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口痰憋醒的。这口痰从我的梦里一直延续到了现实,如同一条肮脏黏滑的软体虫子,深深地吸附着我的喉咙。我坐在床上,使劲吸了吸鼻子,再奋力咳了咳,企图将它一吐为快。但失败了。它依然留在我的喉部。我极为失望地下了床。
我两个月前来到了这座位于中国北部的海滨城市。两个月前的一个平常的夜晚,在南方的一座内陆县城,我的家乡,为了某个涉及男人尊严的问题,我与妻子发生了剧烈争吵,期间情绪失控,我推了她一把,意外导致她后脑勺撞在了墙上的钢钉。那枚钢钉上先前挂着一幅的挂历,上面印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龙,因为过了期,两天前我把它取了下来糊在了斑驳不堪的厨房墙上。
鲜红的色彩蒙蔽了我的双眼。我把煤气灶打开,点燃了那堆永远也看不完的书,火焰顺着窗帘一路蔓延,燃烧了整个屋子,照得我的脸又红又烫。之后就是疯狂的逃亡。我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只是发了疯地跑。不敢坐火车,也不敢搭汽车,甚至不敢和任何人说话。在这个时候,我只信赖自己的腿和眼,没有节奏的奔跑和充满警觉的观察成了仅有的生存之道。
你咋起来这么早?老高挺了挺上身,用浓重的北方方言问了一句。
我用手指了指喉咙。
他挥了挥手,不再说话,倒头再次睡了过去。
除了老高,地上还睡着小蛇和大黄。我小心翼翼地跨过他们的身体,侧身进了卫生间。我先是对着满是黑斑的马桶干呕了几声,发现作用不大,只好把嘴对着水池上方的水龙头,咕噜咕噜灌了几口冰凉的冷水,紧接着吐了一口血痰。嗓子这下感觉好受了点。
记得我刚到这里的那个下午,我一个人坐在沙滩上发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没有任何开阔和温暖的感受,有的只是刺骨的海风钻进我头颅的痛感,以及一望无际的恐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正在这时,小蛇出现了。
嘿,兄弟,想不想找活干?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叫小蛇。说着他用手掌作了个蛇头摇摆的姿势。你叫什么?
我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哑巴?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心想,这个身份倒挺不错的。
跟我来吧。
说完,他就像条被断了尾的蜥蜴爬开了。我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子,迅速跟了上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小蛇身上有一种不安定的气质,而这种不安定恰恰与我现在的处境产生化学反应,进而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踏实感。
他带我来到了这所屋子,并介绍给了老高和大黄。老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常年遭受海风侵蚀的脸上皮肤干燥且黝黑,像不高明的雕塑家作品,说起话来混而闷,但措辞极为谨慎。大黄则是一个浑身肌肉的傻大个。
你真的是哑巴?老高提问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他真是哑巴。小蛇替我辩解,老高,你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我吗?
我不管你以前是不是哑巴,但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就是一个哑巴,哪天,我是说任何一天,只要听见从你嘴里发出一个字,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我夸张地吐出了舌头,在空中探了探,心想,没有舌头没准也是件挺酷的事情。
从出租屋出来,小蛇一直在我耳边唠叨个没完。
别紧张,老高表面上是一个狠角色,但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人,你跟他接触久了就知道,他这人非常细心,替兄弟们着想,所以我们很愿意跟着他一起做事,你不知道,有一次我的腿被车撞了,他……
直到夜晚,我才知道这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们四人开一辆九十年代生产的北京JEEP,从屋子出发,经过半小时的颠簸山路,来到了一条高速公路的下方。把车停好,小蛇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旅行包,拉开拉链,里面有几根铁棍和刀具,以及一些属于汽车上的钢铁制零部件。
今天你就当学习,在旁边看看就行。小蛇对我说。
会开车吗?老高手提着一把半米长的马刀,指了指我。
我点了点头。
拿着!他把车钥匙扔了过去,我一把接住。待会儿看情况行事。
随后,我们便埋伏在了高速的护栏旁边,以不大浓密的灌木丛做掩护。此刻天空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由于没有路灯,道路上仅有的光亮靠的是来往飞驰的汽车大灯。我们就这么趴了一小会儿,大家也不说话,就像路边的石头。我几乎被冻僵了。
就它了。老高终于发出了指令。
一辆看不清品牌的小轿车眨眼间就到了面前。突然,小蛇站了起来,将手中的一块物体扔向汽车,砰,物体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汽车的前挡风玻璃。只听见一声女性的尖叫,汽车猛地改变了方向,刺耳的刹车声迅速与重物剧烈撞击的声音合二为一,车头无可抑制地死在了高速中间的隔离带上。
接着是几秒钟空无一物的寂静。
快,上!老高大吼一声。跑到一半,他突然回过头来,冲着我喊了一句,去开车!
我来不及多想,像被无形的力量控制一般,转身朝汽车的位置疯跑过去。地上的石块和草丛削减了我奔跑的速度,并让我瞬间想到了两个月前的那次逃亡。
把车发动,把车头大灯打开,发动机突突的响声把我唤醒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确在犹豫是应该驾车离去还是原地待命。机会就这么丧失掉了。我看见他们从土坡上冲了下俩,转眼就到了车旁。门把来开,他们把自己塞了进来。
快开车!
虽然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但我还是显得手忙脚乱。汽车在空旷的草地上胡乱地左冲右突,最终在老高的辱骂和指导声中才驶入来时的小路。然后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整个车内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在交织着。
直到回到那所屋子,下了车,我才发现多了一个人。是个女人。面容清秀,白皙,短发,嘴角有血,昏迷不醒。大黄把她抱到了卫生间,放在冰凉的地砖上,并用黑色的胶布绑住了她的双手、双腿和红唇。
现在,她就在我的脚边,瞪大眼睛看着我,眼神中已经没有了初时的恐惧。这些天来,在他们出去工作时(抱歉,我把他们的行为称为工作),我一直坚持和她交谈。开始她只会冲我叫骂和吐口水,后来又开始求饶,直到我和她说了我的故事,她才逐渐露出同情的目光,进而与我逐渐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她告诉我,那天晚上,她最爱的男人背叛了她,痛苦的心情折磨着,促使她驾车出来兜风。她当时开得太快了,脑子里千头万绪,以至于那个铁块击中挡风玻璃的时候,被狠狠地吓了一跳。
真是吓死我了,但我十分清醒,知道自己没事,接着你的那些同伙就冲了过来,拉开车门,开始抢东西。
纠正一下,我不是他们的同伙。
别装了。
我真不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是干嘛的。
随你怎么说吧。他们见我没事也吓了一跳。当时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反抗的非常剧烈,随后那个大个子,对,就是你口中的大黄,给了我一掌,正打在我的脖子上,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就看见了你。
算你倒霉。
幸好遇到了你。
别,别来这一套。我帮不了你。
求求你,我一看你就是个好人,放我走吧,趁他们没回来。
不管她怎么哀求,我都只是摇头。之后,她甚至威胁我如果我不放了她就要在他们面前揭穿我冒充哑巴的举止。
请便。说完这句,我就彻底闭了嘴。
但到了第二天,他们出去之后,我依然会开口与她交谈。这几个月的逃亡让我积攒了一肚子的话,需要倾吐出来。每次我们的对话都会以“我帮不了你”作为结束。她对我很不理解却一直抱有幻想。而我之所以坚持如此,是因为我心中早有了计划。
他们并没有对她作出进一步的伤害。老高说,他只为了钱,并要求手下和他一样。
留着她,直到我们离开这儿。他说。
安全起见,他们每三个月就会换一个地方,湖南,安徽,青海,他们都去过。而对于下一季度的工作地点,老高一点信息也没透露。同样没有透露的是,对于她,他们离开的时候是释放,还是就地杀害。
到了傍晚,他们准备再次出发行动。老高的意思是,这是在此地的最后一笔,干完这票,今晚就离开。
你看好她,等我们回来。老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她。
放松,放松。小蛇也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我依然笑笑。
自从那晚把她带了回来,他们就再也没带我出去过,而是把看守的任务安排给了我。显然他们是在考验我,至于结果如何,我想他们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在他们走后十分钟,我就解开了她身上的胶带。我的计划是,今晚与她一起离开这里,而他们一方面由于对我的信任,不会设防,另一方面因为他们也要在今晚逃亡,没准在发现我们不在后无暇前来追赶。
她对我的举动开始还有些疑惑,当我彻底解开她身上的束缚,然后开口表明心思之后,她终于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事不宜迟。我拉着她的手,穿过客厅,打开破旧的房门,冲到了黑夜中。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明月当空,微风轻抚,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海水的味道。就在这时,一束强光迎面射了过来,刺中我的眼睛,迫使我抬起手臂,遮在眉间。
光芒中,三个黑影并排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长长的铁棍。
一场决战在所难免。
我松开她温暖的小手,把别在腰间的马刀抽了出来,怪叫着,朝那团黑影冲了过来。在跳跃的光影之间,我敏捷异常,勇猛无比,毫无畏惧。我奋不顾身地保护着我的爱人,用孤注一掷的决心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终于,他们被我砍翻在地,奄奄一息。而我,自然也身受重伤,鲜血淋漓。我奋力把手中的刀扔到一旁,忍着浑身上下的剧痛,转过身去寻找她——我拼命维护的对象,给予我力量的爱神。但哪里还有她的踪影。
就这样,我失去了也许是今生唯一的爱。
我哭着,喊着,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我身上的泪和血混在一起,洒落在这片干裂的、寸草不生的北方之国。我的皮肤越发干燥,我的喉咙依然含着一口无法倾吐的浓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