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冷风从大湖那边吹来水汽。湿润的气流抵达温泉镇,碰到山峦,就上升成一片片阴灰的云,云层越积越厚,眼下是快要下雪的架势了。从厨房里望得见镇子前边的沙河,阴灰的天幕下,河水冻得像一整块铁皮屋顶停歇了流动。
徐大婶正擦洗高压锅,钢丝球在她手中发出嗞呀嗞呀的声响。她是个喜欢让自己忙许多事情的家庭主妇。从前她在步行街那儿开一爿不大不小的茶店,一年前她嫁给了茶店的老顾客:老柯。老柯是个胖胖的、有点秃顶的半老头,从河运公司提前退休后,他就常来徐大婶的茶店,坐在紧靠吧台的那个桌位。除了喝茶,他也帮徐大婶打理账目、招呼顾客,他戴上阔边眼镜办事的那股认真气儿让徐大婶觉得心里踏实、觉得什么样的难关她都会过去。他们结婚时,徐大婶的儿子小墨正在城里一家卫生院实习,没能回家,直到今年春节过后才得到休假。徐大婶希望小墨毕业后最好还是回镇上来,不过年轻人总有自己的划算。
跟徐大婶一样,小墨很久以前就认识老柯,他对徐大婶和老柯的结合没说什么。他还是个喜欢戴鸭舌帽、有点腼腆不爱说话的小伙子。这会儿他正搬一架木梯子从大门口出去,老柯提着个工具袋跟在后边,他仰脸瞧着梯子顶端,让小墨当心别碰着门口的电灯。
夜里,冷风掀动屋外的电线套管,对套管起固定作用的生了锈的螺丝就此脱落了,他们要去重新钉好。他们搬着木梯绕过院子里的桔树,看见松落的套管就垂在气窗下面,风一吹,像根缆绳摇荡、拍打砖墙。
徐小墨靠墙放好木梯,从老柯手中接过一枚大螺丝钉和一把起子。当他顺着木梯往上爬,老柯就在下边双手稳住梯脚。螺丝钉大了,旋不进原有的孔道里去。徐小墨又爬下木梯,让老柯从工具袋找出钉锤递给他。
“你刚才准是旋得太急了。”老柯说。
“注意敲得轻一点。”老柯提醒小墨。
“看准了,就用力敲它一下。”一会儿梯子下面的声音又说。
徐小墨的手冻僵了倒是真的。冷风一针针穿透他的毛衣,凉冰冰钻进他的脖颈。终于,锤子敲到他的左手食指指头上,待他朝指头哈几口热气再看准了敲下去,却砸下几片砖渣,正跌到下边老柯凸出的肚腹上。
“嘿,年轻人,你这手可有点笨呐!”
徐小墨下到地上,涨红了脸。他的手指头起了一团紫晕。
老柯看着一旁的工具袋自言自语:“可能,可能这螺丝确实……”
“你根本就应当叫专门的维修工来。”
“这种事,也不晓得上哪里去找维修工呐。”
“还怕请不到人?只要肯出钱就行。只要肯出钱!”
老柯突然听出这话的语气不对劲,他抬头和年轻人对视了一下,看见小墨的眉额皱着、眼里冒着光,一时间他不明白这年轻人为什么感到恼火。年轻人转身离开,从两棵桔子树中间穿过,迈着阔步朝屋里走去。
徐大婶听见小墨的脚步踏上门前的台阶,接着,她看见小墨一手抓着他的鸭舌帽进了堂屋,脖子勾着,往楼上房间走去。徐大婶把剩下的白萝卜切完,装进砂锅。然后,她将那束干豆角放进瓷钵,再倒些热水让它泡涨。她把燃气灶的火拧灭,又用围裙擦干净手。
在后面的工房里,老柯正扒拉着一小堆钉子螺丝,他背对房门,徐大婶瞧不见他的脸。光线微黯,徐大婶替他打亮了灯。
“怎么啦,老柯?”
“唔,没事,你忙自己的。”
“我刚看见小墨不大对劲,好像在生气。”
“哦,是吗?”
“到底什么事嘛?”
“没什么事。年轻人嘛,脾气有点急。”
“他跟你吵架了?”
“你别瞎想。”
可徐大婶一点也没有走开的意思。她挨近老柯,一个劲地看他弯着腰身找螺丝钉,他弯腰比别人都要吃力,脑门子上显出汗迹。徐大婶知道,要让这个男人说出他的心事,她只要瞧着他就能办到。果然,老柯直起身来。
“好吧,裕芬,”他叹了一声气,“我想小墨,我想他可能在镇上听了些议论。”
“议论什么呐?”
“你别急啰!还不就是,说我有不少钱,有几处该死的房子,所以我们才……”他把手抚到她的肩膀上,他的胖肚子碰着她的围裙。“我们不是这样,我们自己知道不是这样就够了,这没什么好气的。我想小墨他会慢慢明白,年轻人嘛……”
然而徐大婶希望小墨这会儿就能明白。她是他的妈妈,从小到大他有点什么事都会给妈妈交待,让她放心。
徐大婶走进小墨的房间时,小墨正重重地摁着手机玩游戏。他听见妈妈走进来但他故意头也不抬,这一点徐大婶知道。书桌上的台灯亮着,下午快要过去了。台灯照到相框里从前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上。
“小墨,你今天怎么这个样子?”妈妈在另一把靠背椅上坐下来,她说话的声调听来特别担心。
“……”
“你对老柯有意见?有什么话你就跟妈妈说。”
“我没意见。”小墨回答。
“也许,我们去年结婚,应当早点打电话告诉你。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你父亲了。”
“他一点也不像爸爸。”小墨没玩游戏了,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屏幕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为什么必须像你爸爸呢?照你看,这世上没有人会像你爸爸。”
“我不喜欢他,至少现在是这样。”
“小墨,他脾气很好,可能你……”
“是哦,他还有钱,可以帮我们还账。”
有一分钟,做母亲的没有说话。接着,她拉下袖子,用手臂掩住脸哭起来。眼泪也滴到她的围裙上。
小墨抿着下唇,听妈妈的哭声。然后,他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一只手搁到她的肩背上。
“妈,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别哭了好吗?”
妈妈缩一下鼻子,泪水让她脸颊上的皱纹显得更深。
“您别哭了,小墨给您认错还不行吗?”
“小墨,”妈妈抓住小墨的手说,“你爸爸临终时,在病床上跟你怎么说来着。他一定也不希望,不希望你现在这样……”
说着妈妈又哭起来。小墨对妈妈又以这样的方式提到爸爸感到别扭,但这会儿他最切实的心愿是妈妈不要哭了。他知道自己伤了她的心。他拿过纸巾替妈妈擦眼泪。
“妈,是小墨错了,您别哭了,小墨认错了好吗?”
傍晚小墨没有下楼去吃晚饭。电烤炉将房里的空气烘得暖和和的。他关了灯,和衣躺在床上,他感到累。他没法像在医院实习时一样把今天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上一遍。但他清楚,自己是个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铆足劲儿等着投入工作、踏上社会,也许不用多久他还会谈一个女朋友。他想,许多事情他正在设法弄明白,许多事情则还要等很长时间才能明白。他想,人就是说不好某一天、在某个地方、碰上什么样的情况……他这样想着,当老柯端着一碗萝卜排骨汤推开他的房门时,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谁呐?”
“是我,我给你盛了碗排骨汤。”
小墨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房中央,看见他的秃顶反映出一小片光亮。已经是夜晚了。
“我放桌上了,”老柯说,“你趁热喝了吧。呃——外面,落雪了。”
“哦,是吗?”
小墨这才听见雪花扑在窗玻璃上清脆的声响,像什么东西在慢慢碎裂,又像是贪婪的春蚕在啃吃桑叶。接着,他听见雪花扑在院中的水泥坪上,扑在水泥坪那边的井台上,他仿佛还听见雪花正嗖嗖穿过夜空,扑到全镇的屋顶,扑到河面,河中的鱼儿受了惊吓,成群结队朝上游逆水而去……黑暗中,他和那个叫老柯的男人,静静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