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非羡慕杜愚的自由时,杜愚正陷在自己自由的生活中七窍生烟。这又是一种围城,人们总是看着墙外的东西干流哈喇子,没有发现墙外的人也正看着墙内眼红。
杜愚在天通苑已经住了有些时日。改写世界名著的活儿干完了,拿到了几千块钱,可以让他暂时不至于看到涮肉坊都两眼发直。但这几千块钱也得省着花,因为在自由的生活里,谁也不知道下一笔钱会什么时候从天上掉下来。
前几天他的一篇豆腐块文章终于拿到了稿费,汇款单上明白无误地印着“二十元”的字样。杜愚为了这二十块钱仍然单独跑了一趟邮局,连邮局的大妈看他的眼神里都有一种高深莫测的笑意。显然她不大可能是因为杜愚英俊潇洒充满魅力而对他笑,那么这种笑多半处于讥嘲。
杜愚倒是无所谓,在北京这个地方,被人讥嘲几乎是一种常态。如果把杜愚的生活用数学公式来简述之,其中一定包含着“被嘲笑”这个常数。比如他帮人改写烂得实在不能看的韩式言情,写了个样章就被打回来,理由是他完全不懂得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写出的东西像五十年代的革命青年开舞会。比如他写垃圾玄幻小说,写完后让书商十分挠头,还得找人重新润色(稿费当然从杜愚的所得中扣除),因为写完一本书男主角才睡了三个女人,这样的男人在玄幻小说里简直和太监没什么区别,而且不具备大学中文系水准以上的读者压根看不明白男女主角到底干了些什么,很大可能会以为两人正襟危坐了一夜背诵毛主席语录。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例子可以举,但杜愚始终咬紧了牙关坚持着。虽然经常吃方便面的时候连一根火腿肠都加不起,他还是会每周往家里打一次电话。杜愚在电话里总是谈笑风生,告诉父母他很好,一切都很好,现在他写书能赚不少钱,只不过因为自己租了个单间住,开销也稍微大点,但过段时间肯定就能有积蓄了。父亲城府深,只是淡淡地表示他知道了,母亲却沉不住气,每每在电话里就开始哽咽,赞美上天有知,让吾儿终于有所出息,光宗耀祖。杜愚每次打完电话晚上都睡不着觉。
七岁的某一天,杜愚跑到父亲的办公室,发现父亲正在被上级训斥。那时候父亲是一个小科员,训他的人不过是个科长,但摆出的气势就像里根。
里根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指缝间架着一根烟,面前摆着一个茶杯。父亲站着,虽然身材高大,却刻意地弯着腰,还不住在点头。里根说一句,杜愚的父亲点一次头,里根端起茶杯,发现里面没了水,父亲立即拿起水瓶替他倒水。里根点点头,等父亲把水瓶放回去,继续开训。
七岁的杜愚当时并不明白科长究竟为了什么训父亲,给他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是父亲面对着一个小小的科长所表现出的绝对的驯服。而那几乎是杜愚的父母一生的写照。他们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南半球一片树叶坠地都可以让他们心惊胆战。
后来杜愚也差不多走过同样的道路,从小到大他没有打过一架,无论谁把手指头戳到他脸上,他都会默默地承受,然后等着对方收回手指,脸上的肌肉重新弹起。陈非虽然也总挨打,那是因为他从小体弱,但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至少他敢于出手,至于事后会去哪家医院缝几针再议。而杜愚并不瘦弱,却绝不敢亮出拳头。他甚至连吵架都没和人吵过,每每有人骂他就干瞪眼不知所措,像是被人类网进网兜里的癞蛤蟆。
杜愚在天通苑住得并不开心,这种不开心由很多因素构成,但最直接的、最能摆在明面上的一点是,群租的生活太伤脑筋。这点倒是不必奇怪,不伤脑筋的群租生活只怕还没有在地球上出现过。所谓“群”,是一种很可怕的概念,将空间分割得支离破碎,让人们的生活强迫交错。
在杜愚租的房子里,不同的人有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合在一起就是房客毛病百科全书。隔壁屋的一对东北小夫妻拿吵架当乐子,天天晚上演二人转,演到兴起还要动用凶器,杜愚经常看到他们早上从屋里扫出许多疑似碗碟的碎片。和他同屋的一个山西人,其脚也秉承了山西老陈醋的优良传统,老而弥厚、回味悠长,有所谓余味绕梁,三日未绝之说。另一间屋里的一个四川姑娘有洁癖,每天至少洗两个澡,占用卫生间不说,水费也猛往上涨。其他有爱吃韭菜吃完了老放屁的,爱玩网游每天玩命砸键盘的,每天深夜煲电话粥对着听筒唱周杰伦的,当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妙处。
杜愚睡觉向来不踏实,估计有点轻度的神经衰弱,每天夜里室友们的折腾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所以他索性调整了生物钟,晚上工作白天休息。这样做的好处在于白天屋里的人除了他基本都出去上班了,他可以安安静静无人打扰地睡觉;坏处在于昼夜颠倒的生活严重影响内分泌,他渐渐变得眼窝深陷、心烦易怒,脸上像雨打沙台一样生出深深浅浅的疙瘩。
差不多就在陈非的包装机械展开幕的时候,杜愚找到了一个新的活计,为某位著名的儿童文学家做枪手,撰写少儿版的知名科学家传记,例如开水煮手表放风筝捕捉雷电之类的蠢事。该儿童文学家著作等身,向来为杜愚所佩服,等到接下这个活,他才明白著作等身的背后都是枪手们的血汗,所以也就不再佩服了。
该儿童文学家虽然自己不动手,对文章却有相当的要求,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必须完全仿照他的文风,差半毫米都不行。为了证明自己不差这半毫米,杜愚首先要做出几个像样的样章来,在此之前他不得不先找来儿童文学家的大作拜读。
读着读着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位儿童文学家名气不小,水平却明显不高,写出的东西颇有几分小升初毕业考试作文的风采,和他童年时代读过的林格伦[5]、罗大里[6]、普鲁士勒[7]等人的差距之巨大,几乎就是潘长江和姚明站在一起。但这位作家很畅销,而杜愚写的东西怎么都卖不出去、只能靠做枪手维生,这就是差距。在这种差距的制约下,杜愚之流只能在心里腹诽一下儿童文学家的欺世盗名,然后绞尽脑汁为了他的欺世盗名添砖加瓦。在杜愚看来,一本好书能让人如饮醇酒,一本坏书只能让人便秘,儿童文学家以醇酒之名行便秘之实,着实可恶。
杜愚在大学时很希望自己日后能成为一个作家,为此他每个月都兢兢业业在文学社的油印小报上发表自己的东西,可惜从来没有收到热心读者来信,倒是文学社的小报从来都是布告栏上最快被各种广告所覆盖的。所以可能存在着一些有潜力给杜愚写信的热心读者,但由于广告覆盖速度每次都很快,这个猜测也无法证实。现在他如果替儿童文学家干活儿,到时一定会有很多来信,但那些来信不会有一封是寄给他的。
杜愚花了几天工夫,慢慢总结出一些这位儿童文学家的写作规律。例如他笔下的小姑娘,全都有着银铃般的笑声,估计儿童文学家可能是在合唱团长大的;他笔下的英雄人物,出场时都有着冷硬的脸,到最后一定会转化成满脸笑意,所以他又有可能是在相声世家长大的;他最喜欢用的两个词是“果不其然”和“恍然大悟”,一篇两万字的小说能用出三十四个“果不其然”和四十八个“恍然大悟”,说明他的人生是在一连串的一惊一乍中前行的。
总结出了这些规律,要模仿儿童文学家的文笔就绝非难事了。杜愚很快炮制出三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和儿童文学家的亲笔一模一样,他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一句:我******真是个天才。
天才把样章用电子邮件发给了儿童文学家的工作室助理,一时没什么事可做,决定玩两局游戏。他的笔记本电脑是大学时省吃俭用买的别人淘汰的二手机,最大程度也就能跑跑星际争霸,所以他也只能玩星际。杜愚不擅长任何游戏,大学时无论和别人联星际还是联CS,基本都被虐得找不着北,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和电脑对战,还经常被电脑干掉。
杜愚玩星际只会用神族,对战电脑只有一个招数,那就是堵口憋航母,因为电脑AI偏低,往往对航母的攻击毫无办法。在顶过了电脑的几波骚扰之后,他的航母数量达到了七艘,已经可以出去溜达一圈了。但刚刚编好队,还没有出发,电脑屏幕忽然一花,那些金灿灿的航母和遍地的水晶、机场、兵营、龙骑士、地堡一道消失不见,化为了一条条在屏幕上上下晃动的黑白线条。
坏了,电脑出故障了,杜愚心里一沉,这意味着又要去送修了。这台电脑老早就过了保质期,修一次都得花上不少钱。他上一次不小心把一杯水泼到了键盘上,导致键盘失灵,不得已拿去送修,对方张口就报价五百大洋,差点吓破他的狗胆。好在键盘坏了总有办法解决,他到中关村二十块钱买了个便宜键盘,外接在手提上使用,一直用到现在也没有舍得花五百块钱去修一次键盘。
但显示器不能不修,杜愚不是神仙,不能面对线条乱窜的电脑打字。他把电脑重启了七八遍,终于确定重启大法也不能拯救失灵的显示器,只能骂了几句娘,叹了几声气,把电脑塞进那个破旧的电脑包,出门走向车站。总算运气不错,天通苑附近就有一家该品牌电脑的维修点,只需要坐两站路,不然这么破旧的手提再屡次颠簸到中关村,只怕死得更快。
走进维修点大门,接待处的小姑娘热情地招呼:“哟,又来啦!”
“是啊,又来了。”杜愚没精打采地接过接待员递给他的号码,把手提放到前台。这家维修点生意清淡,一天中大多数时候可以打麻将,但仍然固执地把自动放号机摆在门厅里充数,属于典型的脱了裤子放屁。一般而言,顾客如果直接走向前台,会比拿号节约更多时间。
“那我先回去等了,”杜愚描述完症状后,对工程师说,“如果修理需要什么费用,麻烦先通知我。这机子太旧了,修理太贵的话,不如换台新的。”
杜愚每次必说这句台词,其实不过是希望对方能尽量把价格压低一点,真出了什么状况,他也只能咬紧牙关去修,不然买台新的最低也得两千多块钱,那对他来说是笔巨款。陈非经常调侃某著名低价品牌笔记本:“xx牌笔记本就是好,一台的钱可以买两台,一个用,一个修,保证任何时候都有手提用。”
即便是xx牌笔记本,杜愚也舍不得掏钱买,他觉得自己的脸上写满了“悲哀”两个字。来到公车站站了几分钟,他忽然想起:现在已经没有干活的家伙了,那么着急回去干嘛呢?于是他索性离开车站,步行走回去。
两站路并不算太远,假如放在北京的背景之下,甚至可以说,两站路完全不是距离。但杜愚走完这两站路后仍然出了不少汗,这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变虚弱。很显然,长期不运动的人身体都会变得不怎么好,如果不运动还饱食终日,就会变成陈非,如果连饭都吃不饱,那就是杜愚了。
杜愚一边走,一边听着一辆辆汽车从自己身边掠过,掀起的灰尘不断钻进口鼻,这让他有点怀念起家乡的那座小城。在那里没有那么多的汽车,坐上出租车二十分钟就可以绕遍整座城。他还记得自己童年时代和玩伴们在大街小巷里狂奔,无论跑到哪里,都不必担心迷路,因为城市就只有那么大,每一处角落都已经牢牢记在心里。至于北京,即便是娴熟的出租司机也时常有不认识路的状况,人们生活在这座大迷宫里,穷其一生,也不可能窥探到它的全貌。但也许正是因为这种魅力,人们才趋之若鹜,一定要到北京来挤群租房、蹲地下室,一定要到北京来在公车上肉搏,一定要到北京来站在天桥上、望着身下的滚滚车流发呆。
那是杜愚经常做的一件事情。天通苑某个地铁站附近有座天桥,上面摆满了地摊,杜愚就经常在地摊的缝隙里找到一个立足之地,从天桥上往下看,无聊地数着过往的车辆,五辆、十辆、五十辆、一百辆……他不敢找那种空旷清冷的天桥,因为他很担心,那种可怕的寂寞与孤独会产生一种推力,推着他纵身跳下去。
这是他经常做的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座高高的大厦顶端,身下是灯火辉煌的北京城。那些璀璨的夜灯连成一片地闪亮着,让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却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吸引力,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召唤着他靠近。在这些梦的结尾处,杜愚总是无法抗拒那种巨大的诱惑,无一例外地跳向那些灯光,然后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拥挤的出租房里,下铺的哥们正在磨牙,隔壁传来连墙壁都阻挡不住的响亮鼾声,汗味和脚臭味弥漫着整个房间。那种巨大的落差每每让杜愚怅然若失。
晚上杜愚无所事事。每一次把手提电脑拿去送修之后,他都会经历这样空虚无聊的夜晚。他觉得电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一次性的投资之后,就能够解决好几年的娱乐需求,实在是穷人最好的陪伴。杜愚写小说,经常虚构一些娱乐场景,酒吧、迪吧、练歌房、保龄球馆乃至于档次更高的高尔夫球场、高档会所之类,笔下的红男绿女们分不同的消费层次恣意享受着生活,但这些地方他实际上一次都没有光顾过。除了航院内及附近那些人均消费不会超过四十块钱的小饭馆,杜愚的夜生活基本就是自习教室里度过的,等到了毕业之后,就只能在床上陪着电脑度过了。他有一张专门用来支在床上的小方桌,从航院一直带到天通苑,是他手里唯一有的一样家具。到了晚上,支起小方桌,打开电脑上上网玩两局星际,下几个电影来看,一个个孤独的夜晚就这么被消磨掉。
而每到电脑送去修理的时候,杜愚就会有点不知所措。倘若是在读书的时候还可以去上自习,现在没有自习可上了,他不知道该干点什么。要说看电视吧,基本没有他喜欢看的电视节目,何况这个群租房里的电视频道每天晚上都被争来抢去,很难看到超过十分钟的囫囵玩意儿。要说看书吧,杜愚手里就没几本书,因为买书太贵,看不要钱的电子书比较划算。要说聊天吧,杜愚在这里住了几个月,竟然还有一两个室友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当年在航院能和他说话的人原本也寥寥无几。
最后他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在附近无目的地闲逛。后来天黑了,他站到了天桥上。身边是吵嚷不停的叫卖声和划价声,这些声音让他意识到自己还在人间,不会被下方的滚滚车流所诱惑。
杜愚在无所事事中过了两天,几次想要去网吧,又舍不得每小时两块钱。幸好两天后电脑修好了,杜愚又找回了精神家园。实际上在送修的第二天,维修站的客服小姐就打来了电话,告诉杜愚电脑的排线坏了,换一根需要二百五。这是一个绝妙的价格。
虽然这是一个很漂亮的价格,但仍然是令杜愚难以承受的。所以他在电话里磨了很久,把价格说到一百五,没法再下去了。
无论怎么样,没有电脑的自由撰稿人好比没了嘴的宋祖德,杜愚在痛苦中煎熬了半个小时,还是不得已掏出一百五十块大洋换了根排线,这比从他身上割块肉还痛。肉痛之后,杜愚拿回了又能恢复工作状态的电脑,憧憬着下一笔活能赚到足够的钱,让这台古董级电脑有寿终正寝的机会。这样的憧憬他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可惜每次拿到的钱都比预计的少。
妈的,下一本书老子要让男主角睡十个女人,看他怎么扣我钱!杜愚咬牙切齿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