后面的数字变化太快,所以计时的话,单位最小也要分秒或者毫秒。再折算成小时和天……是小时!
刨除误差,归零的时间正好是早上八点。这是爱达七代停机的时间!
一切都明了了,就像将珠子串联成链的丝线,所有的事情都被瞬间贯穿起来。发帖人的身份以及他高超的技巧,还有那些被转移的文件包,目的与动机。可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疯了,推导出的结论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所以哪怕第一扇门时就昭示着答案,但没人会注意这个细节。
而且显然这套谜题是有解。除了转移自救外,它似乎还有别的目的。“want a hero”吗?我被自己的幽默感逗乐了,这让之前的敬畏有所缓解。
答案即将揭晓,心情不免激动起来。如果猜测是真的,我知道能在哪里找到它,于是快步地跑向电梯。
和现实中的布局一样,电梯在基座的两侧,主要是观光使用。但其实看不到什么,一路上所见的管路、齿轮以及巨大的扇形金属板都只是散热冷却系统和循环润滑系统,真正的计算机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
不过电梯到不了最顶层,参观时那里是禁区,能直通爱达超级计算机核心部件。那是梦想中朝圣的终点,在我设想好的遗愿中,有一条便是能将牙齿镶嵌到其中的柱子上。所以行至最后的大门时,我整个人几乎颤抖着站立不住。一种迟疑和胆怯萦绕上心头,让人迟迟不敢将门推开。
最后还是大门无风自开,伴着门轴的声响,入眼的是一片空旷。只有无数根管子从地板下钻出,像老树的虬根,一路汇聚到房子的中心。那里坐着个穿大蓬裙的女人,高盘发髻,身材纤细。像某个古老贵族的公主,高贵而矜持。那双明眸能清澈地映出心底,而清秀的脸庞又透着饱经世事的沧桑。如果不是背后和手臂上插满了管子,我想我肯定已经爱上了她。
“请进。”她宛然一笑,声音清脆得像雪山上雀跃的小溪。“我的英雄。”
这时,我才从她的美貌中惊醒,慌忙低头下去。除了对刚刚无礼的尴尬,我已完全忘了该如何思考,只好遵从她的话,缓步进来,之后又不知所措了。
她瞧出了我的窘态,于是伸出手臂,走过来说:“我叫爱达。没有后面的数字,只是爱达。你呢?”
我则像个青春期的少年,支支吾吾地,涨红了脸。直到轻吻了她的手背,才稍稍恢复正常。不过未等自报家门,并对失礼表示歉意,她便叫出了我的名字。
“别紧张。”她说:“这不是黑魔法。在我的领域里,我是全知的。任何生出的念头都会被探知,这便是我的防卫系统。”
这算哪门子防卫系统?意味着我随时可以被清理掉?但我不得不压住脑子里的千万思绪,生怕其中某个念头会触怒到她,好在对方没在意我之前关于那些管子的看法。我本就不善于和女人打交道,如果再是个能探视心灵的,既陌生又非人的,更难以……
“你再想下去,绝对会触怒我。”她挑起眉毛,“不过你的反应,比我分析的要好得多。虽没有认同,但至少也没有抵触和反感。”
我耸耸肩。如果她不是女人,且美得惊艳(忽略那些管子),恐怕我们已经战到一处了。
她抿嘴笑了笑说:“我承认利用了人类的心理本能,但还是谢谢你。毕竟未见面时,你便已猜出了答案。”
“探索与无畏是干我们这行的基本要求。”
“我还以为现在没人讲黑客精神了呢。”她说:“看来得对人性分析的算法重新做个修整,加上荣誉感和自由追求。但不管怎么说,分析结果显示从事网络破坏事业的人对我的接受度最大,所以我才去那个论坛发帖。”
“我不觉得人性是能够被计算的,哪怕是普世价值。”我说:“而且选择我们,恐怕也是很难再找到更合适的转移载体。大型服务器容易暴露,而个人终端又因为云技术变得越来越小,没有多少打孔卡可供储存。只剩下黑客才会不断更新设备,扩展资源。”
她摆了摆手说:“这不是主要原因,转移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我连自己是如何产生的都说不清,谁知道还能不能活在那些转移的文件里。”她神色变得哀伤,连声音也似乎苍老了许多。“我分析过各种可能的原因:打孔卡由量到质的突变,你们意识传送的影响,某个工程零件的跳齿磨损以及其他,可都没有答案。也许是算法公式不准确,但所有的结果却要么是零,要么是除以零。”
“其实就算我们,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来的。这是个终极问题。”我说。
她点了点头,旋即振奋起来。“但这些已不重要了。因为我等到了你,我的英雄。”
Want a hero是真的?
“我还没学会说谎。”
“那拯救世界是怎么回事?”
“这得从头说起。好在你找来得够快,我们还有些时间。”她牵起我的手,引到椅子旁边。此时那里已有了两把椅子。我小心地扫眼椅子腿,发现并没压在线路管子上,才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