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报》上作文宣传革命最著的精卫先生也到了槟城,晚上在槟城小兰亭俱乐部演讲《民族主义与革命》,这露脸的献花人的角色自然非冰如莫属。冰如特地定做了一套白西服,冰如里面穿的是黄衬衫,这样可以衬得脸白一点,又打了条黑领带,穿男装是那个时代女革命者的时尚。彩旗,鲜花,人头簇簇,走道内都挤得满满当当的。精卫先生上台了,厅堂里突然寂静,人们失去了呼吸与心跳。明晃晃的汽灯下演讲的是他,那个电光火石般瞬间征服人心的人,在昼为日在夜为月的人,那个她用四个手指去握去扣紧的人。冰如的脸突然通红,红是一团火,从头烧到脚,还有热与烫,冰如不能呼吸。原来精卫是汪兆铭的笔名,将来为人切齿唾骂的倒是汪精卫这个称谓。而此时的精卫,正是民族革命的急先锋,一只飞翔在人群最前面勇敢无畏的鹰隼。他二十三四岁,正是少年郎热烈蓬勃的血气、大男人沉勇坚韧的成熟融为一体,每一秒都是黄金锻就的年龄,年轻,优雅,旺盛,亲切,明快,伟岸。精卫演讲道:汉之为汉五千年矣,汉之不为汉,也已三百年矣。想我中华,肇始炎黄,二帝丕休,福佑子孙。燧人用火,神农种谷,仓颉造字,周公制礼。人文之邦,泽被海外。当此之时,为世界先进。四夷归化,万邦来朝。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朝虽改而业相承,革其弊而新其政,保土拓疆,奋华夏之威,为天下最强。我大汉之中华,历史最悠久,人文最灿烂,国运最强盛,天地造物,最爱我中华。听众鼓掌如雷鸣。精卫举臂高呼:中华万岁!听众也跟着齐呼:中华万岁!中华万岁!精卫微含泪光,点头示意,双手下压,听众又静下来。精卫继续道:但我中华为汉族之中华,我汉人一直为世界优等之民族,言为天下令,行为天下从,礼为天下则,威为天下敬,福为天下泽。生而为汉人,何等之幸运,何等之荣耀,何等之自豪。夷夏之别,判若天壤。夷之好勇尚力而无文,野蛮裸裎而无礼,行同禽兽,为人尚不足称,天生贱种。是以华夏为我汉人之华夏,我汉族为神明之胄,天生为夷之宗主,舜帝即抄干戈舞,以德化四夷,我大汉尚德而不尚力,不思功报自担教化四夷之责。但蛮夷素来报德以怨,窥觑我大好河山,侵我中华,杀我汉民,变夏为夷,最可恨者,满清鞑子,以五百万贱种奴役我大汉四万万,三百年,三百年,夺我江山,奴我人民,扬州十日,嘉庆之屠,行种种禽兽之为,使我华夏文明之脉几近灭绝,束缚我大汉民族不得发展,落后于世界先进,遭人鄙夷欺凌,任人宰割,泱泱大国,堂堂大汉,行将亡国灭种。精卫每思至此,心内如焚。精卫哽咽着说不出话,有人哭泣了。冰如也是浑身打颤,鼻酸眼湿。精卫的泪眼看过来,冰如感觉他认出了她,冰如就什么不知道了。
冰如还过魂来,演讲已经结束,汹涌的掌声,瘦杆杆的主持人跳上台去,大声道:精卫先生所言,只要主权尚在满族之手,则所谓开明专制与立宪,皆残贼汉人之具。异族一日不去,专制政府一日不倒,中国一日不能自主,瓜分原因一日不息。欲杜瓜分之祸,不能图之苟安,唯有诉之革命。诸位有没有疑问?没有人回答只有掌声。主持人再提高声音问:有没有人反对?没人回答只有掌声。主持人声嘶力竭夸张地舞动双手嚷道:赞成者举手。戏院里千余双手刷地举起来,手臂林立,一时欢声雷动,人人都饱含眼泪,有的还抽噎起来,激动地互相握手,眼前一个新的中国,民主共和的中国,充满光明地从血泊中隆隆地升起来,如浴血之日。除尽鞑虏,革命万岁,大汉万岁,共和万岁,中华万岁,主持人带领大家呼喊口号。冰如也是一身热热的潮潮的,整个人变成了一颗泪,挂在精卫脸上。冰如的身子打摆子,一阵一阵地打颤。她的未婚夫,表哥梁宇皋拉了拉她的手,冰如才想起献花,走上台去,举起手,见手中火红的花已揉烂。冰如不懈的对爱的狩猎也开始了,一只小狐狸想俘获一匹小公狼。
别看精卫演讲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其实很腼腆,没什么话,平常讲话慢声细语,嗓音润润的,甚至有些甜丝丝的,大男人们视之为妇人状,却很讨小姐们喜欢。冰如邀请精卫游览槟城的极乐寺,极乐寺在槟城亚依淡区的鹤山,是南洋最雄伟和最精致的佛寺,179万两黄金,20年功夫,光绪三十年(1904年)才建成,是槟城人摆得出的门面。一路上,精卫没话说,最多冰如看过来的时候朝她笑笑,笑是嘴角牵出来的,虽漾得全脸,终是浅浅的,有些敷衍,波澜不惊。少女内敛的然而又是缓缓释放的,忽而潜伏猛地又突袭的体香和体态包围着他,让他忐忑不安。冰如只好不停地没话找话。
精卫先生,你们在民报上的文章都用的是笔名吗?冰如问。
每个人还不止一个笔名呢,精卫答。
那我猜猜,你除了精卫外,还用什么笔名,不许你说啊,冰如娇憨地说,眼波流转。
精卫只是眼神笑笑。
肯定是扑满,冰如说。
精卫摇摇头。辩奸?冰如说。
精卫又摇摇头。
那就是南洋小学生?冰如说话时直盯着精卫的眼睛,精卫的眼神有些躲闪。
南洋小学生是中山先生,精卫说。
冰如吐吐舌头。民意肯定是你了,不许你不承认,冰如说。
精卫说:是我又不是我,我们几个人都用过。
好,终于答到点边了,冰如拍手。
那枝头抱花者是不是你,冰如问。
枝头抱香者,精卫点点头,订正道。
不猜了,不猜了,反正我最喜欢精卫……精卫这个名字,冰如绯红了脸,年青的饱满而有弹性的脸,吹弹得破的脸。
极乐寺的院额大匾是慈禧题的“海天佛地”,“大雄宝殿”四个字是光绪的御笔。噢,原来满清的威风在这呢,精卫嘲笑道。在放生莲池的中央,有块巨石,上刻着“勿忘故国”四个大字,精卫凑近一看,是康有为手书,他笑起来。
冰如问:你认识康先生?
打了几年笔仗,没见过康先生,只见过他的大弟子梁启超,康梁在你们南洋影响不小啊,他们也是爱国的,你看流亡到此还题写勿忘故国,他们是我们广东人的骄傲。公车上书,戊戌变法,是要入史的,可歌可泣。但他们现在宣扬君主立宪,成了革命的阻碍。精卫有话说便话多。
出了极乐寺,两人继续往山上爬,荒草野树中是些不成块的菜畦,小道时隐时现坑坑洼洼。精卫脚大体沉倒走不稳当,一个趔趄就没站住,冰如急伸手,一下子就捞住精卫的手死拽住他,像是要拉住一个世界,竟能拉住了。
谢谢了,冰如小姐,你可真有力,精卫喘着气说。
我,我能拽得住你?冰如还有些不相信,像做梦。
情急之下,人会有超能力的,过去听人说还不相信,今天可是亲身经验了,精卫说。
这也是我们有缘,冰如说着脸红了,也要精卫看到这脸红晓得这脸红。其实又不是悬崖,摔个跟头最多脏了衣服,但因了这一拉,两人莫名地亲近了。说话间,山顶也就登上去了,山顶并不陡仄,蓝天和阳光辽阔而又满满地扑过来,猛地看上去,头还晕,冰如拉着精卫的手,要他到边上看海。精卫朝下看,站得那么高,没有凭借,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又掩饰地对冰如笑了笑,冰如也看出他怕高。只听得风呼呼的,山下有细碎的声响。看得见大海无垠的蔚蓝,椰林高耸着碧绿,海岬错落而绵延。冰如突然吹起口哨来,是《绿袖子》,瞬间又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紫皮涨脸,心脏像中了箭,全身血液狂奔,手足无措。
精卫先生,我让你发笑了,冰如快哭出来。
好听,真好听,你继续吹,冰如小姐,我让你感到拘束了吗?我还好笑呢,我想飞呢,有一阵子我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就想在草地上翻跟头,在空中张开翅膀,你看。说着,精卫双臂一张,平伸开来,闭上眼睛,静静的立在风中。
风真大,冰如定定地毫无顾忌地看着眼前张开双臂的年青男人,她要和他一起飞,飞,飞,飞。冰如撮起唇,口哨声又响起来。
表哥,我要离开你,离开家,参加革命。冰如对梁宇皋说。梁宇皋和冰如青梅竹马,在情理之中,两家为他们定了亲,俩人也满意。冰如的性子急行事冲动,梁宇皋什么事都让着她。
女孩子闹什么革命,捐点钱就行了,梁宇皋笑着说。
正因为我是女性,所以我要去参加革命。革命不但是争取男性同胞的自由,也要争取女性同胞的自由!中国古代有的是女英雄,花木兰梁红玉,女性也能做大事,我要做为民族自由献身的女英雄,冰如严正地说。我要参加革命,就不能早早结婚。革命是危险的,我不能拖着你,我们应该不必拘泥于定亲这种形式,如果你提出来,我同意退亲。
梁宇皋闷头闷脑的说了句:我等你。
精卫先生到新加坡去了,冰如让梁宇皋陪她到了新加坡。精卫先生,我不能不爱你,你革命家的思想沸腾了我的心我的血,我已不能控制我的身子我的灵魂,只有交给你主宰。我睁开眼睛,眼前就是你的身影。我闭上眼睛,心上又浮现你的眼睛。我要跟着你一起为革命呼号呐喊。就在新加坡的旅馆里,冰如写了这封信,信里还放了张自己的二我图:女装的冰如向男装的冰如跪拜。冰如已听说了,经常有艳装女郎到精卫下榻的《中兴日报》报馆,索见精卫。冰如亲自把信送到精卫手上,招呼也没打就走了,她的勇气只够支付到这一步。冰如没有等到回音,精卫先生又到仰光去了。梁宇皋一直陪她滞留在新加坡,等不到精卫先生,两人回了槟榔屿。冰如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拖着梁宇皋向姑父母退亲。我是个革命党,我将为革命奔波流亡,我不能和表哥结婚。梁宇皋父母目瞪口呆。
你,一个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你,你还有没有廉耻?陈耕基晓得了,气血攻心,羞愧难当,对冰如大发雷霆。
竖独立之旗,撞自由之钟,呼天号地,破裂喉嗓,以呜于我同胞前曰:呜呼!我中国今日不可不革命!父亲,这是你叫我背诵的。你也认为满清应该推翻,你是支持革命的。我心已决,我要投身革命。我们不能做空头革命家,为了民族的自由,做父母的应该献出自己的子女,冰如说。
你,陈耕基被冰如的话呛住,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你怎么能做主退亲呢?
革命者四海为家漂泊不定,蹈死不顾,我不可能安安稳稳的做人妻子,我不欺骗表哥。革命者只能相互结合,再说,我,我爱上精卫先生了。
汪精卫,一个亡命之徒,他已经被出族,他怎么能托付终身?
他是为了革命而亡命,为了革命而出族,我要和他一起亡命,哪怕出族。
不行,你年纪尚小,必须先读书,完成学业。
卫月郎找来梁宇皋,让他劝劝冰如。谁知梁宇皋说:冰如的抉择是高尚的,令我敬重,我不能相阻。只要她一天不结婚,我就等她一天。如果他有不幸,我就不结婚。卫月朗只好劝丈夫:也许这个女儿生来就是要干大事的,我们就全当为国尽忠了。还记得女儿巴掌大的样子,一下子就长大了,举动不由爷娘,自己作主说走就走,说飞就飞,什么狠话都敢说,什么狠事都敢做,哪管你父母牢心挂肚。夫妻俩说得眼泪盈盈的。
冰如要到革命的大本营日本留学了,梁宇皋送她上船。表哥,对不起,我爱上精卫先生了,冰如说。梁宇皋说:我知道了。不管你何时回来,我等着你。如果你有不幸,我就终身不娶。
船开了,梁宇皋的身影不见了,冰如回到舱中,打开梁宇皋送她的一篓吃食,见到了一封信,梁宇皋说他要到英国留学,为未来的中国建设,尽绵薄之力,他约冰如在共和国诞生的礼炮声中聚首。梁宇皋到英国伦敦大学学习社会学经济学,与同学陶孟和合写了《中国乡村与村镇生活》,担任过云南省富海县县长,二战后回马来西亚,是马来西亚“马来西亚华人公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出任过马六甲洲州长,马来西亚司法部部长。总是被政敌们揪住与精卫的姻亲关系捣蹩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