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给晏华的心理治疗整整进行了三四个月。他已经发现晏华的记忆存在大面积的缺失,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她记起那段经历。她具体在恐惧什么,他根本一无所获。但是要在心理上产生失去大段大段记忆这样的症状,必定经历过极其强烈的伤痛。从晏华的叙述和表现来看,那段伤痛就埋藏在她的少年时期。
只是有好几次他在为她进行催眠治疗时,会听见她在深度睡眠中恍惚地说出“杰西”、“莉贝卡”、“金”这些女性名字。但是这些人是谁,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治疗就此卡住,徘徊不前,毫无进展。
某一次徒劳无功的治疗之后,詹森隐藏住自己心中的失败感,再度问起晏华还能想起什么中学时的事情。这一次他几乎是带着点祈求的意味说,任何微小的事情都行。
此时正是当天治疗的尾声,晏华已经穿起外套准备离开。她思考片刻,便随口说起了很久之前从她母亲那里听来的一些事情。比方说,自己在中学时候的成绩很差,父亲因此而打过她,不过成绩仍然毫无起色,性格也很内向,校方还曾经建议父母让自己接受心理治疗。
詹森听见这几件事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询问她是否还记得自己在哪一位儿童心理医生那里接受心理治疗。但是晏华回答说,她不记得自己见过什么心理医生,多半是父母并未认真对待学校的建议——中国人一般都对见心理医生这件事情有些敏感,比如自己现在来见他,也是瞒着父母和男友来的。
詹森装作相信她的说法。等她走后,他立刻联系了晏华曾经就读的中学。
一个星期之后,晏华的中学清晰地列出了她当年接受心理治疗的记录,甚至还有心理医生给学校发来的资料,对这个孩子的教育进行建议和指导。报告中对晏华的经历语焉不详,只是提及这个孩子曾经因为某事遭受巨大的创伤后遗症。
出具这份心理评估报告的医生名叫埃莉诺。詹森通过心理医学会查到了她现在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对方似乎还记得晏华这个病人,听詹森简单说明情况之后,证实当年曾经接诊过这样的一名病人,而且至今还记忆犹新。詹森跟埃莉诺医生在电话中联系过之后,决定亲自去对方现在所在的伊利诺伊州跑一趟。
他权衡再三,没有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告诉晏华,只是通知她取消接下来那个星期的预约。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从埃莉诺医生那里找到怎样的真相,只是隐约感觉到,晏华的治疗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一定要分外当心。必要的话,他得自己先去了解消化所有的事实,然后再一点点引导着她想起全部的记忆。至于她的伤痛是否能够痊愈,他不抱很大的希望。童年时期的阴影一向是很难治愈的,更何况从目前的情况看来,晏华当时心灵受创的程度之深,受影响的时间之长,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在离开旧金山时,詹森在机场给晏华发了条短信,叮嘱她在这段时间内如果有任何重要决定和巨大的情绪起伏,一定要记得通知自己。最开始的几天中,晏华的确遵守他的叮咛,仍然将自己的噩梦记录下来,用电子邮件发给詹森。但是从第七天开始,她忽然停止了这一举动。
她这么做是有原因的——陈国齐在这一天向她求婚了。
求婚的过程非常突然,但又很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当时他们正坐在陈国齐的车上,准备驱车去吃晚饭。在等红绿灯的时候,陈国齐忽然自然而然地侧过头来对晏华说:“我们结婚吧?”
晏华短暂地思考了几秒,然后就答应了。近来她跟陈国齐感情越来越好,双方其实对这个问题也渐渐有了某种默契,陈国齐提出这个问题来,并不算突然。
她只觉得非常幸福。
他们将婚期定在三个月之后。原本陈国齐和晏华想要在年底举办婚礼的,可以从容准备。但是因为晏华家的餐馆正红火,年底无法抽出空来举办晏华的婚事,因此只得提前。这么一来,筹备婚礼的时间就非常仓促了。本来就是那么繁琐的事情,从婚纱,鲜花,地点,宾客,司仪,宴席,到晚上的派对,各种各样的事情列下来,简直叫人望而生畏。晏华自从订婚之后就沉浸在喜悦和繁忙中,全身心地投入到婚礼的筹备上,一直没有联系过詹森。詹森原本只取消了一次预约,但去伊利诺伊州一周后,不知为何又延迟了一段时间。两个星期过后,晏华才再度接到詹森的电话。
他在电话中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自然,但是晏华并未放在心上。这几个月以来,她已经将詹森当成了个很信赖的朋友,因此马上跟他讲了自己订婚的事情。然而她是那么兴奋着说着,詹森的回应却是异乎寻常地冷淡。敷衍了事地恭喜完晏华之后,他突然有些唐突地告诉她,希望她明天晚上八点能够抽空来他的诊所,自己想要跟她商量一下,增加她以后的心理治疗时间。
其实他还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全部说出口:除了增加时间之外,他还希望能够跟她的家人见面,一起配合晏华的心理治疗。
晏华对詹森这段时间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她自觉这段时间虽然仍然在做噩梦,但是恐惧的程度已经大大降低,所以面对詹森突如其来的要求,觉得很是诧异。不过她还是答应了,继而打电话取消了另一项约定:她原本打算明天晚上跟陈国齐一起去婚纱店试礼服,现在只好推迟。
有时候,人生中的某些事情,一改再改,终于不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