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务一处处长是一个有些轻度强迫症的人,假如有什么活落下没干完,他就会像拉完屎不擦屁股一样浑身不自在。这一天一处全体加班到晚上9点,大约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任务,处长依旧不自在,但考虑到继续下去可能酿成起义,他这才极不情愿地放手让所有人回去。
陈非骨头都快散架了,也不再计算又亏了0.001平米,毅然决然打车回家。李萌早已在家,桌上放着打包的水煮鱼。
“你们公司真好,隔三差五就有腐败,”陈非嚼着鱼肉对李萌说,“哪儿像我们,加班到九点,饿得想要啃浆糊。”
“我还羡慕你每年都有点机会到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去受点毒害呢,”李萌说,“腐败多少顿才赶得上一张越洋机票啊。我才叫倒霉,天天在社会主义的土地上围着洋人转,放在满清时候那就叫洋奴。”
李萌在总公司下属的国际工程公司,原本生意清淡没什么业务,但公司老板思路活泛,又是拓展外贸又是搞翻译业务,结果公司效益反而不错。
“我情愿把所有越洋机票的钱都折现……”陈非摇摇头,“别说啦,我觉得我们俩越说越像围城了。”
“对了,刚才杜愚给我打了个电话,还问起你了,”李萌说,“我能听出来,他的近况不如意,没准是需要钱,又从来不肯开口向我借。”
“他肯定不会向女人借钱的,”陈非说,“饿死事小,丢脸事大。”
吃完鱼,洗完澡,腻歪完苏小麦,陈非躺到床上,刚闭上眼睛又睁开。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杜愚:“周六我去看你。”
杜愚没有拒绝。陈非长叹一声,心里算计着周六应该带多少钱去。
杜愚也是陈非的老同学,属于毕业后还能提起的“其他人”的行列,在他丢掉工作之前,陈非一度试图撮合他和李萌,但后来以失败告终。杜愚站到姑娘面前就会大脑缺氧,这一症状从未得到丝毫改进。两人约会过几次,每次假如不带上陈非,简直就像在演默剧,带上陈非又分不清到底是谁和谁在约会。
大学的时候,杜愚是班上男生里唯一一个天天上自习,天天做作业的,这样的人放在哪所大学都是怪物。到了毕业时,班里男生只有三个从来没挂过科,其中之一就是杜愚。但杜愚没有考研,原因有二:其一他不想考,想要早点工作赚钱,还清助学贷款,还清家里欠的债;其二他考不起,因为他实在学不好英语,大学里他门门课80分以上,英语总是60出头,六级考了三回才过。
陈非和他正相反,挂科挂到差一点就拿不到学位证,偏偏英语学得很好,而事实证明杜愚的成绩单在找工作方面毫无竞争力:人人都会改成绩单。那时候陈非把原版成绩单复印了两份,从一份上剪下一些看起来还不错的分数,粘到另一份上,覆盖掉那些低于60的分数,然后再复印一次,出来的效果完美无缺。接下来带着这张改头换面的单子到教务处求一个红章,教务处为了保证就业率从来不会拒绝。陈非挂了那么多科,最后比杜愚先找到工作,世事不公,大抵如是。
后来杜愚一直到毕业还没找到工作,但他咬紧牙关一定要赖在北京,被楼管大妈用扫帚拍出宿舍后,在航院西门外找了间平房蜗身。此平房近似日本人胶囊公寓的概念,刚好能在地上摆一个破床垫供杜愚躺平。他以这间平房为据点,顶着七月的阳光天天在外奔波,在彻底晒成黑人前把自己卖给一家以卖冷鲜猪肉为主的食品公司。
杜愚在该食品公司下过车间搬冻得硬梆梆的生猪肉,进过餐厅替人开门端盘子,美其名曰轮岗实习,最后开始跑业务。后来他告诉陈非,在他干过的所有事情中,还是端盘子最舒服,不必受冻,不必挨骂,尤其是不必挨骂。
他在几个月后被炒鱿鱼是因为业务完全做不下去。去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餐馆推销牛肉,开口之前先血压急升,稍微被人使一点脸色就如丧考妣,三个月下来一单业务都没做成,半年试用期一满直接走人。此后他卖过保险,当过房屋中介,上门推销过壮阳茶,还被警方从传销课堂上现场解救过一次,始终脱不了从血压急升到如丧考妣的模式,没有一样做成了,所有的工作统统只拿到底薪。
杜愚对陈非总结说,读了十六年书,全读到狗身上去了。陈非说不然,其实把我的脸皮分你四分之一,再把胡二的胆量——职业枪手嘛——分你四分之一,你就完整了。但无论陈非的脸皮还是胡二的胆量,终究没法分给杜愚,所以杜愚没法完整。
这之后过了半年,一次同学聚会,杜愚也来了。众人说起近况,杜愚说自己现在卖文为生,有个冠冕的称谓叫自由撰稿人,听得大家虎躯一震,个个肃然起敬。
“哎呀,真没想到我们这帮人里也能出个文化人!”胡二赞曰。大家倒是都知道杜愚上学时爱好舞文弄墨,还是系文学社的副社长,时常有些酸不溜秋感世怀伤的小诗小文油印在文学社的月报上,贴在各宿舍门口供人围观。
陈非追问杜愚有何自由大作问世,杜愚略显尴尬,说主要写一些杂志稿,“有那么两本书还没出来”。此后话题一转再转,大家的兴趣都转向王小骚的恋爱传奇,也就没人去关注杜愚了。
前些日子杜愚发来短信,说自己搬到了天通苑,陈非去电问候。电话里杜愚显得很忙碌,连说自己在整理行李,很快挂掉了,所以其他细节陈非也并不很清楚,就是记住了房租只要三百块。可见杜愚有可能陷入了,或者说再次陷入了经济危机。杜愚和陈非关系挺好,大学时全体男生都抄杜愚的作业,抄出了革命友谊,现在杜愚有难,陈非自然不能置革命友谊于不顾。
第二天上午业务一处糊完了所有信封,堆在一辆手推车上,陈非把车推进电梯,送到楼下邮局。邮局的小马脸都白了,咒骂陈非不想让她下班。陈非耸耸肩,让她把诅咒对象换成处长的尊名。假如小马能把处长咒出点毛病来,一直病到包装机械展结束,陈非就请她吃饭。
这之后的几天,除了到现场盯布展,陈非把剩余的时间都用来打电话。陈非不是杜愚,脸皮厚得大功率钻机也钻不进去,但脸皮厚并不能直接转化为绩效。愿意出国参展的展商基本都跟着总代理的那家展览公司走了,陈非舌灿莲花,也不能劝服别人跟着他走。有一家做吊灯的厂商被陈非连续骚扰了三天,忍无可忍之下怒吼一声:“我们厂明天就倒闭了,别再打电话来了!”
陈非撂下电话,哈哈一笑,决定放弃。老板拍脑袋拍出来的这些展会没法给他提供业绩了,看来需要自己寻觅一些新项目。为了太后的终极要求,为了还能每周末牵着苏小麦的小手在街上耍宝,陈非只能绞尽脑汁。
一个好消息是太后总算走了,坏消息是人虽走,余威犹在。太后在陈非面前仪态万方,话只说半截,在苏小麦面前就没有半点客气的。苏小麦在电话里表示压力很大,哭诉说自己一辈子听到的“房子”两个字也没有这一周听到的多。陈非只好把自己这一辈子所知道的安慰话全掏出来,说到嘴角起泡。陈非上火了,不只嘴角起泡,额头上还长出一个疙瘩,钻心地疼。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只剩下了两样事物,那就是房子和额头上的疙瘩,这两样东西让他筋疲力尽、委顿不堪。
周五的时候,处长还想要陈非周末加班,陈非指着额头上的疙瘩告诉处长自己得了皮肤病,如不赶紧医治恐怕把展会现场都传染个遍。处长受惊之下,提前半天放他走人。陈非回到家,大睡一觉,周六赶早搭车去往天通苑。
天通苑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几年前陈非去那里参加一个网友聚会,因为弄错了大门,足足多走了一个小时的路,这让他对天通苑的硕大无朋有了直观的印象。这个地方总让他想起一个扩大版的桃花源,人民在其中自给自足,鸡犬相闻,不必和外间通声气。
天通苑的房价曾经很便宜,有些人闻风而来,看着公车站的盛况倒抽一口凉气,又退却了;有些人闻风而来,聪明地预见到了未来的沧海桑田,果断下手。果然后来地铁通行,人口膨胀,人群纷纷迁移至此,房价开始飙升,那些当初在此地买房的人都很高兴,纷纷在房里弄出隔断,改造成群租房租给没钱的人。一个人三四百块不算什么,八个十个或者十七八个凑在一起就是不菲的数额,体现出人多力量大的真谛。
陈非从地铁钻出来,摸到杜愚的住处门口。杜愚开门出来,整个人显得白了不少,那是因为他成为了光荣的自由撰稿人,从此坐在家里干活,不必出门饱尝风霜的缘故。但同时他也瘦了不少,可见这个活儿并没有想象中好干。
“屋里没法坐,到处是东西,”杜愚说,“出去走走吧。”
“行,没问题,”陈非说,“我知道天通苑地方大。不过已经中午了,先找地儿吃饭吧,我请客。”
杜愚脸上一红,嘴唇蠕蠕而动,似乎是想说出点“我的地盘我请客”之类的话,但最后没有说出来。陈非可以想象他的窘迫,禁不住在心里琢磨:自由撰稿人听起来不是满光鲜的么,怎么混得浑身上下一股子方便面味儿?
杜愚把陈非带到一家专卖各类便宜盖浇饭的中式快餐店,正准备拉门,陈非一把拽住他,把他拽进了隔壁的涮肉坊,二话不说先要了四盘羊肉。杜愚也不多说,等水开了就开始一坨一坨往汤里扔羊肉,看得陈非叹为观止。就好比有些人吃素是因为吃不起肉,有些人吃素是为了减肥,陈非在家里也常吃方便面,那是因为他不会做饭。而看杜愚的状态,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连方便面的肉渣都未曾见了,这意味着他吃的方便面不会超过一块钱一包。
过了很久陈非都还能回忆起那家涮肉坊。那是一家新开的店,所以窗明几净,地上没有陈年的油污,墙壁也没有被熏得发黑。那家店门脸不大,门上挂着“开业酬宾满一百返三十”的大红横幅,颇有几分喜气。服务员有点笨手笨脚,酒精炉点了三次才点着,不过态度很好,上完菜后恭顺地垂手站在一旁。杜愚就在服务员的注目礼中把四盘羊肉吃得精光,陈非招招手,让服务员再来四盘。那一天天气不错,虽然有风,但阳光明媚,透过玻璃窗照进店来,杜愚低着头,在跳跃的光斑中大口吃着羊肉。两个人在此期间没有说一句话。这一幕和陈非在羊蝎子店里劝杜愚离开北京的场景何其相似,让陈非恍然间有点dejavu[3]的错觉。
陈非突然想,如果有人把这一幕画成油画,应该取个什么样的标题呢?《食》?《饿》?最后他觉得,最恰当的标题是两个字:《北京》。
“你一个作家怎么混成现在这样?”等到杜愚吃饱喝足,打出响亮的饱嗝,陈非终于忍不住问,“我还一直拿你教育苏小麦多读点书长长文化呢。你不能这么快就变成反面典型。”
“你怎么拿我教育她的?”杜愚反问。
陈非愣了愣:“当然是说你……才华横溢,特立独行,风华正茂什么的了。说真的,我们都特羡慕你,不用每天朝九晚五心里总问候着老板全家的生殖器,敲敲键盘人民币就长出来了,多好!”
“我告诉你我干的是什么活,”杜愚说,“跟我回去。”
于是陈非结了帐,和杜愚回到出租屋。杜愚和另外五个人挤在一个小间里,房内放了四张上下铺的双人床,三张住人,一张放行李,这样的格局立即让陈非心生亲切之感。
“简直和大学宿舍一模一样嘛!”陈非赞曰,“连脚丫味儿都差不多。”
杜愚没说话,从上铺拿下来一沓装订在一起的厚厚的打印纸。陈非拿起来一看:“你不能欺负我没文化。虽然我读书少,但电影和电视剧总是看过一些的,这分明是《雾都孤儿》嘛,小时候在正大剧场看过,感动得人稀里哗啦的。”
“没错,这就是《雾都孤儿》。”杜愚点点头。
“那你要干什么?抄袭么?”陈非不解,“要抄也得抄点没名气的吧?如果一本书连我这种档次的都能认出来,你还去抄它,也太失败了吧。我知道这年头群众智商低,但不能过分低估这种智商……”
“我不是抄袭,是翻译。”杜愚说。
陈非怪叫一声:“小杜,我们多少年交情了,别蒙我。你那几把刷子还搞翻译,我可以去航院教大学物理了!”
“你听我慢慢说,”杜愚说,“其实就是书商想出世界名著赚钱,但又舍不得花钱买别人的翻译,所以就把这些翻译好了的东西拿来改头换面,这个地方多一个断句,那个地方换一个形容词,伪装成自己的翻译作品,比真正的翻译价格便宜得多。”
陈非明白了:“这不就是做枪手嘛,和胡二替人考试差不多。原来你成天就做这个。”
这只是其中之一,杜愚还做了很多其他的事情。比如某些文字工作室炮制垃圾玄幻小说,根据一个大纲扩写出一些让人便秘的糟烂故事,杜愚替人编过大纲,也亲手写过故事。故事里的神勇男主角英俊潇洒武功盖世,总是不停地和各种各样的稀奇敌人动手,每隔三五十页就要睡一个女人。杜愚捏着鼻子写完一本,让男主角睡了三个女人,遭到书商严厉批评,因为其他人的故事里都至少要睡五个。这样的故事每千字给三十块钱,倘若交稿超时还要扣钱。
此外他还编写过植物百科全书。某些书商把自己麾下的产品改头换面隔三差五就重新出版一次,改头换面的工作都由杜愚这样的人来干。把上一本书里的内容复制过来,每个句子做一些修饰变型,比如“美丽的”改成“漂亮的”,“香气袭人”改成“花香怡人”,很快一本新书就可以攒出来。这种活儿更便宜,千字二十,和修订世界名著差不多。
陈非拿着杜愚炮制的玄幻小说在手里翻,边看边乐:“这霓裳仙子凭什么要爱上慕容惊天?中午才见面打了一架,晚上就陪他睡,第二天没想明白还要去找他睡。封面挺好看的,这女的衣服穿得真少……你怎么净干这种活儿?照我看和卖猪肉也差不到哪儿去。”
“比卖猪肉还不如,”杜愚忧郁地说,“这根本就是有辱斯文。可我没办法,不干这些活儿挣不了钱。我写了好多稿子,四处投稿,大多没人要。而且杂志稿费那么低,发钱比乌龟还慢,拿到手也不顶事。我还想到网上写网络小说,不是说可以年入百万么,但我写的东西压根没有人点,别说百万,一百块都挣不到。”
“别管什么狗屁斯文了,反正这年头斯文早就被糟践坏了,要有人给我发钱我也成天敲键盘去,”陈非说,“关键是我觉得你也没挣到什么钱。”
“确实没挣到太多,”杜愚说,“书商总是拖欠,有些还赖账。这不比上班,工资总能有保证,很多时候连续两三个月都只是白忙活。”
“我头一次发现原来有个老板也是一种幸福……”陈非嘀咕着,“那你打算怎么办?还接着干?”
“不接着****还能干什么?”杜愚反问。
“那你还非要呆在北京,回家去不成么?”陈非嘀咕着。这个话题又陷入了两人之间的死循环,让陈非很没有情绪。他很清楚,自己能代表某种北京的生存状态,杜愚则代表着另外一种状态。在他的眼中,陷入杜愚这种状态的理应及早抽身,走为上策,但杜愚式的固执几乎存在于每个人身上,好像人人都想和北京一拼到底,直到你死我活为止,哪怕为此搞得自己挤在群租屋里浑身方便面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