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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崔先生溺亡始末

警方的意见是,崔枫死于自杀。但他的家人并不同意这样的说法。许洁看着自己丈夫赤身裸体地被人从浴缸里抬了出来,面目惨白,四肢下垂,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黑白格子的地砖上,被进出的人踩得泥星四溅。待会儿可有得收拾了。光是想想,她就觉得烦躁不安。

这是一个周五的下午。大约三点左右的光景,许洁处理完手中最后一批稿件,便开始盘算着如何提前下班。幼儿园四点半就开始放人,因此她必须赶在那之前到达,然后和其他家长们一起,对着五彩斑斓的大门翘首以盼。女儿上中班,古灵精怪,总是有数不清的疑问,比如,妈妈,为什么你不开汽车来接我?

作为母亲,有时候许洁感到挺自卑的,偶尔会冲丈夫抱怨几句,但也仅此而已。她对女儿说,小孩子不要攀比,要懂事,别太在意物质的东西,要获得精神的满足。她花了半天时间也没解释清楚物质与精神的差别所在。

“警察同志,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他杀?”就连许洁自己也对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不可思议。

“基本已经排除。”那名身着警服的中年男子将抽到一半的香烟直接扔进了马桶,而后对着头顶斜上方的排风扇吐出了烟雾,“那么,你丈夫有什么仇家吗?”

“那倒没有……”许洁沉吟了片刻,“意外呢?”

“意外?泡澡不小心溺死在浴缸里,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只是,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他自杀的理由。”

“再想想吧。或许是……”警察并不看她,而是目光呈六十度角朝上探索,看上去像在思索什么了不起的哲学命题。

“谢谢您。我很累了,能不能明天再去派出所作笔录?”许洁一方面是对眼前这人装模作样的作派相当厌烦,另一方面是真的累了。

送走警察,整个屋子突然显得大了很多。寂静了半个多小时,许洁久压的情绪终于肆无忌惮地上来了,眼泪瞬间喷薄而出。她将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以便掩盖自己惨烈的哭声。一档嘻哈喧闹的娱乐综艺节目正在上演。

哭完,平复了心情,她给父母家挂了电话,尽可能短而准确地讲述了实际情况。下午在幼儿园接上女儿后,她骑着电动车载着晶晶往南城去。每个周五的晚上去同城的父母家吃饭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按照常理,丈夫崔枫下了班会直接过去。

去南城的路程并不近,再加上周末的车辆很多,以至于许洁差点遭遇了车祸。她在过一个红绿灯的时候,一辆从后面插上来的黑色奥迪车突然右拐,要不是她反应够快迅速握紧了刹车,没准就一头撞了上去。

迟早撞死!许洁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不过车里的人显然什么都没听见,嗖的一下就窜出了几百米远。这时,她才意识到不该在女儿面前说这样的话。

“晶晶,妈妈刚才……”

“撞死他!”

“什么?”

“撞死他!撞死他!撞死他!”

“住口!”许洁从车上跳了下来,转身看着后座上的女儿,后者显得一脸无辜。

“你把刚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许洁是真生气了。

晶晶抬起双手同时捂在了自己的嘴上,然后瞪大眼睛看着妈妈。过了一会儿,许洁叹了口气,重新跳上电动车。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许洁内心莫名慌张起来,总预感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她的父母都是大学里的教授,退休在家,平时无事喜欢收养流浪猫。目前大概养了有二十几只,散布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每次一进门,许洁总能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酸臭味,尽管母亲一直强调自己卫生搞得非常彻底。

“你们养这些东西干嘛?”有一次许洁捂着鼻子抱怨道。

“你是在开玩笑吗?”七十多岁的父亲许凡对女儿的态度感到非常吃惊,“你到底是不是我教育出来的女儿?”

“算了,算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都说了,怎么能算你没说呢?我告诉你,要不是我和你妈,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们早死了。”

“知道,我知道你们二老有爱心,但是爸,您不觉得数量太多了点吗?”

“在你眼里,生命是用数量来衡量的吗?”

许洁知道自己再争下去准得闹掰,干脆闭嘴。晶晶和这些小动物倒是挺合得来。只要她一招呼,各色的小猫就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围绕在她旁边。许洁对她的要求是玩过之后一定要洗手。

“晶晶就比你有爱心得多。”

“还不是您教育的好。”嘴上这么说,许洁的脑海中却飘过下午从晶晶嘴里跳出来的那些狠毒的话。

一直到傍晚六点半,饭菜已经上桌了,崔枫仍没有出现。这并不符合他的做事风格。许洁打了他手机,关机了。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老公,开机后速回电话。许洁给他发了短信留言,然后心不在焉地按着遥控器变换频道。有一只白色的小猫试图接近她,结果被她烦躁的用脚拨开了。

七点,大家已经等不了了,便开始吃饭。母亲是湖南人,烧得菜重油重盐,辣味十足,许洁吃得很痛快,一时间忘记了丈夫这茬。

吃完饭,许洁像往常那样在厨房刷碗。洗到一半,许洁终于觉得有点无法忍受了,于是把手上的洗洁精泡沫放龙头下一冲,再在干毛巾上擦了擦,跑到客厅找到正在充电的手机,按下了重拨键。对方依旧关机。

“爸,今晚能不能让晶晶在这儿住一晚?”

“可以。崔枫怎么回事儿?”

“不清楚,我得赶紧回去看看,怕有事。”

“嗯,你路上小心点,别急,到家给我们来电话。”

回家的路上凉风习习,许洁却浑身冒虚汗。

用钥匙拧开门那一刻,她心里咯噔一下,便知道出事了。门并没有反锁,说明崔枫是在家的。但许洁在门厅叫嚷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股浓烈的白酒味在空气中充分弥漫。

至少在那天早上,崔枫还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他像往常一样在闹钟的第二次铃响时醒来,亲了亲仍在睡梦中的妻子的额头,翻身下床。此时是清晨六点四十分,离他今天的会议时间只剩不到两小时了。他先是对着马桶尿了一泡浓黄的宿尿,然后用纸巾将不小心滴到搪瓷边缘的尿液擦拭了一番。接着,他对着镜子刷了三分钟以上的牙,吐出一口混杂着鲜血的牙膏泡沫,并用凉水和梳子将蓬乱的头发弄平整。昨夜洗完澡没吹干头发他就躺下睡觉了。

吃掉几块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面包切片和一袋鲜牛奶,崔枫套上外套,系好皮鞋鞋带,背上双肩背包就出了门。从11楼的电梯下去,出梯门的时候,差点与一位短衣短袖健身回来的老头撞个满怀。

小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修建的,很大,绿化也还行,但就是脏。尤其是在这个临近夏季的季节,肮脏通过空气传播,表现得如此明显。崔枫小心翼翼地从小区的最北端走到最南端,在早餐摊大妈的热切注视下,钻进了熙攘的地铁站。

当时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地铁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几乎为零,劣质香水和臭汗的味道掺杂一块,让许久没在这个时间段挤地铁的崔枫有些晕眩。事实上要不是今天上午有个重要的会议,常年不用准时坐班的他或许还在被窝里呢。

从他出发的位置去往目的地,前前后后一共十七个站,其中从五号线到二号线,再到四号线,需要换乘两次。就在第二次换乘的时候,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打斗。

事情是这样的,在前一站列车到站的时刻,有一位乘客因为要下车,提前站了起来,而就这么电光石火的刹那,一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杀出重围,一屁股坐在了那个空出的位置上。

开始,崔枫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过了会儿,他逐渐听到了骂声,并且这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是个女人。崔枫顺着大伙儿的眼光看过去,在那名坐着的男子前面站着一个看上去已经进入更年期的妇女,衣着鲜艳,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又矮又壮,硕大的脸盘上戴着一副同样硕大的墨镜。起初车厢里还闹哄哄的,随着该妇女辱骂的声音越发粗大,周围的嘈杂便逐步缩小,直到最后,整个车厢只有列车往前的呼啸声和女子本地脏话喷射的声响。

“你妈养你这么大,怎么就一点礼貌都不懂呢,难道你不是你妈养的,野种吧,也有可能你妈本身也没有教养,不对啊,你妈没教养你爸总有吧,难不成你不止一个爸爸……”

崔枫在一旁听得非常窝火,不由责怪那位不断把头往下埋的小伙子不够勇气,要是那个女人骂的是自己……接下来,一幅极度暴力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那个一闪而过:他一脚将那女人踹翻在地,然后骑跨在她松弛塌软的肚子上,一拳一拳地对着她那丑陋的脑袋狠砸下去,直到血肉四溅,邻座男女的白色衬衣以及透明了车窗玻璃上都沾染了鲜红的花朵,四周的面孔无不惊骇。

列车缓缓进站了,大家都以为这场闹剧就此结束,没想到那个小伙子突然大吼一声,猛地沉下肩,像个橄榄球运动员一般凶狠地朝那妇女撞去。那女人显然也没料到有这么一出,脸上惊讶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被小伙子顶离了地。说来也巧,这时车门正好开放,只见众人在有限的空间里闪出一条通道,小伙子肩扛着女人,两三步就冲出了车门,然后一卸力,像推铅球似的将那女人甩了出去。接着,崔枫听见一声巨响——那女子被扔在了一个铝制垃圾桶上,导致垃圾桶瘪进去一大块,就像某个胖子的肚子深深挨了一拳。整个世界匆忙行走的脚步瞬间停住了。仅仅过了五秒钟,一切恢复原样。

到了公司楼下,崔枫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差十五分钟才正式开会,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现在就上去。多年的职业经验提醒他参加任何会议宁可晚到绝不可早到。他走进隔壁大厦底商的一家咖啡厅,要了一杯拿铁,然后手握着一次性纸杯,以慢得惊人的速度前行。

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他匆忙扫了一眼已经到达的与会人士,并与其中几位比较熟识的进行了短暂的眼神致意。他找了个离领导座较远的座位,拉开靠椅背,把背包卸下,从里面掏出笔记本电脑,再把包放在桌子下方的地板上,落座,把座位朝前挪了挪,打开电脑。

节目下午即将开始录制,而具体的游戏环节仍没有最终确定,因此这个会议显得异常紧迫。崔枫是这期节目的策划,节目制片人李莉让他先发言。

“我想,现在时间这么紧,要不还是使用一些常规的套路吧。”

“比如呢?”

“比如那个‘你比划我猜谜’的游戏。”

崔枫说的是一个综艺节目里常用的游戏方式,需要两人配合,一个人坐着,他背后会出现一些名词或成语,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则用动作来向猜谜的人做提示,如果对方猜不出,可以喊“过”,进入下一题。这个游戏的关键是比划的人不能泄露题中的任何一个字,考验的是两位参与者的默契程度。

“还有其他的吗?这个不好。”

“我再想想。”通常遇到这种情况,崔枫只会用这几个字来做搪塞。他有时候挺厌烦李莉的,从来只作“好”或者“不好”的判断,而不给理由。当然,领导们一贯如此。

“其他人有什么想法吗?小西,你说说看。”

被提问的小西是个老员工,在这一行里混了很多年,依旧是个小编导,接近四十的年纪,却喜欢别人叫他小西。崔枫一向不怎么喜欢他,觉得他太油。

“想法倒是有,只是……”小西说话总喜欢欲言又止。

“说吧,别有顾虑。”

“那么,我瞎说啊,这个,咱们这次请来的这位歌手也算是过气很多年了吧,就他这样还想再火一把估计比较难了,所以我觉得应该想点法子。”

“什么法子?”

“整他。”

“比方说?”李莉似乎有了点兴趣。

“其实很简单,我们在录制节目现场故意弄出点意外,然后用摄像机抓拍嘉宾的临场反应,无论是惊吓的还是其他什么,我都觉得会有效果的。”

“这样不好吧……”崔枫轻声说道,但似乎没人听到他的意见。

“那你觉得弄出什么意外会出效果呢?”李莉继续问道。

小西故意停顿了片刻,点上烟,深吸一口,吐了个烟圈。接着,他把只抽了一口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漏电。”

“啊?这太危险了!”

“不,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找一个工作人员,假装在录制间隙给嘉宾送水,然后假装踩在泄露的电线上,呲呲,音效作出电流的效果,该员工应声倒地,对了,最好大叫一声,再用上一些可以冒烟的道具,嘿,这就成了。”

“这就成了?”

“成了啊,这时候摄像机赶紧推近景,抓拍嘉宾的现场反应,到时候我们就把这个真实反应播出去,保管收视率高。”

“那嘉宾怎么办?”

“拍完之后告诉他啊,说我们就开个善意的玩笑,谢谢他的配合,不就完了。”

“那要是嘉宾被吓傻了,事后禁止我们播出呢?”

“你想太多了,现在明星可玩得开了,再说,******这帮****赚这么多钱,捉弄捉弄他们有什么不可的。”

“有风险。我再考虑考虑。”

“别考虑了,李老师,没时间啦,马上节目就开录了。”

李莉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在崔枫的眼里,老实说,李莉属于那种有几分姿色的少妇,胸部丰满,面容姣好,只是因为常年熬夜的缘故,即便使用了大量的高级化妆品,也依然遮挡不住那份骨子里透出来的憔悴。

“你觉得呢?小崔。”李莉看了看崔枫。

崔枫喝了口咖啡,顺便琢磨了一下措辞。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说话缺乏任何艺术修饰的小毛孩了。

“我觉得不太好。这样弄或许会有收视率,但总感觉不道德,而且导向非常不健康。”

“你倒是挺健康的嘛。”小西阴阳怪气地说道。

“问题是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你不觉得无聊吗?”

“是无聊,但是现在观众就喜欢无聊,无聊有人看啊。”

崔枫无言以对,端起咖啡杯就喝,结果差点烫坏了舌头。李莉让大家都谈谈意见,大多数的人表示赞同小西。

“那么就这么定了。可是,谁来扮演这名被电击的工作人员呢?”

大家相互看了看,然后把目光都对准了崔枫。崔枫肺都要气炸了。

“都看我干嘛啊,谁出的主意谁来扮!”

“我来就我来。”

小西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将桌上的一个纸杯里的茶水倒入烟灰缸,然后端着空纸杯走到会议桌一侧的空地。大家知道有好戏看了。只见他身子半弓,面带微笑,双手像真的端了满满一杯水似的朝前挪动,嘴里喊着“水来了”,走了几步,突然,他猛地一抽搐,弓着的腰像被人从后背捅了一刀瞬间挺直,全身抖动,眼球外凸,手上的纸杯滑落到了地上。接着,他怪叫了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概过了有十几秒沉寂,随即,整个会议室里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掌声。大家像拥戴卓别林一样纷纷上前,将地上的小西扶起,有的给他拍打身上的灰尘,有的则用拳头敲敲他的胸脯,甚至有女孩装模作样地拿起桌上的假花给他献上。只有崔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也没动。他觉得面前的这一幕就像有人近距离对着他耳朵用指甲划玻璃。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用力挤了挤脸上的笑容,鼓了几巴掌。

中午,崔枫在楼下的7-11买了份盒饭,菜还是和平时一样的豆角烧肉,但他吃上去却觉得那肉已经腐烂多时。

录像的摄影棚离公司并不远,崔枫和几位女同事打了辆车过去,他坐在前排,后排的女士们唧唧咋咋闹个不停,好像是在谈论一档近来特别火的唱歌节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国家的人好像都热衷唱歌,他们在家里唱,网上唱,KTV里唱,选秀节目上唱,观众们为歌唱者疯狂,台上的人享受这份疯狂。怎么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呢?崔枫对此感到绝望,而他从事的工作恰恰又与之密不可分。

车到了目的地,崔枫付了车钱,司机将发票撕下来递给他,他摆了摆手表示不要。下了车,来到摄影棚,现场的舞台和观众席已经搭建完毕,一些场工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他们把印有节目名称的灯箱吊起在应有的位置;音响师对着话筒咿咿呀呀调试着效果;数名摄像控制着各自的机位听从指挥;一名导演模样的人物头戴耳麦,站在舞台中央指手画脚。

“《大家一起来唱歌》。”崔枫小声地念出了节目的名字,他觉得从整体设计而言,其中的“唱”字被放得有些过大了。

听名字就知道,这个节目主打的内容是全民参与唱歌的概念,也就是所谓的互动,在目前的广电体系中,只有唱歌类的娱乐节目没有政治风险,也容易获得收视率。虽然概念如此,节目组还是出于某种考虑,加入了明星加盟的环节。每期邀请一名歌星来带领大家一起唱歌,中间会安排他与大家一起做一两个游戏活跃气氛。这次策划的“员工触电”就用于此环节。

在正式录制之前,现场导演把各工种召集到台前的位置开了个短小的动员会,一方面让大家明确自己的工作分工,另一方面也给大家鼓鼓劲。

下午两点半,观众开始入场。这两百来名观众是由“专业”的观众公司召集起来的。说起这个观众公司也非常有意思,只要你提供要求(比如人数和年龄层次),他们会很快为你搜罗来需要的观众群。他们要价不菲,并且有人领队及控制秩序,非常职业,对于节目组来说再省事不过。

这次的领队是一名三十几岁的瘦高个男子,戴副金丝眼镜,东北口音,自称老八,手下的几个都叫他八哥,做事利索,嗓门粗大。他将观众一批一批的带进棚内,安排好他们坐下,然后问音响师要了个麦克风,一下跳上舞台,开始了套路的表演。

“各位观众,大家好,欢迎大家今晚来参加《大家一起来唱歌》节目的录制,我是老八,你们也可以叫我小八,或八哥,但切记,千万不能叫我王八……”

台下一阵哄笑,老八显得非常得意。

“大家听好了,因为这是电视节目的录制,请大家一定要遵守规矩,录制时不准吃东西,嘿,我看见那边有位哥哥还在吃鸡爪……好吃吗……谢谢,谢谢配合,然后呢,不准拍照摄影,手机最好的调到振动,现在地球都调到振动了……”

又是一阵大笑。崔枫问制片组要了一瓶矿泉水,然后拿着节目录制流程单去往后台化妆间。今晚的嘉宾歌手阿明已经到了,崔枫需要过去跟他沟通一下细节。

“这样吧,趁现在录制还没开始,我先给大家唱一首歌,大家想听什么,刘若英的《后来》怎么样……会唱的和我一起唱……”

老八的声音在通道门关闭那一刻消失了。阿弥陀佛,崔枫心里暗暗庆幸。他穿过长长的走廊,上了楼梯,来到二楼化妆间。推门进去,一位头发齐肩的男人正埋首抱着木吉他,轻轻地哼唱某首歌曲。

“阿明老师你好,我是这个节目的策划崔枫。”

崔枫伸出手时担心对方不会搭理他,但显然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阿明微微一笑,将原本放在琴弦上的右手递过来握了握,然后示意崔枫请坐。

“阿明老师,我现在跟您顺一下今天的录制流程。”见阿明并不说话,崔枫继续道,“是这样,这个节目主打的是一个全民唱歌的概念,那么需要您做的一是以您的号召力带领大家一起唱歌,二是与歌迷在现场做一些活跃气氛的游戏。”

听到这,阿明微微皱了皱眉。崔枫很快就察觉到了。

“当然,另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由您演唱自己的最新歌曲。”崔枫知道这些艺人上节目的目的无非是想宣传新专辑,不过以节目组通常的做法,这段内容在播出时必定会被剪掉。

“你有听过我的新歌吗?”

“听过,当然啦,我最喜欢那首《爱你的心已千疮百孔》,很深情。”其实这首歌是他为了做节目,昨天晚上才突击听的。

“你真这么看?”

“嗯,冒昧问一句,这首歌是不是根据您的真实感情经历创作的?”

“嗐,瞎写的。喜欢就好。”

直到这时,阿明脸上的表情才显得放松了些。

“您今天还唱自己的经典歌曲么?就那首,吧啦吧啦”,崔枫哼唱了起来,手上还带有一些动作,“啦啦,我爱你,你爱他,他爱她,谁爱我,啦啦,谁爱我……”

“不唱了。”接着阿明补充了一句,“太老了。”

“老不是问题,关键是太经典了,歌迷爱听。”

“还是不唱了。”

“那太可惜了。”崔枫心里巴不得他不唱,但脸上的失望表情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么,流程是什么?”

“啊,见到偶像太激动,我都差点忘掉这茬了,首先是在一个开场舞之后,主持人出场念开场白,然后在大家的尖叫和欢呼声,您从台口款款带歌出场……”

说到游戏环节的时候,崔枫巧妙地绕开了。

节目录得并不顺利,原本计划录制两小时,结果由于各种原因,录了将近四个小时。一会儿是音响出了点状况,一会儿又是头顶的灯泡突然爆掉了,现场导演嗓子都喊哑了。

到了那个整人的环节,崔枫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出现什么问题,干脆假借要上厕所,跑到剧场外的空地上,抽了会儿烟。惊呼声和欢笑声一阵阵从摄影棚里传来,突然久违的虚无感又不失时机地来了,而且随着感受的愈发剧烈,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像一群迁徙的蚂蚁从心里朝喉咙爬了上来。很快,他蹲在路边的花坛,开始大口呕吐起来。

等他再次走进摄影棚的时候,那个让他紧张不安的环节已经过去了,从大家兴奋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似乎录得不错。台上的阿明正在镇定自若地介绍自己的新专辑,显然,崔枫低估这些演艺明星的承受力。

录制结束后,观众们在老八的带领下有序退场,由于延长了时间,之前崔枫看见过老八在跟李莉商讨加钱的事,看情况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等开完最后的总结会,崔枫从摄影棚离开。手机因为节目录制关机多时,他启动了开机键。时间是晚上七点半。有几条未读短信。是妻子发来的,催促自己赶紧去岳父母家吃饭。

他将手机重新关机,打开后盖,取出了电源和SIM卡,一甩手连机带卡扔进了护城河里。

回家之前他去了趟超市。周末的超级市场人多为患,这里与外面比起来,简直是另一个世界。通明的灯光,琳琅的商品,漂亮的蔬果,以及欢乐的人群。大家实在是太高兴啦。推着购物车,提着篮子,埋头挑挑拣拣,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排几条停滞不前的长队,最终在收银台前抵达高潮,拎着满满一塑料袋需要或不需要的物品疲惫不堪地离去。

崔枫在酒类的货架处停留了片刻,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择了一瓶售价适中的高度白酒。随即,他又拿了一瓶。

收银的是位胖胖的年轻姑娘,扫完条形码,她抬头看了看崔枫。

“有会员卡吗?”

“没有。”

“要塑料袋吗?”

“多少钱一个?”

“大的五毛,小的两毛。要吗?”

“不要。”

“再加十块钱可以换购商品,换吗?”

“换什么?”

“套装洗手液。”

“不换。谢谢。”

胖姑娘按了一下操作机器。“一共是五十二块八。”

崔枫递过去一张一百的。胖姑娘将钱展平,然后拿过头顶对着灯照了照,确认无误后点了开箱键。钱箱嗖的一下弹了出来,里面按照钱币大小分了格,并由一个个金属弹簧片把纸币压住。她先将百元放好,然后从里面挑出了相应的找零,其中有两枚一毛钱的硬币。

“能不能换一下?”

“什么?”

“我想要纸币,不要硬币。”

“哦,不好意思,我这毛票的话只有硬币。”

“那你问隔壁的收银台换换。”

“隔壁也没有。”

“你问问看,不问怎么知道没有?”

“肯定没有。麻烦你先让让,后面的人还在排队呢。”

崔枫朝身后看了看,的确,排队的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怨恨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拦住去路的疯子。

“你刚才说购物袋多少钱一个?”

“小的两毛,大的五毛。”

“来个小的。”

胖姑娘毫不犹豫地把两毛钱硬币扫了回去,然后随手扯下一个小型购物袋,用手指一撮袋口,捏住袋边朝两侧一拉,冲里面吹了口气,递给崔枫,然后迅速开始给下一位顾客结账。崔枫将两瓶酒装进购物袋。在电子感应出口,一名工作人员让他出示购物小票,并且在上面盖了一个红章。

再次回到小区。崔枫发现,早上的风景与晚上天差地别。早上出门的时候,虽然灰尘很大,但仔细感受,能觉察到植物细微生长的声响。那的确是一种健壮的美,既热情又蓬勃,几乎动摇了他的选择。不过这一切在经过一整天的磨损消耗,已经恢复了原貌,并强化了他的坚定。夜晚的宁静总是透着一种惨淡的绝望。晚风轻轻拂面,异味从四周蜂拥而来,钻进他全身的毛孔,刺激着他的神经官能,迫使他急于摆脱自己的躯体,完成解放。

按下上行键,电梯从27楼上下来,过程缓慢至极。一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从门外进来,噔噔噔的高跟鞋清脆无比,站在崔枫旁边,等待着电梯的下落。

“哐啷”一声,电梯落地,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崔枫先于那女子走进电梯,站在竖排按钮的位置。女子则站在他的左斜后方。

“你去几层?”

对方并不答话,而是伸过手指,先于崔枫按下了“11”层的按键。这正是他要去的楼层。他带着疑惑紧按两下关门键。铮亮的金属面反照出女子的脸。漂亮而严肃,饱满但疲惫。老实说,崔枫在这住了两年,他并没有见过眼前这个女人。

由于沉默,这上升的十几秒钟对于崔枫而言显得太过漫长。

电梯门一开,崔枫抢先冲了出去,来到自己家门前,飞快的开锁,拉门,进屋,关门。他完全没有心思去猜度对方的身份。他只是存在一丝恐惧,在沙发上喘了半天才把心跳的速度降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开始给浴缸放水。他在里面倒入了一些浴盐,然后在四周点了几只香薰烛台,并拧开了架子上音乐旋钮。紧接着他又觉得这么做实在可笑,并关上了音乐,吹灭了蜡烛。卫生间里只剩下水流的哗哗声。

他回到客厅,找来了纸和笔,打开台灯和刚买的白酒,一边喝酒,一边写遗书。写完之后,他将纸折好,放在餐桌上,然后用一个烟灰缸压住。烟灰缸是新买的,形状则是一只人的舌头,抽烟者将烟蒂掐灭在上面。

然后他就开始脱衣服。他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妻子和女儿随时可能回来,她们的出现势必会融化他但求一死的心。****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所有勇气将酒一干二净。酒一下肚他就知道自己并不需要第二瓶。

酒精迅速控制了他的头部,视线模糊,走路摇摆,晕眩感和恶心感交叉上升。他感到胸口在烧,喉咙渴极了,于是凭着最后的一丝意识,跌跌撞撞地冲向浴缸,并把头伸进了温暖的水中。紧接着,他的上半身失去控制般滑进了浴缸,雪白的屁股暴露在空气中,在强烈灯光的照耀下,像一张迎风仰视的脸。

从死者家里出来,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常年的工作习惯令马超此时并无倦意,他甚至期待另一桩案件的发生,以便自己在这个初夏之夜有点事情可干。他来到一盏路灯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趁女主人没注意他将餐桌上一个非常个性的烟灰缸塞进了口袋,顺便拿走了压在下面的折纸),展开,就着微弱的灯光,开始阅读上面的内容:

洁,好好照看孩子,我走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累,没有动力,也没有一条牵引着我继续活下去的线。我是自私的,自私到选择一个人先走,把所有的担子都留给了你。不求原谅,来世有缘再赎今生的罪。另,房子和存款任由你处置,我妈不需要你去照顾,她有养老金。过你想过的日子吧。

崔枫

读完,马超点了支烟,并用打火机将这份遗书点燃,倒拿在手里让火势增大,然后在快烧至手指时将它丢弃在路旁。这时,所里打来电话,说是接到线报,豪天大酒店9楼9011房正在聚众赌博,数额巨大,让他现在就赶过去。这真是一个令他振奋的消息。他迅速钻进停在路边的警车,用车钥匙打燃发动机,在离开的时候,他将手中未燃尽的烟头扔出了车窗外。

微风掠过,黑暗中,忽明忽暗的火光如同有人吸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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