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由四面八方袭来，犹如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将仅存一息的亮光吞没，入口的门从身后自行掩上，声响沉闷，像是耄耋老人的垂死长叹。有条狭长甬道，进口是刚闭上的门，出口连着地下室，我闻到通道尽头，****出酸腐空气，联想起肠胃里的消化溶液，于是干呕了几下。斜坡大约有二十五度角，算得上平缓，地下有看不到的脏东西，潮糊糊粘着鞋底，吱吱作响，好像踩到了腐叶堆上，我担心带着银丝的蛞蝓，和冰凉的蛇，顺着裤管攀爬上腿，吞咽鸟蛋那样，将****吞咽下去，于是双手捏得很紧，随时准备护身，犹如摇篮里的赫拉克勒斯。地上有两个人的影子，两个人骨瘦如柴，贴紧了墙壁，纹丝不动，守在必经之路上，似乎有所图谋。我怀疑他们是劫匪，因此放缓脚步，甬道尽头出现了微弱的光，有人将地下室的门推开条缝，风声如同利刃，切开了甬道中的平静。我朝着来风的方向大喊，没有人理会，我的吼声在甬道中盘旋良久。少许时间后，我决定继续向前，那两个瘦子伤不到我，大家无冤无仇，况且他们那么瘦小，我又预先作了准备。
地下室的门开了半扇，光明骤临，让我看清夹墙的两边，壁上有涂鸦画，乱七八糟，笔锋虚荣拙劣，方才看到的两个瘦子，也是画作的一部分，有了光的照耀，便不再显得阴森。而半明半暗的光线，容易让人判断错误，刚才因为胆怯，我可耻的吓住了自己，现在深以为耻。不过壁画上的人，穿着实在诡异，貌似古埃及的服饰，还在呲牙裂嘴的傻笑，身形大小与真人仿似，左边那个面目狰狞，另一个长得老实本分，换成现在说法，就是一脸天然呆。地下室里是个酒吧，也许是咖啡厅，那种幽暗的气质，又像在礼拜堂。我在角落坐下，侍者迎面走来，语气生硬地说，这里是自助服务，不劳动者不得食。他身上带着酸辛的陈醋味，和甬道中闻到的气味相同，更为酸臭，他也许好久没沐浴更衣了，我问侍者，你多久没出去了。那人露出鄙夷的神态，没回应我的询问，自顾自走了。为了节约用电，大堂里点了蜡烛，东南西北的墙上都有，蜡烛有小孩手臂那样粗，我所看到的亮光，就源自墙上的蜡烛。再大的蜡烛也无法兼顾每个角落，许多地方还是很暗，这里的人喜欢低调，他们纷纷在暗处落座，彼此不相交谈，只能看到地上影子斑驳，还有酒杯和刀叉撞击的声音。他们面前的桌子上，也有小蜡烛灯，和我面前的一样，装满蜡烛油的小碗，引线露在外延，火光摇曳，被穿堂风吹得犹如磷火。唯一的电器，是个球屏彩电，腆着大肚子的过时电器，现在店里都看不到了，我瞥了眼屏幕，放着最近热播的历史剧，几个穿清朝服装的宫女，在镜头前呜啊呜啊的哭。
在我左前方的老头，身体佝偻，背脊折成了提梁柄，他沉重的呼吸里，夹杂着肺水，呼噜作响，犹如抽着水烟壶。我断定他患了哮喘，我过世的爷爷也这德行，年轻时烟酒过度，老了后现世报应，也有人说哮喘病是家族遗传，这就是说，我难逃一劫，或早或晚的事。哮喘的人也在看电视剧，在这个环境中，找到志同道合者并不容易，这是我关注他的另一个原因，我们可能会有共同语言。说穿了，我想找个人聊天，这样不明原因的坐下去，身为局外人，迟早会被清理，纳粹对犹太人就做过同样的事情。哮喘老头起身，向我坐着的位置走来，我预备等他经过身前，找话来搭讪，可他半途停住，透过微弱的光，他面色阴晴不定。态度倨傲的侍者，趋步到电视机附近，嬉皮笑脸张开双臂，作势拦住老头，侍者劝告哮喘老头，犯不着生气，由着小娘皮们演去。这侍者生性阴毒，表面上说得客套，暗中使坏，杵了哮喘老头几下，老头被顶疼了，向对方怒目相视。侍者年轻力壮，可老头瞪眼时，他面带嬉笑，气场逊了一筹，老头骂了声死太监。侍者笑得犹如林间夜枭，他用尖戾的声音回敬老头，有本事把裤裆舔干净，不留半点尿骚，就证明您不是太监。民间有传说，人被阉割后，撒尿时无法控制，身上总是有股臊臭，俗话说臭太监，便是从这里出处，如此刻薄的话，针对一个病弱老人，难免要犯众怒，四周的人在起身，连我都相机站起，向人多的地方聚拢。只在眨眼间，看热闹的人各占其位，筑成肉体篱笆，隔开老头与年轻侍者，这里的人训练有素，个个都不简单。有个穿锦衣长袍的高个，是他们的头领，兴许是这里的老板，他喝令年轻侍者不准回嘴，侍者就恭顺的缄口不言，但站在原地不动的侍者，依旧挤眉弄眼，在逗引老头生气，老头聚齐了气，向他吐了口唾沫，正中年轻侍者的面门，高个子领导急忙又吼，不许抹，不许抹了。侍者迷茫地看着领导，高个子说唾面自干，侍者立即心领神会地笑了，脸上挂着亮晶晶的唾沫，神态尤其憨厚。
趁着混乱，年轻侍者闪进人群，隐匿了行迹，老头找不到对手，不甘心的晃悠，在过道里呼哧呼哧的吹气。闲杂人等都已散开，我回到原先的位置，高个锦衣人在我对面坐下，两个人中间隔了条走道，他一定想和我交谈，他装得若有所思，这人身上的尿骚尤其浓，呛得人想咳嗽，我不好意思捏住鼻子，只能偏侧过脸，重重喘了口气。高个子嘀咕着说，记吃不记打的老东西，大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他说话很轻，只有过道旁的我才勉强听到，但立场很鲜明。高个子瞪了我一眼，我急忙应和，婉转了表达了赞同。愤怒的老头与我们相距甚远，他满场巡视，在每张桌子前逗留，借着蜡烛想看清仇人面目。我突然想到了祖父，大家都怕坏脾气的人，尤其是坏脾气的老人，在祖父暮年，他总在虚张声势，找每个认识的人吵架，这种状况让他有了存在感，我的祖父曾经不无感慨地说，最后这十年算没白活，年轻时候就没想到可以这样过日子。
别处出了点状况，愤怒老头注意在了那边，乘着难得的空隙，我压低声量评价了愤怒的老先生。老先生肝火太盛了，高个锦衣人认可我的评价，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老先生是个得体的称谓，保持距离，谈吐又不粗俗。高个子顺着我所指方向望去，他扭转回头时，我复述了前面的话，此话正随他意，高个子接口说，老头被人宠惯了，谁都要让着他，稍不顺心就闹事。我们开始交流，这是融入环境的开始，他的答案触动了我的好奇心，我想知道老头的真名实姓，冒昧地问了，高个子告诉我，老头是个出名的史官。谁啊？司马迁，听说过么。恩，历史书上看过，不是被宫刑了，怎么还这么大火气。我们谈论在兴头上，老愤青司马迁走到附近，他已经绕场半周，兴许风闻到自己名字，于是恶狠狠地注视着我们。高个子笑容可掬的招呼，你好青年导师，同时扬起了手臂。司马迁竖起中指，作为回应，高个子依旧在笑，他劝诫司马迁，你不能这样，你是青年导师。狗屁导师，司马迁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脚尖用力碾地，似乎想将地面钻出个洞眼，狗屁，臭狗屁，他嘴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高个子点下头，长吁口气，放弃了和司马迁沟通，我猜想高个子也是名人，只有同等身份的人，调子才如此哀怨。我悄悄表明了立场，表示不喜欢司马迁变成这个样子，真正的大文学家不该是这样，我确实如此想，当我说出这句话时，老愤青又走开点距离，开始和他人口角。
高个子姓魏，我误听成韦，以为同为宗族，就此话题攀谈着，聊得有点投机。顾及到同宗之谊，姓魏的连称呼都变了，直呼我为兄弟。他走到身旁，拍着胸脯说，自己人不要客气。高个子心有旁骛，在不远之处，司马迁又与人开始争吵，吵闹声纷杂，声音传到了这边。老愤青盛气凌人的姿态，确实招人诟病，司马迁终于找到了对手，有人不堪忍受，出声指责了他，那人的火气毫不逊色，他们吵嘴，相互推搡，司马迁力不能抵，对方纹丝不动，司马迁向后退出六七步，一屁股墩坐到地上。高个子让我稍坐，他有事情要处理，高个子指了下司马迁那边，我立即明白了状况。在离开前，他叫别人来招呼我，高个子打个响指，动作很帅，某个黑暗角落传来鸟啼声，三长两短，似乎对上了暗号。适才惹恼司马迁的侍者，悄然无声来到面前，满脸谄笑，手上托着食盘，里面放有餐具，餐巾，开胃红酒，蔬菜色拉，法式牛尾汤，还有黑胡椒牛排，侍者对我说，七分熟的牛肉，您最喜欢的口味。我不记得自己点过牛排，不过他送来的菜肴，确实合我胃口，还没等我提问，他暧昧地笑起来，侍者说，我们什么都知道，没有什么能逃脱。他的话让我隐约感觉到害怕，我想到达利的画，画面上有只大眼睛，深邃的湛蓝，似乎无所不知。因为高个子的缘故，年轻侍者有问必答，而他拘谨的表情，如同参加面试的应届生。他单名叫作披，年轻侍者恭顺地说，您可以叫我披，也可以叫寺人，连起来读寺人披也行。我愣了一下，将三个字连起来读了，然后皱紧眉头，披神色紧张，问我有什么地方不妥。我说你难道是日本人。这个答案出乎披的意料，他结结巴巴的分辨，我肯定是中国人了，也无所谓了，算日本人也行。其实我知道寺人披，还知道他是武林高手，行动时悄然无声，端的一身好轻功。
高个子满嘴中州音，不是邯郸，便是邢台保定那边的人，南北有别，居住在江南多年，受吴音越语熏陶，听到北方地域的方言，就觉得费劲，总怀疑自己听差了意思。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情，我现在享受的待遇，皆因为高个子和自己同宗，如果这层关系消失，难免日后吃亏。我询问寺人披，他家老板尊姓何名。我知道高个子不是寻常人士，特意加上了敬语，用谦卑的态度，避免意想不到的麻烦。麻烦潜伏在四周，犹如水平线上鳄鱼的呼吸孔，寺人披低眉顺眼，余光撇向四周，他确定四下无人窃听，才套着我的耳朵说，他不能提老板的名字，要避字讳，否则死拉死拉的。寺人披在自己脖子上比划，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我猜想寺人披有所误解，只有皇帝才需要避字讳，或者他故意危言耸听，想欺瞒与我。我并不甘心，换了对话角度，我问他，那个穿锦衣的大个子是你老板？这句话让寺人披面颊上的肌肉骤然松弛，他爽快地说，他是我们领班，领导哪是想见就能见。对于他们的大领导，我充满好奇，当今之际先问到领班名字，才是轻重缓急之道。寺人披表现得极不情愿，在我一再催问下，他很勉强地告诉我，高个子领班姓魏名忠贤，北直隶肃宁人士。一旦开了口，这张嘴再塞不住，秘密一泄而出，寺人披逼迫我立下誓言，不得将秘密转告他人，这有些像女人间说出秘密的前奏。我发了断子绝孙的誓言，对此毒咒，寺人披不以为然，他说，你哪里来子孙，我们是一路货。不过他没再没纠缠，简单臧否过后，迫不及待说出了秘密，寺人披告诉我，领班本来姓李，大名鼎鼎的魏忠贤，连名带姓都是伪造的，他真名李进忠，小名叫李二狗。寺人披问我是否觉得很有趣，我干笑了声，连自己都听出了虚伪，他起了戒心，试图用话补救，寺人披对我说，别当真，我骗你来着。
骚动旋即被消解，魏忠贤归回原位，冲突双方跟随在他身后，要来处置些善后事宜。寺人披知趣地闪开，即使他没有走，司马迁未必有闲情与之纠缠。司马迁气势颓了，受了挫折，吵架时对手完暴了他，获胜者气势恢宏，昂首阔步走在最前，行路姿态不像太监那样收敛，那人鹰鼻凹目，面色苍白而瘦削，看起来有点像死人，充满梦想与阴谋，天生一张狡黠智慧的面孔，我觉得他是阿拉伯人，至少是闪米特族裔。他说话我不懂，我试着换成英语交流，他完全听不明白，打了半天手语，彼此都搞糊涂了，貌似有所沟通，有可能内容南辕北辙。魏忠贤曾对我报之厚望，没过多久他看出端倪，魏忠贤宽慰我，没关系，我们都听不懂他的话。不过我能感觉到他内在的失望，太监间有超越语言的灵感，即使没有语言帮助，问题终究会解决的。他们三个用手势沟通，从状况看，手势逐渐平缓，说明情况在好转。到了后来，魏忠贤也被排除了出去，我们分成两对，司马迁和洋人太监在手语交流，魏忠贤则在向我介绍洋人的底细，那人叫纳尔西斯，据说是个很出名的将军，波斯人，但为罗马军队效力，可能就像中行说前辈那样，我用了汉奸这个词来形容他们，魏忠贤善意地提醒我，他指了指远方，告诉我中行说在那边，顺着他指点的方位看去，模模糊糊的，只看到几个影子，几双不怀好意的眼，在黑夜中格外闪亮，有如野兽之瞳。
我的身份是底层公务员，古称胥吏，现代引入日本名词，叫做国家干部。淘换这个身份，耗尽了父母半生积蓄，他们心疼得要命，恨我无能，做不到自食其力，才殃及双亲。抱怨话听多了，亲情自会疏淡，我和父母多年来少有往来，皆因此而起。接着的十几年全是亲力亲为，端茶送水，送礼拍马，谋到个主任职位，屁大点官，只是副科级而已。放眼四周的大人物，至少厅局，有些还是省部级高干，魏忠贤问我在哪朝为官，官居几品。我神色尴尬，伸出右手，用拇指与食指比划了下距离，同时下意识咪了下眼。魏忠贤看明白了意思，立刻替我解嘲，他说官职不分大小，无非是造福黎元苍生。魏忠贤为人不错，不光是态度和蔼，长期从事服务性工作，太监们都有张能哭善笑的脸，魏忠贤是其中最真诚的。以魏忠贤为鉴，我应该感到羞愧，在对话时，我提到了李进忠，有意无意出卖了寺人披。好在我忽略了二狗，这是故意的，我懂进退，知道言多必失，往往招致祸殃。魏忠贤并不如何在意，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笑呵呵地解释说，李进忠就是我，魏忠贤或者李进忠都没区别，名字无非是代号，关键是如何为人民服务。再次听到魏忠贤如此说话，和第一次不同，同样的虚话套话，只不过听了第二次，心中少了鄙薄，有了更多的认可，我知道这是习惯使然，如同电视剧中插播的劣质广告，简单的三遍重复，看得观众撕心挠肺，但过目后难以忘怀。
纳尔西斯和司马迁两位大人，同意在调解书落笔，了结一段恩怨情仇。为了签名先后，两者间再度发生了争执，所幸魏忠贤在左近，及时调解，没让事态再起纷争。虽然说好了排名无关先后，纳尔西斯坚持要署名在前，波斯人性格总是很拧，强硬获得了回报，离开时纳尔西斯器宇轩昂，好似上了斗台的雄鸡，四处宣泄着荷尔蒙，因为他头戴白头巾，我总习惯性的想起暴发户和恐怖分子。我忍住了笑容，直到纳尔西斯走远，在周围的中国人无不憋着笑意，表情像集体得了便秘。司马迁在签名上耍了心眼，落款是纳尔西斯之父，司马迁不想让人误解，他说自己绝非多事，签名次序事关尊严，是民族大节，而不是个人情绪。魏忠贤点头表示认可，安抚了司马迁的情绪，司马迁没走开，就在旁边坐下，后来我发现他们别有安排，因为更多的人也向这边过来，他们低垂着头颅，面色严肃，一言不发。我不知是否应该闪开，这样会比较知趣，身处大人物中，总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我的父亲曾告诉我，每个人的地位，由身边的人决定，这是从名人名言中摘录的警局，父亲是中学语文教员，擅长教作文，他的诀窍是数字化运作，将通篇文章切割分化，就像厨子切菜，细细地切成臊子，在非重点地方以范文套路过度，在得分点上堆积格言和好词好句，犹如老汤钓鲜，应试效果显著，在俗世间，父亲有名师的美誉。
新来到的人，未必旧时相识，肃静不会保持长久，有中国人出没的场合，随时会充斥寒暄，才是礼仪之邦的本色。有人自我介绍，就有人会抱拳作揖，半真半假地道出几声久仰。真正名号响亮的，反而吓唬住所有人，没人敢发声音，四周只有吞咽唾沫的动静。有两个人的名号震住了我，首先是郑和，他自我介绍时开门见山，郑和说，我姓马，大家称我三宝太监，我组织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公费旅游，我是个航海家。他们说哥伦布是伟大的航海家，可是这人是个傻瓜，把北美认为是印度，这样的人都能称为伟大，白人真是太二了。当然了他们的太监除外，我喜欢那个波斯人，他走开了，你们背地里嘲笑他，这有失体统，做人太过分了，一个太监能打到法兰西，无上光荣啊，这份光荣跨越了国界与民族，属于全体太监，包含你们，也包含着我。我很羡慕他，其实我也能打仗，在靖难之役我立过功，在郑州救过皇帝的命，因此我被赐姓为郑。马姓在我们那个时代，上不了台面，皇帝让我换个姓，可以上金銮殿，其实他不知道马姓有多尊贵，马就是穆罕默德，而我们老板那个姓，是个卑下的秽字，污秽到不能朗读，读出来脏了嘴。在旅游过程中，我也打过几仗，在我之后，有个叫王振的同行，将事情搞砸了，以后皇帝再不允许太监打仗了。我虽然是太监，但我是有子裔的，我的儿子叫恩来，你们莫要笑，不信找史书来看，我的儿子郑恩来，世袭锦衣千户侯，家住南京三山街，又叫马府街，马府就是郑某人的府邸，鄙人便是穆罕默德·三宝。
炫耀出身姓氏还则罢了，炫耀自己有子嗣，犯了多数人的忌讳，感觉不虞时，太监们会深藏不露，表面装出不以为然，为伺机报复留下伏笔。魏忠贤则喜怒溢于言表，可谓太监中的特立独行者，需要报复时候，他更有雷霆手段，纍纍相接，骈首就诛，敌人只有这种下场。我理解他的不屑，魏忠贤有数百个干儿子，史上留名的就有五虎、五狗、十孩、四十孙，对他来说有个儿子，是件无足轻重的事。因为给纳尔西斯辩解，吾辈与郑和感情疏离，郑和也是回回，祖先来自阿拉伯半岛，非吾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我与魏忠贤的共识，我没有声张，听完魏忠贤的解释时，装出了恍然大悟，这样更讨人喜欢。郑和的老板，其实也是魏忠贤老板，被割了****的内臣，私下里诽谤，明朝皇帝们不知会存何想法。我问魏忠贤，您是怎么称呼老板的，这是故意卖的破绽，我的本意是，等着魏忠贤表现出忠君爱国，与郑和形成对照，这种授人以柄的手段，兵法上称为假痴不癫，我的局长最为擅长。可魏忠贤并不领情，他反问我，我问的是他哪一位老板。魏忠贤的自我评价很诚恳，他的话让我终生难忘，魏忠贤说自己并非表面这么简单，他说自己是个分裂的人，有十个独立人格，在西汉末年，别人叫我十常侍，想念下我的名字不容易，需要强大的肺活量，还要有好记性。如果你有兴趣就跟着我读，张让、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好像有十二个人，我数一下，好像是十二个。不过，还是照老样子叫吧，叫十二常侍别人不明白。现在我在明朝，那些东林党人，以为杀死了我，他们错了，其实我只是在穿越，我因为失去而变得拥有。他最后的话，让我想到海德格尔说的向死而生，魏忠贤的话，冥冥中与大哲学家有所契合，我告诉魏忠贤，死即向死亡的存在，Being-towards-death。这个解释让大总管内心迷惑，他羞于承认，模棱两可地说，差不多这意思。
大腕登场前，场面要先预热，演戏的行话叫暖场，从温吞水到接近沸腾，渲染情绪是个技术活，到最后高潮时，全场犹如进了桑拿屋，太监们额顶挂着汗滴，昂起脖颈，微微娇喘，等候偶像降临。蔡伦的开场白朴素无华，拿着演讲稿照本宣科，他说我叫蔡伦，喜欢创造发明，我会造纸。四周响起了口哨，开始是一声长哨，清冽而悠长，然后就此起彼伏，杂乱无章起来。蔡伦停顿住了，眼光从四周扫过，在转瞬之间，狂放从他身体内涌出，他的脑袋里灌满了岩浆，张口就是股不可救药的硫磺味，蔡伦用粗糙的摩擦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出来，他说，我-更-喜-欢-撕-裂。每说一个字，他就撕烂整页讲演稿，将碎纸片抛到空中，任由纸片洒下来，因为静电作用，那些碎纸沾满了全身。在某个时段，蔡伦会间歇性的迸发，与普通朋克乐手毫无二致，能唬住许多人。我恍然顿悟，教科书上摘录的发明家，同时还是个CEO，大腕身上都有光环，如果用唯物主义的语言，可称之为气场，别人恭敬的神态，映射出蔡伦当年的威势。在这个场所，大家不约而同将皇帝叫成大老板，太监总管就是总经理或者CEO，那皇后呢，皇后是监理，蔡伦的老板姓刘，郑和的老板姓黑。我愣了一下，魏忠贤解释道，他是回民，不能说朱，连谐音都不成，一律叫黑。蔡伦不愿提起当年，曾经沧海的劲头，像个红颜老去的名妓，他制止了别人的怀旧，告诫大家说，与其想念当初，不如着眼未来。魏忠贤悄悄告诉我，蔡伦是真怕了，怕狠了。我想知道让蔡伦畏惧的东西，那也是我需要避之三舍的恐兽。魏忠贤提了权利二字，大人物总能说出充满玄机的话，有时候故意装B，我们也必须迎合上去，就像刚被抽完左脸的教徒。魏忠贤说，权利是什么，什么都不是，这东西能咬人，能咬死人，咬的时候不觉得痛，抽鸦片膏子似的，不知不觉的爽死了。蔡伦的悲剧在于贪恋权利，莫名其妙加入了皇室内斗，如果好好做太监，光是他的发明创造，就足够逍遥一辈子，那时候满城皆用蔡侯纸。他放弃的太多，由此像个怨妇，太监总难以控制情绪，喜怒哀乐，转瞬即逝，也许是****被切除的后遗症，****被切除，也就是说不光尿道，连控制尿道口收缩的肌肉都一并被切除，太监们无法控制肌肉，每次尿前尿后，裤裆里总会遗下余沥。这和得了病毒感冒的人一样，没办法控制肌肉，感觉到湿润时，其实已经流在外面，已经吸不回去了。粘稠发绿的鼻涕有失体统，但任何人都没权利，因为湿润的鼻尖，就认定别人不是同类，而是萨摩耶，博美或者斗牛士之流。
蔡伦本质是个自恋狂，君子不彰人短，不炫己长，以此显示涵养气度。蔡伦热衷于吹嘘自己，正面吹，侧面也吹，借题发挥，含沙射影，无所不用其极，与君子之道背道而驰，他的行止让我意识到，人若无鸟，终究不靠谱，纵然是位极人臣也枉然，粗俗地说，狗改不了****。蔡伦的伟绩是造纸，其他故事过往，无非参与宫闱内斗，做下点鸡飞狗跳的破事。当某人在你耳边重复灌输，总想给人洗脑，时间长了，真理也成了渣滓。魏忠贤想扯开话题，显然是腻味了蔡伦的吹嘘，就近的人只有郑和，魏忠贤和我搭讪了几句，止不住蔡伦的嘴，无可奈何的换了副恭敬的脸色，他询问郑和，三宝兄，听说你航海去到了威尼斯，顺便触动了欧洲的文艺复兴。在以往的教科书里，记载郑和航海最远到达非洲西海岸，我向郑和求证，他的远航是否引发了文艺复兴，这个答案有关于民族荣辱，我非常之感兴趣。曾经看过本书，是个欧洲人叫孟席斯写的，郑和来到意大利的说法，出自他的笔墨，不过西方人多认为是无稽之谈。郑和不置可否的微笑，随即闪去了一边，躲开了我抛出的问题，魏忠贤为他的行为做了注释，魏忠贤说，这是中国式的回答，看着高深莫测，实则推诿回避。魏忠贤怕我不明白了，引用了道德经的篇首，道可道，非常道。我顿时明白了郑和的含蓄，与蔡伦的张扬，貌似差别甚大，内里相互贯通，无非是中国式智慧。
无论历史评价高低，就眼下而论，魏忠贤大节不亏，称得上爱国者。卖国有一万种不同的方式，而爱国只有同一种心态，就是强烈的民族外斥力，魏忠贤说，凡是外国人写的文章全不可信，他还说，有个英国佬吹牛，说自己是慈禧太后的男宠，这事我觉得子虚乌有，莲英在不在，真相怎么说，你要勇敢地站出来。李莲英早在边上，听魏忠贤点将，立即站到中间，李莲英接口很顺，与魏忠贤声线相似，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会以为说话的人没有更换。李莲英怒色现于颜面，开始就做足了场面，他说，自己家主子是三贞九烈的奇女子，守身如玉，即便有那心思，断不会便宜洋鬼子。他大义凛然地说到半截，转而换了呢喃低声，李莲英压着嗓音说，听说太后和小安子有不干净，不过均属耳闻，做不得数。这样的半截子八卦最挠人痒处，即使蔡伦这样的前辈，也欲罢不能，蔡伦向人群里高呼，小安子在不在，安德海在不在，出来做个人证。我身边有个沉闷的声音回应了，魏忠贤拍着胸脯发誓，别传谣信谣，没那桩子闲事，我就是人证，安德海也是我。四下有些哗然，这场争议的始作俑者蔡伦老师，强词夺理的责备魏忠贤，你为什么老换名字。也只有他的地位，勉强可以对魏忠贤如此说话，在这群里人蔡伦，郑和与魏忠贤是三巨头，司马迁也旗鼓相当，司马迁游离在圈子边缘，因此可以拿圈子里的人玩笑，司马迁说，人生各有厄会，到其时若易名字，以随元气之变，则可以延年度厄。他掉的书袋，在场诸人没能力听懂，好在这么一打岔，场面也缓和了。
分身众多的人，让人有不安全感，习惯背后说闲嘴的同胞，会随时身陷窘境。让别人存在戒心，其实是个软肋，魏忠贤很克制，他说出自己是安德海，是为形势所迫，非如此作为，便失去了民族大义。或者之前的闲聊里，我们曾多次冒犯到他，不过皆被包容过去。场面总还是会有尴尬，李莲英大总管悄然闪至边上，不怀好意者没有轻易放过，四周散出轻薄的嬉笑声，是不怀好意者的心声，好在环境足够阴暗，不至让人过于难堪。除了李莲英，还有人悄悄闪开，我清点了在场的人数，有九个杯子，可只坐了八个人。我问那个离开的人是谁，他们否认有人离开，彼此还做着证明，司马迁最后总结道，根本没有人离开过，你是不是看错了。我又清点了椅子，确实是九张椅子，我怀疑太监们故意的，他们刻意隐瞒什么，其实我都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光线虽然暗，看习惯了还是能发现影子，那个消失的人，穿着长裙子，圆摆的百褶裙，因而显得腰很纤细，她梳着盘头，有根凤摇簪子插在上面，晃来晃去，环佩叮当。魏忠贤替我解围说，可能是我的分身，我有好多分身，兴许收的时候漏掉一两个。不过魏忠贤又反悔了，他对着众人说，不过你刚才描述的影子，打扮像个女人，我们太监虽不是男儿身，也绝不穿裙子，否则会失去尊严。
不知不觉，我融入了周遭语境，这种危险讯号，往往是悲剧的帷幕，幸而我还警醒，不断自省要保持距离，他们全是太监，而我应该不是。太监聊天的话题，无非家长里短，与普通人相差不多，对我而言没有难度。他们的语调才是特色，有女声的高度，也有男声的力度，正所谓曼声哀哭，绕梁不绝，故而评论家们说，阉伶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空前绝后之绝唱。蔡伦声量最大，发言风格也最宏观，蔡伦说，我们太监的问题，在于缺乏沟通，一盘散沙，这样不利于太监的发展。文臣武将，贤妻良母都有传，我们太监有传记的太少，郑和算是有传的，除了他，哪几个是正面形象，问题出在笔杆子上，笔杆子握在谁手，谁就是好人，我们也有笔杆子，司马大人当得上如椽巨笔，可司马大人不为自己人立传，令亲者痛，仇者快，实在是太可惜了。司马迁顶了句，我不是太监。有了司马迁的话做引子，我才敢跟着说，自己也不是太监，我承认自己割过****，但肯定不能算太监，我是有****的人。司马迁在背后说，顶****用。蔡伦提高声量，把杂音压制，他叫嚣着驳斥我们，全部不承认，也没狗屁用处，朗朗乾坤，神州大地，就没看到几个不是太监的人。蔡伦悲壮的语调没能持续，一旦话题转到自身，悲壮陡然转成怨妇，他声音凄厉，带有鼻音共鸣形成的哭腔，让人联想到泼妇骂街，这样也就算了，他在哭诉同时，手也没有闲着，他用力割着我桌面上的牛排，叉子穿过了肉，与瓷盘接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方佛现场进行着阉割手术。就在这样的伴奏声下，蔡伦哽咽着说，我放弃名利，假使自私一点，光造纸这项专利，就是世界首富，知道乔布斯么，知道马克思，世界伟人排名上不如我，就我和大胡子老爱，排在前面，再前面那几位，和咱们太监不在同条道上，搞宗教的大佬，或者是某某大帝。
纳尔西斯何时归来，没人及时发觉，波斯佬来到人群中间，让和谐气氛荡然无存，因为对外人的忌讳，所有人寒毛竖起，摆出防御姿态。总是有人难以幸免，如同巡狩的狮子，发现角马群中的弱者，蔡伦首当其冲，成为罹难者，他最后那句话有些破绽，纳尔西斯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想必是冷嘲热讽，尤其结尾时的哂笑，为整段话做了注解。我们现在有郑和做翻译，不过郑和的立场是个问题，嬉皮笑脸的，毫无同仇敌忾的庄重。同声翻译的场景，会让场面失衡，尤其是唯一的媒介，还偏袒着发言者，对答的人无疑就失了气势。蔡伦对我们大声朗读，好比抗日片里的中国翻译，我怀疑话里夹了私货，我听到他在说，纳尔西斯大人认为，蔡伦先生的观念非常狭隘，只适用地球的局部地区，譬如在中国，在我们波斯，有位伟大的太监，名字叫阿迦·穆罕默德·汗，是卡扎尔王朝缔造者和第一代统治者，统一了萨法维王朝崩溃后分裂的波斯，以伟大战士的名字而流传史册，我们尊称他为太监大帝。你们真是个奇怪的国度，连太监也能做上皇帝。说话的人是司马迁，这句话好奇有余，反击不足，直译过去反折了自家锐气，我想劝阻蔡伦，又因为地位卑下，不敢贸然发声。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纳尔西斯接下来的话，充满了狂妄自大，不将吾国吾民放在眼底。他说，我从没因为自己是太监而羞耻，我们波斯人只以成本论英雄，对于罗马来说，我是异族人，还是个太监，却拯救了罗马城，他们叫我意大利的解放者，但罗马人心有不甘，政敌诅咒我是波斯太监，贬低我的战绩，想以此让我蒙羞，罗马人没有太监做将军的历史，他们的太监，总是充当弄臣，或是皇帝的面首，而我是个将军，统领着几万罗马军队，将贝纳里琉从艰苦的围城战里拯救出来。
嘘声四起，可为时已晚，话从纳尔西斯嘴里吐出，经过了蔡伦口译，由他添油加醋后，辗转到我们耳中，然后再反馈出嘘声。经过了这几层周折，不满情绪被脱干掉水分，仿佛隔夜饭菜，带着馊味，让纳尔西斯没有丝毫挫败感。如果波斯人不是将军，我们中肯定有勇者，约他单挑独斗，等到纳尔西斯答应后，再找借口群殴，但现在深浅未知，每个人都怕吃眼前亏，失去了挑头的勇气。冷处理貌似是个对策，不约而同的，我们采纳了这个方式。除了郑和在同声翻译，谄媚的嘴脸，让旁观者无比厌恶，纳尔西斯说一句，他跟着译一句，带着语气词和感叹号，活像相声里的捧哏。四周的太监们，三三两两的聚成小团体，扯着家长里短，适度的冷暴力，让郑和无趣了，尽管纳尔西斯依旧喋喋不休，翻译者已经学会了闭嘴。
几位大人物率先退场，他们有正题需要商议，留在我身边的全是小角色，我想问身边的小太监们，今天是什么议题，他们急忙向我做着手势，让我噤声，不要再问及敏感话题。寺人披也在这里，这个行迹鬼魅的家伙，不知道何时出现，吓了我一大跳。我没经历过官场风浪，尴尬会上脸，反而要寺人披来劝慰，劝我别去介意。寺人披说，我们做太监的，身不由己，说点损人利己的话，这是难免的事情。他的话里是讽刺成分居多，还是真的宽宏大量，在目前的语境中，我只有认定对方原宥了我，才可以坦然对话。只要开始说话，我很快能忘记自己做过的龌龊事，我们谈笑风生，笑声吸引来周围的几个人。我说了个新闻，前几天才发生地惨剧，这个故事轰动了我所在的城市，事件发生在城市西郊，两岁大的农村小男孩，大白天失踪了，第二天在在玉米地里找到，悄悄割了生殖器。那个凶手成了城市焦点，他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干，城市里的人都在讨论，没人关心那个小孩，还有受害者家属，在整个离奇事件中，受害者往往只能充当背景。
太监们的思维，和常人相去不多，我本以为去了势的人，能够语出惊人。最无趣的回答，同时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就是仇家报复说，我不希望这个结论属实，庸常的真相，会扼杀掉国人的想象力。有人认为是某个宗教组织，在进行祭祀仪式，拿小孩****充当牺牲，这个想法就相对有趣。还有人认为凶手是个医生，以童子鸟来配药，调制出来的春方子，能金枪不倒，采阴补阳，延年益寿。就在我身边不远，某个太监煞有介事，口述了几味药材，他说这个方子，乃是宫廷秘方，当年他有幸看过一眼，冒了死罪私录下来。他说的方子太过大流，我亲口尝过，无非清肺润喉的功效。我驳斥了一句，那人气败急坏地说，你吃过的药里有小孩****，这才是点睛，方子讲究君臣佐使，小孩吊子是方子的君，其他药为臣，没了童子鸟，这方子只能治疗感冒咳嗽。这种虚妄之词，骗不过明眼人，周围多的是同道，谁不明白太监唬人的伎俩。说谎的太监遭到众人嘲笑，太监们打击讽刺他人，最爱以命根子入题，就因为自己没有，反而无所顾忌，但不在乎只是表象，两太监相争，说着说着，就会上脸，急赤白脸的，气都不敢深喘，好像自己那活儿攥紧在掌心，泄了气就憋爆了。
两个太监起了争执，质疑这张药方的真伪，作为冲突的始作俑者，我深为愧疚。我试图劝解，寺人披很严肃地告诉我，不要去做幼稚的事情，他们是夙仇未了，与你的话有狗屁关联。寺人披上上下下，将我全身看了仔细，他突然问道，你是在装傻吧，想扮猪吃老虎，还是有别的目的。我摇了下头，支支吾吾的嗯了几声，他马上又说，看来不是装的，是真傻。寺人披的话，让我悲喜交加，谁都不愿被人看成傻子，这样有失自尊，但好处显而易见，傻子会让人消除敌意。混迹在太监群里，是目前最安全的措施，似乎是理所应当，我从没认真考虑过，这样做的理由，也许只是本能，群居动物的本能，就像海洋中的鱼群，保持同一个的行进方向，以免被掠食者全部吃掉。特立独行的动物，总是在食品链上端，魏忠贤，蔡伦，郑和，司马迁，还有波斯人纳尔西斯，或许还有别的太监，但凡有名有姓者，莫不如此，他们或谦卑，或者狷介，或虚怀若谷，或张扬跋扈，成功者的任何动作和表情，总有存在理由。太监们是个敏感的特殊群体，像群猫，随时会被冒犯，并毫无征兆的予以反击。我后来感受到，在这个群体里，没有敌人是不可能的，设立假想敌不需要理由，纯粹为了示强，是自我保护的另一种方式，敌人无穷无尽，弱者也有爪子，只要对敌人这个名词有了清晰定义后，他就成为你终身的麻烦。
小太监吵吵闹闹，发展到极致，最多是拳脚相加，不成气候。只要大人物归来，无需下达口令，所有争斗自会定格，瞬时鸦雀无声，争斗的人灰头土脸，犹如身处在考古现场。几个大人物中，蔡伦走在最前面，他目睹了刚才的混乱，憎恶溢于言表，对于眼前众人，蔡伦评价说，太没素质了，有失太监的尊严。尊严是大人物的共识，为小人物量身定制的催情剂，又如同罩在头顶的华盖，叫下面的人无所遁形。魏忠贤曾经提过这两个字，义愤填膺的表情，令我印象深刻，蔡伦也摆出这副尊荣，演绎了怒其不争的悲情戏。蔡伦将代表大人物们，向我们宣布公议结果，共议由几位大佬私下定夺，不过蔡伦会声称，结果由全体太监讨论通过，蔡伦拔高声音说，太监自治委员会从今天开始成立。太监们集体鼓掌，面露欢愉，表情亢奋，好像注射完了****，在鼓掌声间隙，我也听到不和谐的悄悄话。寺人披说，自个屁，治个屁，还是不是和以前一样，谁****大就听谁的。有****顶个屁用，我借用司马迁驳斥我的话，回答了寺人披，这也是由衷之言，在这个环境中，****成了我的拖累。寺人披说话很刻薄，他嘲谑地看着我，恰好我咳嗽了下，寺人披马上说，被味道呛着了，大人物必有大味道，你必须习惯，久而不觉其味，习与性俱化，才可以在这个地方长久待下去。
我们为何滞留于此，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空气流通不畅，潮湿腻腥，适合蚯蚓泥鳅陵蠡，种种毛孔分泌涎液的生灵，绝非人类居住的乐土。我偶然起了念头，发现留在这里的决定，本身就透着荒谬，我将想法告知寺人披，同时询问周边的小人物们，是否也有过同感。思考让人慌张，太监们害怕了，有些人缄默，有些太监强词夺理的分辨，我们当然不能去外面，就是不能去外面，外面光线太亮，许多陌生人，女人和粗暴的男人，因为嫉妒我们的好肤质，女人会撕破我们的面皮，男人则会强奸我们，我们都会被强奸的，太监们说到最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被强奸是件赏心乐事。庸人的快乐，总来得迅速而牵强，我重新审视身边的人，即使是大群庸众，等级也分得森严，每个人尽量恪守着分寸。寺人披与我地位相当，至少我这么认为。他上过史书，算是号人物，某些言论颇为通达，寺人披说，但凡浮出水面的人物，只要你知道名姓，无论左右，没有一个不带着面罩，他们的言辞，听着再崇高，再怎么样诱人，终归是在骗人，骗普通人充当炮灰。他话语的锋芒直指大人物们，寺人披说得有理，我都快后悔死了，因为媚上的习惯，我言语间冲撞了郑和。大人物无论如何斗争，他们随时会把酒言欢，就是现在魏忠贤，蔡伦与郑和，以及司马迁和纳尔西斯，五大佬亲密得犹如联体胞亲。大佬们手搀在一起，十指相连，寺人披示意我，去观察大人物的手。他们手上带着大戒指，戒面镶嵌宝石，红宝蓝宝祖母绿，个顶个的光彩烁目。寺人披叫我猜下宝石戒指的作用，他挤眉弄眼着，暗示了答案不可能正经。
寺人披揭晓了答案，说太监戴戒指，是防止他们****。他让我凑近了仔细瞧，那些宝石似乎没打磨规整，也可能受到寺人披的暗示，我形成的心理作用。这个答案太尖刻了，我推了他一把，说他不正经。寺人披嘲笑我少见多怪，分辨说，正经话多伪多假，里面藏着好些腌臜货。他把我拉在旁边，装模作样的左顾右盼，寺人披的倾诉欲又起，他说了个绝密的故事，再次嘱咐我，不得向第三者提起。寺人披伺候的那位大王，喜欢饮用女人经血，兑上烧刀子，再加点山西陈醋，调成鸡尾酒来豪饮。据说三者结合，隐然有马爹利的口感，他自己是重口味，没人敢拦，可是他家大王喜欢赐酒，独乐不如群乐乐，大臣拿到赐酒，无不当廷痛哭流涕，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感动，真有几个大臣喝完了酒，立时丧身在金銮殿上，成为当朝的几大疑案。我说，你怎么不去拦着，眼睁睁看着大臣们喝死。他白了我一眼，说道，拦什么拦，反正早晚不脱个死。
我总是涉世不深，将寺人披引为知己，甚至将自己工资待遇，原原本本地说与他知。事实教育了我，太监不可深交，他所有的话里，都含着别样味道，当时我体会错了。寺人披是小人，伪君子，装B犯，表面豁达，实质睚眦必报。他秘密的调查我，向魏忠贤打小报告，我的历史很清白，无大奸，也没大善。我唯一的漏洞，便是姓氏，寺人披故意半遮半掩的说，显得我是故意而为，后续有更大的图谋。如果不是魏忠贤亲口来说，我不会知道有这段插曲，那是过了好久后的事情，魏忠贤特意找到我，说观察了我好久，确定我不是探子。魏忠贤用。他惯有的，一种真诚的口吻对我说，我一直都相信你的。他说话的声音是降调的，有一丝警告的含义，但严肃的表情很动人，让我有种找到知己的感觉，我深知自己又会上当了，眼泪很不知趣地在眼眶里滚动。寺人披不合时宜的又一次出现，刚才他走开，说是要去拿点吃的东西，带来与我分享，现在他双手空空，显然又是一次欺骗，他又做了某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坏人告密也会有瘾的，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仿佛霉菌在身体内滋生，我对着走过来的他寺人披怒吼，这样的举动在太监看来，非常不体面，太监们解决问题，应该是私下，背着人来进行，这样又能泄愤，又不会彻底伤及脸面。
桌子上有个餐盘，光溜溜的，留着几抹酱汁，带着牛肉的余香。寺人披张开嘴，他满脸努力，似乎想要训斥我。我把盘子向他脑袋上丢了过去，没有砸中目标，不过盘子砸在地上的声音，足够吸引所有太监的目光，他们看着我们三个，魏忠贤保持着风度，我和寺人披都有些气急败坏。寺人披的表情像个肥皂剧演员，突然呈现出一幅完全无辜的样子，说话停止了，嘴巴却张着。而我则扑了过去，用指甲挠他的脸，掀翻他的帽子，用力揪他的头发，我没有用拳头，表现像个泼妇，我的突然袭击，让身为武林高手的寺人披陷入窘境，他只能左闪右避，周围的人都在旁观，眼神冷峻，似乎用目光进行着可怕的审判。
闹剧结束了。魏忠贤来到我身边，他先安慰我，我的情绪早已得到平复，安静的等待着集体审判的结果。魏忠贤说，大家决定了，你必须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决定让我觉得开心，我装得很无辜的样子，以免他们见到我的表情，从而反悔。魏忠贤给了我一张纸，黄色的，他说是出自埃及的莎草纸。纸上有着我看不懂得古代埃及文，魏忠贤说，大家通过了我的离开申请，我不记得自己写过狗屁申请，不过顺水推舟答应也不错，彼此都存了脸面。那时候我真的哭了，在我旁边，那台老电视里，男演员也在哭，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司马迁跺着脚骂着，狗屁电视。他终于找到机会，按下了结束的按钮。莎草纸可以帮我离开，我将点燃代表生死的草纸，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蜡烛的烟带着特别的甘味，通常我只在梦境里才闻到类似味道，我说自己有点累，某个太监，也许是郑和，或者是蔡伦，劝我去睡会，打个瞌睡，精神就会彻底好转。我在沙发上躺着，梦到了现实，现实在莎草纸的焰火里，羸弱不堪，或化灰烬，或为之吞没。
2012年12月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