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大厦里的洗手间。只有在小小的隔间里,坐在乳白色马桶盖上,木板墙四面一隔,就拢成一个安全的小天地,是最放松的时刻。我的红色高跟鞋放在镶嵌有暗纹的黑色大块瓷砖地面上,像一支新鲜饱满吸足了血的花。地面瓷砖上深灰色的暗纹绕来绕去,像大团游动的云,一会儿拼成一张狗脸,一会儿变成一排裙子。我很享受每一次孤独又自由地坐在洗手隔间里的感觉。
现在我正坐在关闭严实的马桶盖上,支着脑袋想问题。左右邻居很安静,似乎睡着了。又一批偷懒的,我心里哼哼唧唧的想。
哗啦——冲水声像冲锋枪一样切断了美好的沉寂。我听见左面的门吱一声打开了。从贴近地面的门缝里往外瞄,一双金粉色的高跟鞋跟叮叮叮敲着地砖,风一样径直趋向洗手间大门。我仿佛看见闪亮耀眼的迷你小粉裙在眼前呼啦一旋。
是MOMO。不是称拉肚子回去了吗。我疑惑地想。疑云顿生,直觉起身,小心拉开门,悄悄跟着出去。
果然眼前一团金粉色香云,卷过去就不见了。我跟着她穿过防火通道,直到打开另一边的大门——眼睛瞬间被光芒刺得痛出泪。
那是大老板的办公室。
像是整个魔都的光都被收拢到这里来,把这里变成一个庞大的发光台。沉重的红木桌嗡嗡嗡震鸣着,满屋腥气,鬼影曈曈。
MOMO不见了。整个房间是空的。
一股冷风幽幽起。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虽常年工作在这里,这百鬼聚集的大厦,却也从来没有踏足过这个禁地。尤其在今天这个日子。内心的惊恐从心底升起,又觉兴奋,血脉大张。
我一步步靠近端坐在房间正中央的红木大方桌,那张桌子透出隐隐的冷腥气,蚀骨侵魄。伸出一根食指,我轻轻触了一下红木桌的表面。木纹像人体的肌理,却冰一样冷,好似是冻了千年。真难以想象大老板坐在这里一天又一天,那股冷气应该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互相占有了。红木桌上……摆着一根肉干,啃了一半的,咸腥犹在,边缘部分尚留有新鲜的小小齿印。突然灵光一闪,我仿佛眼前看到了MOMO火热的肉体滋滋滋紧粘在冷桌面,扭动的、辛辣的热气水雾一样蒸腾。MOMO金粉色裙下雪白的胴体会像蛇一般滑溜出来,我感动得满眼湿润。
冷风渐渐冻人。我四顾着,打算悄悄出去。刚一回头,就看见一双眼睛紧盯着我。
头发全都惊吓竖立。再一定神,发现是MOMO瞪大的眼睛。
刚舒一口气,却又立刻一瘆。MOMO只有一半身体,头发倒竖被吊在了墙壁上。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立刻密密麻麻耸起来。几乎要大叫。一双手轻轻按在我嘴上。
我哆嗦回头,是行政秘书的脸。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她引我看那扇小门,绯红色,桃木上嵌有暗纹。我紧紧跟随她。回头看,MOMO仍吊在那里,没有表情、沉默地看着我们。
她一推门,冷风扑面而来,仿佛所有的风的源头就在这里。我发现我们站在一个更大更深的房间里。我从没想到大厦能容下体积如此庞大的办公室,空荡荡的,简直像广场。桃木暗纹沿着墙壁一直爬满天花板,房间正中央偏后,端端正正安放着一张深棕色、硕大、沉实的椅座。
这应该才是大老板真正的办公室。刚才或许只是个套间。
她摊开手,做出一个姿势。
“最惊人的部分。”她说。
我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去。
黑洞洞的一只大坑嵌在桃木地板里,像一张沮丧的脸耷拉下的嘴。说是大坑,其实应是巨坑,目测直径怎么也得二十米。我收拢手脚,小心翼翼走近几步,斜起眼角朝里瞄。似乎洞就在眼下,却触手难及,深不可测。里面好像有人头在攒动。
“掉进地牢里,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背后掠过冷飕飕的一句话。我像早晨桃木门前的小人儿一样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明白了。那是传说中的地牢,曾经在中世纪的欧洲被使用过。我不能想象它出现在这里,在这个魔都的现代大厦内,最大的老板的办公室里,就在我现在脚下。
这是个深井状的洞,阔大无比,里面像蓄满黑的光,不断有呻吟传上来,混成嗡嗡嗡的一堆。倒扣碗状的底部,密密麻麻爬满了人形物,黝黑,****,从头部夸张的变形来看,应该都大张着嘴。他们是被脱光了所有衣服,腋下系着绳子光溜溜被吊进去的。第一层铺满了起码五六十人,我认不出都是谁,他们纠缠在一起,粘成黏黑的一大团。这边的一大团轧过横睡在附近的零星的人体,那几具被踩的身体像玩具一样毫无反应。
很久以前我读一些没有用处的书,曾经看到过对这种地牢的阐释,那是在很久以前的时代里,为了对付异类创立出的刑罚。为了展示最复杂精巧的人性,地牢的结构和功能的特色是:只进不出。地牢有很多层,深不见底,每一层都有大裂口,会有人不断掉落到更下层,更下层。从来没有人能爬出这个牢狱。每天都有固定分量的食物扔下洞来,无论增加多少人,供给的食物不会增加。为了活下去,许多人在黑暗中摸索,把自己训练成最冷酷和精明的食肉动物,有些人变成食腐动物,另一些人落到更下层去,变成食物。
“他们都是谁?”
“失败者。”
“失败者?”
“你最好不要知道。”
顿了几秒钟,空气里又响起她平静的语调,“有些人一直活着,很多年,你不知道他嘴里咀嚼的是什么。”
“你都看见了?”
“每天我负责把水和食物吊下去。”
“有人出来过么?”
“没有。”
“最下面是什么?”
“尸体。”
“这么多尸体,会有腐败的味道,迟早会被人发现的。”
“所以每天我还负责这间房间的额外通风。”
“我没想到,你还是大老板的帮凶。”
“不,这只是下沉式陈列柜。有贵宾的时候,大老板就会开放这里,供贵宾参观。这种陈列柜比大丛海底珊瑚、纯黄金石珍贵多了,不是每个有钱人都能得到这种资源。大老板等了很久才得到这个手工特制的陈列柜。”
“陈列柜?”
“就是这个地牢。花了很大一笔钱。你以为这种活人陈列柜是像蚂蚁工坊那种生态玻璃球一样廉价易得的东西吗。”
“警察会把你们都抓起来的。”
“你还不懂?警察是用来管理失败者的。事实上,隔壁小间——就是我们刚进来的那间,才是真正的观赏区。从那里能看到地牢里每一层的全貌,清楚到每一个细节,每一片皮肤。那里埋设了特殊的光,陈列柜从那种灯光下看就像一只透明的玻璃鱼缸。在这里看只能望到一片黑。”
“所以这里对员工是禁区?”
“老板怕吓着你们。”
“他用活人来做陈列柜里的展品?”
“以便警示自己不成为失败者中的任何一个。”
呼。我提醒自己深呼吸。冷风吸进肺里有冻伤的感觉,但在身体里存一存,沾了肉体的热气,再呼出去时就化成一团轻霭的暖雾。行政秘书火站在我对面不远处,眸色炯炯地凝视着我。
“你知道的,巽,我们都一样。整个公司何尝不是更大的陈列柜。这个大厦何尝不是更大的陈列柜。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我的面称呼我名字。我的整个人随着这个名字被提到空中,芒毫毕现,无可隐藏。
“我想说,呃,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离开这里。”
“尸体化成血,地牢下面就是池子,今天的奖金池。”她不放过我。
哦。我擦擦脸,这几分钟长过几年,脸都冻僵了。
这个房间没有窗,我看不见日光下移。只有青白色的日光灯一直悬在头顶。行政秘书火的眼眸像正午猫细长的瞳孔,一直盯在我脸上,没有移开。我又用力擦了几下,有一瞬间我希望当手指移开,我会发现原来我仍坐在洗手间的马桶盖上,这一切只是一个盹梦。但当盖住脸的手放下,眼前依旧是她猫似的眸子。脸都冻僵了。
“我也会像MOMO一样么?”
“那不是我干的。”
“我也会像MOMO一样么?”
“你知道她和大老板的亲密关系。一定是她发现了什么。”
“我也会像MOMO一样么?”
沉默了一秒,行政秘书死盯着我的眼神没有放开。
“巽,你知道你看到的不是秘密。你和K也不是秘密。我一直想提醒你,保持适度的距离才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