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之前,这满街的人群就忙忙碌碌,恨不得脚下生了风火轮,超市,商场一一走到。连买件新衣的人也匆匆忙忙,进了店里风风火火把衣服在身上披了下就急步往外赶,正撞上了擦的透着光的玻璃大门,兴许是撞得晕了,走一步手套掉一只。上前拍了她,她才听见你告诉她东西掉了。
总算静了两天,只剩满耳的爆竹噼里啪啦。今年天不晴好,烟火在深夜竟也不那么明亮闪眼。都嚷嚷着年是越过越无趣,看春晚的人都不齐。前半部分我跟父亲坐在沙发上看。一天没闲嘴,撑的我坐着站着都不适,父亲还边看边去抓桌子上的瓜子。想想也就是我成人后的这些岁月有父亲在春节里的影子,小时候那是成夜的企盼,握住手心的祈祷,满心的落寞与孤独都藏在了那条经常闲逛的柏油马路上。后半部分的春晚我进了屋子准备睡觉,母亲眼睛还没全睁开就走出了屋。我关上门,听见客厅刀和擀面杖的声音。
越临近午夜,这爆竹声就越振奋人心,各种粗细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跟我的绵绵睡意缠绕在了一起,一定有大朵大朵的彩色花瓣在头顶上轰隆地开着,想着想着就入了梦,再醒来窗外已是迷雾一样灰蒙蒙的。
母亲说,这是要下雨,就快立春了。我问母亲哪日立春,母亲说就明日。突然嗡的一声,脑袋懵了,这冬天的寒冷我还没度过,就开春了。从冬天开往春天的列车像时光机器,还没坐稳,这站就到了。
母亲说是要借电脑把电视剧看完,我的弟弟半晌不做声,作了声就把事儿推给了我,我说现在全家最闲的人就是他,又推给他,结果是我心软了,把电脑搬出去,调好剧集,母亲、父亲坐在前面看。
父亲向前探了个腰,想必是他眼睛近视度数太高,电脑又太小,他只得佝偻下探个腰。都说年轻时眼睛近视,老年时便可跟花眼相抵,父亲这眼睛近视多少年了,如今却依旧是那副模样。想来,年老,就是老了,身体各个地方也都上了岁数,再拧巴也不如从前那般壮实。头发是一年比一年白,一年比一年染的次数多,大概父亲这一生的岁月都被这屡屡银丝白发所见证了。
母亲不太显老,稍作打扮也混得上三十四、五的女人。清晨早早就出了门,带着狗去操场跑圈,她说她跑了七圈,跑了第四圈,狗累了,抬头看她还在跑便继续跟着。跑了五圈,又抬头看她,跑了六圈,小红舌头一弹一弹的伸了出来,跑罢七圈,竟一个扑腾倒在地上喘。母亲看上去有些骄傲自己的体力好,她是骄傲在给谁看么,我想是在给我看,她眉眼神色都欢快活跃着把她体力好这件事传达给了我,想必她是读出了我对她的那点心。
母亲最喜欢的那条狗叫八路,是一条带身上带条纹颜色不均的草狗,越长越大,没过多些时日,竟有了看大门那警卫狗的架势,叫声震耳欲聋,邻里街坊听得一清二楚,都纷纷不满前来抱怨。我不喜欢八路,有一次它生病,我去摸它,手不小心放到了它的嘴边,它竟狠劲把我咬了。母亲说八路最听她话,说八路能听懂她讲话,弟弟上了学,父亲不在家,而我在另一个城市里时,她的话就跟八路讲,八路摇着尾巴附和。
八路个子大,绳子自然牵不住它,母亲用铁锁链拴着它,每牵它下楼周围人都躲得远远的,说是狗的架势太过凶猛,不敢靠近。母亲带着它去操场遛弯,说是母亲带着它,倒不如说是它带着母亲在还未升起太阳的操场上热烈地奔跑着。我能想象在这时光里,母亲是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她希望这样的自由可以永远带给八路,但八路还是被送走了。它不肯离去,不肯被人牵,四只爪子狠狠在地上刨着,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就那样直愣愣地看着母亲,母亲转过身捂住已是布满泪痕的脸,她小小的身体在青色的天空里不住的颤抖,就像时光把她的孩子从她的身体上活生生的剥离开。她几日几夜合不上眼,惦记着八路。过了这么久,八路仍一直挂在她的嘴边,每逢提起,我的心也像废弃的纸团褶皱地揪着。
我在屋里看书,一本讲母亲的书。说不上我是为书里头的人哭了还是为屋外面的人哭了。这情不是来得突然,从这书的扉页起一字一句就读的我心慌,读了几句就是母亲在脑子里这些年忙忙碌碌的样子。她笑,露出的小虎牙,她伤心,泛了微光的眼睛。她也说累,也说苦,也说旁人都不理解她,她却还像编了程序的机器人把该做的都样样做好。我心疼她,说几句好话就像嘴上上了生锈的锯齿,发涩的连齿轮都接不上口。
弟弟倒是会比我做事,母亲一坐上沙发,他就倒水伺候着,吃过饭捡碗拾筷抹桌子。我这思想和行动总是合不上拍,其实我是内里知道母亲心思的根是在什么地方,我骨子里是男人秉性,粗心,总往大面上考虑,就想着要在大面上让母亲开心起来,这来来去去的小事始终没搁在我心上。我也想着要做,可总是想着想着就忘记,忘过去了就有人替你做了,我就总也记不住。
母亲看我包饺子那种大肚子的样,就问我:“你心宽么?”我说:“我心宽不宽我自己怎么知道。”母亲笑着说:“对,你就是心宽。”也许是心宽吧,不仅是内里宽,对这面上的杂碎也宽。
吃过晚饭母亲盘腿坐在沙发上,问我:“你跟妈妈说说你跟我在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是怎么理解我的。”我说:“你别当我小孩儿,家里的事你的事我不是不懂,我只是放在心里不说。”她说:“你呀,还是太小,很多事都不懂。”我驳回:“我懂得难道都要说出来么。”她问我是不是每次被她教训的时候都特别恨她,恨不得她死。我说:“不是,我不恨你,也不恨不得你死。我是想赶紧走,逃离这里,越远越好,哪怕逃到世界的某一座没有人烟的孤岛上。”她说:“你从小就想逃,但从小翅膀不硬,现在硬了。”我说:“是,现在即便我逃了,我也饿不死。”
话谈的不够愉快,她虽说这只是饭后闲谈叫我们都不要生气,但我想我还是让她伤心了。我也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词藻跟她说我被压抑的身心渴望激烈快活的自由,就像干枯的禾苗渴望春雨,像要垂死在岸边的鱼渴望扑通入海作最后的畅游。
这些年我做事很少是先想到自己,多半是先想到母亲,想到不能背叛她的良言,我需谨慎。我骨缝里的自由都在裂着滋滋的响声,我却不能让她感受到丝毫的背叛。
越长大我越觉着世间的事没有几样有对错之分,没有什么原则与标准,恰是因着我有这样逃离的心,我就越容易深陷泥潭。我渴望让人界定,没有准则,如一摊烂泥一样潇洒的活着。
不到十岁起母亲就带着我们四处搬家,从东搬到西,再从西搬到东,日子像要随时崩塌。那时的心害怕地缩成了一个团,怕有一日连暖床都不能睡。于是,我似乎比谁都渴望内心的安定。我却是想逃,从那时起就想逃,想有人把我买走。
初中想好好学习,逃到寄宿的高中去,结果不遂人愿。每日结了课赶回家母亲都在门前迎着我,热腾腾的饭菜暖了胃。高中我依然想逃,我就又努力让自己落了个外地大学。可离家的日子久了,倒也挂念。
若说我挂念家,这些年的这些家,我挂念哪个呢。不是安定岁月那些年红木地板的家,也不是四合院里有狗叫的家,更不是满屋通亮,一大片阳光倾泻满地的家。我挂念的是有母亲的地方,有亲人的地方。一回到母亲的身边,内心就会安定,虽然人生中各种失意的痛苦我愿自己隐藏起来,自己一个人舔着伤口。
不管我现在的翅膀有多硬,走多远,以后的翅膀有多硬,走多远,总有亲人在看得见我的地方迎着我。心最痛时是亲人的情散了,那你才是真正的孤独了。我总能想起一首情歌,却觉放在这里更适合:“fly away,当我不顾一切无止尽追寻,有一个人,有一颗心,早已经默默之中在那里。”
年算是过去了,爆竹声零星地响着,伴不起热闹的回忆了,这又即将是怎样的三百六十五天,每个人都在内心期待着。
屋外还有电视剧里人物的说话声,已接近午夜了,我想马上推开门走出去坐在母亲与父亲的中间,我想跟母亲说句什么话。窗外的深蓝填满了我的双眼,头贴了枕,不觉间又身在一个夜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