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卖草皮的人。但我没有土地。我租了五亩地种植草皮,然后把它们弄下来,卖给需要草皮的人。买草皮的人都是有钱人。他们用买来的草皮妆点大别墅、足球场和高级酒店门前的草坪。我卖草皮不是为了钱。
天刚微亮,我便出发。开车的是我请来的伙计小马。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抽烟,后车厢盖着墨绿色的帆布,下方一层层堆叠着前一天我们从地里铲下来的新鲜草皮。我们使用工具将青翠的小草连根带泥地铲起,然后在每一层上面铺一块薄薄的塑料膜,就像女人睡前敷上面膜。
老板,干完这次我想辞职。小马在搬草皮的时候,突然来了那么一句。
我微微一笑,干完再说。
进城的路最近正在翻修,坑坑洼洼,颠簸不定。这次的买家是一家新开张的五星级酒店,他们打算在年后正式开张,因此要得比较着急。那位年轻干练的酒店经理来我这儿看过之后,表示可以长期合作。
我们是一家连锁酒店,全国各地都有分店,说不定到时候都用你家的草皮。
我默不作声。他可能不知道我对发展壮大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哪儿都不想去,只要呆在这儿。而且我并不缺钱。
他继续说道,你试想一下,不管是中国同胞还是外国友人,入住到我们酒店,白天坐在你种的草皮上,晒太阳,奔跑,嬉戏,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啊。
我基本上可以肯定这小子就是靠这样一张能说出漂亮话的小嘴获得经理这份工作的。我说,你放心,我做生意讲信用,一定会按时把草皮给你送去。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可以先付部分定金。
我说,那再好不过了。
说实话,我这人对钱并没有多大需求。我有钱。比你们想象得还要多。一年前,我在郊区的宅基地和耕地拆迁,我既没有当钉子户****,也没有拉横幅喊冤,政府就给了我两千万。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连老婆都没有。于是我就租了这五亩地,卖草皮,打发时间。
我之所以选择种草皮,是因为我除了吃喝拉撒什么都不会。当然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下半生就吃喝拉撒。这算不上什么问题。我这辈子做点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不会困扰我,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不选择做点什么呢?于是我就选择种草皮——至少在我没做这事儿之前,我以为这是非常容易的,只要弄块土地,不用管它,当它杂草丛生之时用割草机把地推平就好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随风飘落的砂石和北方干燥的天气随时会让这样一块草地变成戈壁。而且买家们非常注重草皮的品相。他们要求草皮的色彩得像用油漆刚漆过一般柔和,长短得像刚入伍的新兵的发型一般平整。
我做到了。我看了各种各样种植草皮的书籍,并花了我前所未有的精力和热情。我在其中找到了工作的乐趣,但必须得要强调一点,我不是为了钱,怎么说呢,啊,我已经爱上了这份工作。
我想去读个成人大学,然后考张文凭,好好找份正经工作。小马手扶着方向盘,眼睛注视着前方。这样一个初冬的早晨,即便坐在车内,也会感觉有些寒冷。这辆卡车是我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没有暖气,甚至连放CD的功能都没有。天空一片阴暗,卡车的前挡风玻璃上蒙了一层灰,小马用手指抬了抬方向盘左侧的水柱开关,淡蓝色的玻璃水从喷口射出,糊在玻璃上,产生泡沫,雨刮器适时地把它扫向左右两侧。
你觉得在我这儿做不正经?我开玩笑地说道。
不是,老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这不是长久之计。我还年轻。
小马今年21岁,是我在路上“拣”回来的。当时他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衣衫褴褛,饿了好几天的样子。他说自己来自贵州山区,已经在路上走了两年,想找个地方歇歇。于是我给了他这份工作。我开始以为他什么都不会,结果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他什么都会,能认字,会开车,甚至对一些新兴的电子产品也有所了解。
小心!我看见前方的路面上有一块大石头,喊了一嗓子,车子顺利的躲了过去。
我想在这座城市留下来。他突然沉默了一下,欲言又止,然后小心翼翼地说,老板,你在城里认识人吗?能不能帮我推荐一下?
不认识。我直截了当地说,你看见了,我是个农民,一个种草皮的人,帮不了你。
哦。他显得非常失望。
拐过了维修路段,卡车开始进入一条相对好走的大路。小时候我随父母经过这里的时候,这一片区域不过是一片农田,地里种满了高高的玉米秆。如今这里已经被政府定义为高新经济开发区,马路修得又宽又大,十字路口立着高高的红绿灯架,不远处,一幢幢商品住宅楼正在紧锣密鼓地茁壮当中。
在路的尽头,由于红灯,迫使打算左转的我们把车停了下来。红灯旁的数字在倒计时,还有七十多秒。一个民工打扮的瘦高个走到卡车驾驶员的一层,用指关节敲了敲车窗。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小马,他已经摇下来车窗。
什么事?
小兄弟,买鳖吗?
买什么?
鳖,也就是王八。说着,瘦高个把右手握着的竹竿提了起来,果然,竹竿尖头上挂着一只深绿色的鳖。这只鳖足有餐盘那么大,四只脚和头部都龟缩在壳里,身上捆着一根长长的细绳。
这么大,死的活的?
当然是活的,死的你也不要啊。
不好意思,活的我也不要。
你看清楚了,这么大一只,可是千年鳖精。
是吗?小马把头朝前凑了凑,鼻尖都快挨着那只可怜的王八了,要是它此刻伸出头来咬住他的鼻子就有得看了。是挺大的。老板,你觉得呢?
快要变灯了。我指了指红绿灯上的倒计时牌,还剩二十几秒。
你从哪儿抓来的?
看见了吗?对,就是那片工地,我就是那儿的建筑工人,昨天打地基,我从一堆泥里把它给翻出来的。
真难得。
那可不,这可是鳖精,有灵性的,吃了大补,怎么样,买吧?
红灯已经变绿了。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催促。我说,走吧,小马。
开过了十字路口,小马将车停到路边。
老板,等我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别去,那种东西信不得的,十有八九是个骗子。
小马冲我一笑,什么也没说,就下车了。车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寒风吹了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为了让身体暖和一点,我点了支烟。
过了大约十分钟,小马回来了,手上提着那只“千年王八”。
多少钱?
五百块。
****,你还真有钱啊。我讥讽道。
小马嘿嘿一笑,把鳖放在脚边,重新启动了汽车。
你该不会真的要吃它吧?这么大一只,作孽啊。
不吃,我待会儿就找个地方把它放生。
放生?
嗯,鳖是很有灵性的,希望他保佑我在这里找到一份好工作,留下来。
哦。
到了送货地点,那位经理早早在那儿等着我们了。他今天显得比上次要严肃得多,说话和做事一丝不苟,就连走起路来都四肢略显僵硬。
我要的草皮全在这儿了?
全在这儿了。
就这么点儿?
没错。
我要的是一千平米的草皮,你这有多少?
一千平米。
看起来不像。
那要不铺上看看?
于是,我和小马就开始铺草皮。在此之前,小马不忘把那只鳖用绳子拴在方向盘上,并在它面前放了一块饼干和一小碟水。
我们从上午一直铺到了下午,终于把草皮全铺好了。这块地之前就已经埋好了自动旋转喷水龙头,在经理的一声令下,龙头里哗啦啦喷出了水柱,欢快而自由地浇灌着这片崭新的绿地。
真不错。经理双手背在身后,欣赏着眼前的一切,对自己的工作成果相当满意。
我会向集团其他酒店推荐你的。
哦,是吗?
我待会儿就给你们开张单子,明天就可以去财务结钱了。
我说,那再好不过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小马的一声惊呼。我急忙跑了过去,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哭丧着脸,用手指了指方向盘。上面只剩一小段被咬断的细绳。饼干和水一口也没动。
快找找,它跑不远。我建议道。
可我不知道它跑了有多久了。
话虽如此,小马还是埋下头,开始认真在汽车周围找了起来。我是他老板,他可不好意思让我帮他找一只王八。我只是坐着抽起了烟。眼看天慢慢黑了下来,我肚子有些饿了,便用力按了按方向盘上的喇叭。很快,小马跑了回来。看样子一无所获。
走不走?
不好意思,老板,您能不能再等我一会儿?
那好吧,再给你十分钟。
谢谢!对了,有件事情……
什么?
他们酒店的人不让我去草坪上找,说是怕踩坏。
那你的意思是?
想请您帮我去跟他们经理说说,这周围我都找遍了,我敢打赌,它一定爬到草坪上去了。
我可不能保证能说服经理。
拜托了。
之后的情况是,我和他又在草坪上找了将近一个小时,由于天已经彻底昏暗了,别说是只鳖,就算是个人躺在地上,我们也不一定能看得清。终于,小马选择了放弃。
回去吧。
不找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来了兴致,没有什么比两个成年人在一块草坪上找一只不知所踪的千年王八更有趣的事情。
走吧。
在回去的路上,我俩一直不说话。我本来想安慰他,说不定这只鳖因为获得了自由,避免成为人类嘴里的食物,此时正高兴地爬行在充满希望的乡间小路上呢。这一切都得归功于你,小马,如果他很有灵性的话,他一定会保佑你的,真的用不着伤心。但我更想对他说的是,很可能这只所谓的鳖是被那名民工用激素药物喂大的,它命不久矣,却又被那人牢牢控制着命运,它是受过训练的,被人花高价买走以后,它会趁人不备,自己咬断并不结实的绳索,然后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回那个不断出卖它的民工的身边。这就是它的命运,不断被循环的、充满欺骗的、无路可逃的命运,小马,这是天注定的,改变不了,你省省吧。但最终,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我感觉到了小马脸上纵横交错的眼泪,对于这样的局面,没有什么比沉默更能让我们双方都好受一点。
第二天一大早,小马就不辞而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