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我的狗还活着。
三天前的傍晚,我带何西在河边散步。河里有几个女孩在游泳,她们离岸边不远,估计都不怎么会水,各自套着或抓着一个救生圈,嬉闹声却是很尖利很张扬,以至在岸边散步的人,都要扭过头望望。唯独何西,对她们的嬉闹声充耳不闻,它在我旁边的草丛中东奔西走,一门心思寻找老鼠洞,要是嗅到了味道,就停下来,极其兴奋地用两只前爪扒开草皮,将洞口的泥土往外拨,闷头闷脑地忙碌,它之所以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是怕惊动了洞里的老鼠——假如洞里真有老鼠的话,虽然从未有过收获,但它照样乐此不疲。只走了一会儿,我便感觉两腿发软,在草地上坐下来。我时不时地将手中的啤酒瓶倒举起来,仰头喝上一口,一面静静地观望河面,看那几个女孩,鸭子似的在水中扑腾。
“一群鸡!”
“望月湖的!”
路过我身边的散步者,纷纷议论着。
天色渐暗,相隔又不是很近,我看不清河里女孩们的具体面目,但还是敢肯定,他们说的一准没错。
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夏季多暴雨,河水相比其它季节,更见浑浊,下河游泳的人已经极少。现在这时候,能在这截河段游泳的,恐怕只有租住在望月湖的年轻人。望月湖周边的小区,都是拆迁后新建的,这些小区的住户,只在河边散步,不会下水。他们既然买得起百万元一套的住房,自然也消费得起游泳池。望月湖往北三百米,是一家度假村,里面有个很大的露天游泳池,热天一来,全天对外开放,他们要游,会选择去那儿。加上,度假村常年住着一群俄罗斯帅哥美女,每晚过桥去河东演出,白天闲来无事,就会衣着暴露地现身游泳池中,成为一道免费观赏的亮丽风景,使得这家游泳池更具吸引力。而河里水质这么差,又没有安全保障,除了住在望月湖的穷小子穷丫头,谁愿意省下这几个钱,冒险去河里游?即便是望月湖的鸡,其实也并不愿下河,也很想去度假村游。但她们不敢去。一去,那些皮肤黝黑身子精瘦的年轻男教练,便会将她们一一驱逐出门。因为她们一出现在游泳池,正在水里游着的人,就识出了她们的身份,就会嫌弃她们,担心感染上她们身上的肮脏细菌,纷纷上岸,不游了,这样严重影响到游泳池的生意,管理方便在购票厅墙上挂着的《游泳规定》中,加进去一条:“鸡和鸭,严禁入内,违者重罚!”她们就只好跑到河里来,过把游泳瘾。
岸上散步的人群中,有个胖子笑着冲河里高声喊:“戴了套子,不是很安全吗?还怕什么?游远些唦!”末了,不过瘾地补上一句:“老在边边上磨蹭,真没出息!”
“你有本事,下来泡泡!”河里的女孩们回应。
其中一个女孩,像是赌气,还真的一手抓着救生圈,一手用力朝远处划去。游出一截后,手中的救生圈不见了,被水冲出老远,便扑打着水面,大呼救命。
何西将脑袋从老鼠洞里抽出来,灰头灰脸地转向河里,似乎也意识到事情的危急性,朝我叫了声。我领着它往河边赶去。
岸上散步的人,全都拢在水边,驻足张望,脸上起了惊异的神色,但谁也没有下河相救的意思。
她的几个同伴,都害怕往深水中去,齐刷刷地向岸上呼喊求救。
有个小伙子正要往水里跃去,他身边的人拉住他,对他说了句什么,他的身子又复原成先前的形状。
她的脑袋,在水面上一没一现,眼见快要沉下去。
何西冲着河里狂吠。大约看见没人跳进河去救她,便把头扭转来,高高竖起,仰望着我,向我发出呜咽般的叫声,眼里流露出期盼和乞求。
那一瞬间,我感觉它的目光,如同亲生孩子的目光。你想,要是你的孩子这样望着你,用热切和急迫的目光恳求着你,你能忍心拒绝吗?这种时候,你要是拒绝了你的孩子,不单有损你在孩子心目中的崇高形象,也会给孩子的心灵留下阴影和创伤。
在这之前,我之所以没有下水救人,倒不是跟旁人一样,歧视她是鸡。我也住望月湖,那里的鸡,我大都认识,现在陷入险境的这个女孩,不定是我的某个熟人,我理应相救。但我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出狱后的这几年时间,天天从早到晚泡在酒里,酒精早把我的力气泡走了,即便是爬上四楼的家中,沿途都要将身子伏在楼梯扶手上,歇上两三回,而且今天晚餐,已经喝下两瓶啤酒,现在手上提着的是第三瓶,也喝得快见瓶底,已是醉意朦胧,要是下水,水里阻力这么大,水流又这么急,恐怕不但救不了她,反倒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但何西当时用那样的目光望着我,我没有退路。
我把啤酒瓶一丢,奔向水中,从女孩们手里接过两个救生圈,一个套进腋下,用来保护自己,一个抓在手中,预备给落水女孩。尽管我拼尽全力,但进度缓慢,这么蜗牛似的向前,肯定救不了人,只好丢掉手中的救生圈,腾出一只手来,双手朝前划去。等我终于将身上的救生圈取下,套进女孩腋下后,像是有个人在下面用力拉着我,往水底拽。
我就这样毫无准备地突然离开了人世。
应该说,是我的狗救了她。
生前我并不相信,一个人死了,灵魂还会活着。打从我出事后,我信了。当时我吓懵了。看着我的身体从河底打捞上来,被摆在岸边的草地上,一动不动,我先是不知所措,继而号啕大哭。周围的人全都听不见我悲痛和绝望的哭声。他们自然也看不见我。躺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叫何东的中年男人,他的生命已经宣告死亡,而我,只是他暂时还存活在世上的灵魂。在沈殿来帮我料理后事的这几天里,我一直紧随着她,惊魂未定,伤心不已。今天下午她把我的遗像从墓地端回来,摆在客厅的餐桌上,我也跟着回了家,情绪终于平复了些。我开始正视现实。再怎么伤心,也不可能将自己的生命唤回来。
何西望着我的遗像,在餐桌周边打着转转,张合着嘴巴叫着,却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我出事后,沈殿来把它一直关在房里。大门的下方,原本有个狗洞,供它自由进出,沈殿来看它情绪激动,担心它溜出去,上河边找我,就把门洞闩了。何西从早到晚叫个不停,把嗓子都快叫哑了。这几天里它跟我一样,伤心,痛苦,不安和无助。当初是它央求我去救人的,人救了,它却从此失去了我。它也许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现在它看见我的头像回来了,我在镜框里望着它,向它微笑,它朝我叫着,仿佛要把我从镜框里给叫出来。
何西举着鼻子,在屋里嗅来嗅去。一边嗅着,一边变得躁动不安。看样子,它已经闻出了我的气息,已经感觉到我就在屋里,我还“活着”!它兴奋地朝我扑来,就像每次我从外面进来一样。但这回,它扑了个空,脑袋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让我心疼。
知道我回家了,何西变得安静起来,将身子伏在餐桌下,乖乖顺顺的。我也安静下来。也许何西跟我一样,都已经意识到,我们的生活还将继续。
沈殿来在我的遗像前,点了三炷香,上了一盘水果。离开前,望了望何西,把狗洞上的闩拔了。何西的食品,她早几天就放了一堆,它一直没动过,只在口渴的时候,去厕所喝几口水。沈殿来走后不久,何西便开始进食。
傍晚时分,何西冲我嚷嚷,将我向门外领,我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跟着它走出了房间。这个时候,小区里的居民大都已经吃完晚饭,从闷热的室内走出来,在外面纳凉聊天,四处闲逛,好在他们看不见我,不会因此受到惊吓。
何西和我,一前一后,穿过小区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河边去。
望月湖与河边,只隔着一条马路。小区没有围墙,直接从东面的台阶爬上马路,再跨过路面,便到了河边。河风一波连一波地荡漾,很是凉爽和舒适,像是全城的风也都拢在河边散步。河里看不见游泳的人,许是受了前几天事故的影响。河边散步的人,倒是同往日一样多。
以往,只要不是下雨和天气很冷,傍晚我都会同何西来河边走走,呆上一阵子。
何西照旧在草地上忙碌。它不知道自己是在白忙乎。那些洞口很小洞道很深七弯八拐的老鼠洞,即便里面藏着老鼠,这个时候也不会出来,要等河岸边散步的人走尽,才会鼠头鼠脑地从洞里溜出来,觅食,玩耍。而只要不主动从洞里出来,何西就别想抓住它们。也许何西对这一情况,早就心知肚明,它不过是把这当成一场游戏。管它。人有人的喜好,狗也有狗的乐趣。
我在草地上坐下来,只是手里不再有啤酒瓶。我的视线越过河面,落在远远的河东。对岸的灯火,先是一点点地亮,接着一片片地亮,直至成为一个通亮的世界。那个世界,恍若隔世。我总感觉,我所处的河西望月湖,是一个宁静的世界,而河东的世界,充满血腥和欲望。那是另一个世界。
我不由得陷入往事之中。
生前我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现在我用回忆来麻醉自己。
兴许灵魂是用来回忆的。
二十二岁那年,我大学毕业,来到河东一家机关上班。
我在大学学的是城市管理专业。从大一开始,我就确定了人生的追求目标。我要在仕途上谋求发展。我不想走弯路,所以每走一步,都事先设计好。大学四年,我要第一年成为班干部,第二年成为系干部,第三年成为分院干部,最后一年成为全校干部。我不但目标明确,同时全力以赴,每度过一天,每做一件事,都在不断地接近我的目标。我如愿以偿:大一时当上了副班长,大二时当上了系团支部书记,大三时当上了分院团委书记,大四时当上了校学生会主席。大学毕业时,喜欢我的教授,希望我报考他的研究生,但我没打算留在学校继续深造。我不会因为读书,而耽误我的前程。在我看来,花上好几年时间去读硕读博,完全是在浪费自己的大好青春,把这几年时间用在工作上,不定能让人生上几级台阶,即便想获得硕士和博士文凭,为自己镀金,以后也可以边工作边读,升迁和学习两不误。
大学毕业后,当一些同学就业无门时,我联系的单位中,有两家同意接纳我,一个是团市委,一个是我报到上班的这家单位。我明知道进团市委,仕途上可能进步得更快,能把自己培训成职业领导,但考虑来考虑去,最终放弃了。在团市委工作,缺乏实战经验,最后还得面临“转业”,转到如意的单位还好,转到不太如意的单位,就会多出一些波折,存在着潜在的风险。我选择了另一家单位,它的主要职能是城市管理。虽然世人对这个部门没什么好印象,但它正对我的专业。如何科学规范地管理一座城市,应该说是一门崭新的学问,也是一门技术活,毕竟,野蛮执法和与人为敌的行事方式,早该摒弃,更需要的是,知识和智慧,这就给我提供了用武之地。
我进去后,一步一个台阶,八年后,干到了副局长的位置。
我这么顺山顺水,不要以为我是官二代,富二代。不是。我出身农村,没有什么现成的资源和背景,可供利用。只能凭自身的努力。
不过,我有个好老婆。她叫曹庆庆,是我大学同学,跟我一样没背景,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但我认定她是一名出色的贤内助,将对我一生的事业有帮助。按说,像我这样在仕途上有“野心”的人,理应找一个官宦女或富家女做老婆,那样就可以为日后的进步,省去许多波折,少走许多弯路,运气好的话,能因此平步青云。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条道有风险。一来要是她的父辈出事,不仅你的靠山倒了,你还得跟着一块倒霉;二来这类女子,大多骨子里瞧不起我这样出身卑微贫寒的男人,即便你捕获了她的芳心,让她嫁给了你,但日后你很难驾驭她,她可以跟你同甘,不见得能跟你共苦,她的背景也许能佐佑你一时,但她本人很难辅助你一世。
我跟曹庆庆大一开始谈爱,从此,她死心塌地跟随我,一心为我的进步操劳。她在我背后,帮我出谋划策,悉心打理,有时候我没想到的好办法,她替我想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她帮我做到了。她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任何事。她坚信我会越来越出人头地。在她心目中,我是一只潜力股,优质股。
真的,没有曹庆庆,我的升迁之路,不可能走得如此顺畅。尤其她替我做的一件事,为我提拔副局长,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你要是对我们这座城市有所了解,也许还记得,它的上一任市长,为了整治城市环境,曾经将遍布全城街头巷尾的成千上万的擦鞋妇,像赶鸡鸭一样,强行赶出城去。而现任市长,在上任的头一年,就像前任市长当初驱赶擦鞋妇一样,开始驱赶同样遍布全城街头巷尾的许许多多的烧烤摊。他指令成立了一个临时机构:全市取缔烧烤摊工作领导小组。他任名誉组长,我们局长任组长,我被任命为办公室主任,具体负责这项工作。
这其实是一件很棘手的差事。驱赶烧烤摊,远没有驱赶擦鞋妇那么容易。擦鞋妇形只影单,且除了一把椅子一个小工具箱,再没别的工具,一旦遭驱赶,便会像受惊的鸟一样,扑闪着翅膀匆匆逃离。烧烤摊则不同。每个烧烤摊,几乎都是由夫妻两口操持,有的甚至拖儿带女,三口四口。家庭的力量,往往是最团结的力量,而团结的力量,往往又是最难瓦解的力量,所以想要驱逐他们,难度很大。万一惹毛了他们,那些用来做烧烤的材料,火槽里通红的木炭,铁锅里滚烫的猪油,以及瓶罐里辛辣无比的辣椒粉,很有可能成为他们借以自卫的武器。那样的话,就会酿成执法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