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袭之三
鹰啼过后，又是三个敌人从破裂的窗户处跃入议事厅。狂风涌进来，再次于厅中大肆搅扰。火把纷纷熄灭，四周不由暗下去。
骆闻秋见敌人来了援兵，赶紧冲到骆来夏身旁，全神戒备。他再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义兄。对方气息微弱，不知还能撑多久。五名魔剑来不及拦他，站到数丈外恭迎来者。
新来的三人走到大厅当中，在离骆闻秋不远处停下。左首那人突然扬手，数十点火花自掌中打出，随即猛然一亮，几十朵火焰在大厅四壁上绽放开来。火焰呈深碧色，妖异而邪气。不知为何这些火焰竟能附在石壁上燃烧。每朵都有拳头大小，经久不息。
“盛名会的四会主，居然做了白山黑水盟的随从。”
骆闻秋按捺不住心中的鄙视，公然嘲讽对手。
江湖传闻白山黑水盟的阴三昧精通奇特的异能，可以掌发火焰。不过方才出手的却是个女子，面黄肌瘦，满脸病容。盛名会四会主曾泪儿正是这副模样。看来盛名会和白山黑水盟相交非浅，不然怎么阴三昧会传曾泪儿功夫？阴三昧身为盟主聂尽欢的副手，深得其信任，但在江湖中更加神秘。据说此人功力非凡，是不可多得的高手。不过没人了解阴三昧的师承，甚至说不出他的样貌。
同时骆闻秋更注意三人中唯一的男子。此人身材健硕，仪表不凡，目光深邃，令他生出琢磨不透的感觉。
“落雨堂，今夜要从江湖除名了。”
男子手持一杆丈许长的大枪，双眼牢牢盯住墙上悬挂的巨匾。声音冰冷，猖狂和得意之情尽显无遗。
“南宫彻，别把话说满了。”
骆闻秋淡淡回答。对于盛名会的情况他了解更多，深知二会主南宫彻极难对付。南宫彻手里那杆枪通身漆黑，连围绕枪刃的一团黑穗也不例外——江湖中谈之色变。黑色，正是地狱的颜色。今晚恶战难免，只怕自己和二哥都将葬身于此。但不到最后一刻他决不放弃。再等等。他飞速想到。只要大哥和雷掌堂能赶来，落雨堂尚有一线生机。
“认命吧！骆闻秋。你知道她是谁？”
说到最后南宫彻狂妄的姿态忽然收敛了几分。敌人当中还剩下一个不知身份。对方始终未发一言，披着青色斗篷，并且蒙着面纱，看其婀娜身材无疑是女子。骆闻秋始终在留意，猜不出是何方神圣。既然南宫彻如此介绍，显然和盛名会无关，而且大有来头。
“聂乐乐？”
他猛然想到对方的身份，脱口而出。刚刚恢复的冷静又消散了。
如果要问一个江湖人，谁是当今武林中最让人畏惧的人物？答案大有可能落在聂尽欢身上。十六岁时，聂尽欢在一个雨夜之中找上纵横关东的“毒拐”姜玄，痛下杀手。对方全家大小三十五口无一活命。自此聂尽欢一战成名，随即加入白山黑水盟，开始了血腥的杀戮生涯。他生性冷酷狠毒，武功计谋都是上上之选，亲手造就不知多少令江湖震动的惨事。聂尽欢树敌极多，但一直没人能惩治他。后来聂尽欢顺利登上白山黑水盟盟主的位子，风头一时无两，终于成为黑道翘楚。
聂乐乐是他的亲妹，年纪尚轻，便被江湖中视为北方第一霸道的女剑手。她秉承其兄作风，行事异常狠辣。数年前她在落叶山庄大打出手，伤了有仁义之名的魏家三杰，并废去他们武功。接着又劫走白道巨擘“荡寇”照拂的一批红货，连败对方十七位好手，大加羞辱。如此恶行令人发指，惹出来驰名东南的笔法名家尤亢。他刚宣称要惩戒聂乐乐，便失去踪迹。不久有人在南方某地发现尤亢的兵刃判官笔，多半本人已遭不测。白道群豪大为震怒，于寒水坡召开英雄大会，决议声讨这个搅闹江湖的魔女。之后白山黑水盟出面了事，聂乐乐也退居关外。不过几位英雄大会的发起者突然一起归隐，据说遭到了残酷报复。自此江湖中的正义人士莫不将聂乐乐视为眼中钉，必欲杀之而后快。只是她剑法很高，行踪飘忽，背后又有兄长当靠山，至今自在逍遥。聂乐乐的成名兵器是一柄小剑。剑身闪烁紫芒，刃窄而薄，锋锐无比。此剑大有来历。百年前名满天下的刺客敖沾尘拥有一柄利器，在他退出江湖后交给铸剑大师欧阳晓，请其销毁。欧阳晓却不舍得；将原剑熔了，铸成这柄小剑。后来被神秘的无敌刺客秋桥得到，留给他唯一的女弟子。那女子习惯独来独往，出手奇快，往往剑光闪过之后敌人已没了性命，所以此剑唤为“惊鸿”，正如惊鸿一现。多年前此女失去踪迹，惊鸿剑也没了声息——不知为何后来随聂乐乐一起现身江湖。传闻惊鸿剑出手时隐带呜咽之声。敌人闻之，未战先怯。
莫非它就是惊鸿剑？
骆闻秋望着聂乐乐腰间的佩剑，提醒自己务必小心。他打量眼前的蒙面女子，回忆起听说过的那些雷霆手段，心头越来越沉重。山风仍在议事厅内肆虐，毫无停歇的意思。但是气氛越来越压抑。只怕一场大风暴就要来了。
墙壁间蓝火明明灭灭，映在聂乐乐身上则是一片青光，令她显得非常神秘。谁也说不出她要做什么。“魔剑七劫”中剩下的五人和盛名会的南宫彻曾泪儿都在等她表态。这时聂乐乐忽然动了，手已摸上剑柄，径自向骆闻秋走去。
曾泪儿暗中舒了一口气，心中如释重负。落雨堂要完了。
其实她曾经担心。这次对付落雨堂，盛名会在明，白山黑水盟在暗。连番硬战过后，后者损失很小。何况包括盟主聂尽欢在内的真正高手并没出动。盛名会始终冲在前面——再不尽快征服对手的话，即使得胜也要因消耗过大而伤及根本。到时白山黑水盟未必会客气，说不准趁火打劫毁了盛名会。作为会主她自然清楚两家的关系无非是彼此利用。只有落雨堂迅速垮掉，盛名会才不必有如此顾虑。因此她乐意看到聂乐乐出手。无论骆闻秋是否还有一战之力；紫邙山剩下落雨堂许多人手，后面必有激战。那些人只要听说是白山黑水盟杀了骆闻秋，一定全力报复。到时候白山黑水盟的损失就大了。
五把魔剑则是另外一种想法。他们盼着盟主的妹妹能为两位结义兄弟报仇。聂乐乐的确冷酷无情，平时在盟内无人敢惹。他们很少和对方打交道。聂乐乐其实不怎么参与白山黑水盟的事，即便平日同在长白山上，她极少露面。若不是临战前阴三昧有要事离开，也不会有聂乐乐突然加入。无论如何，总好过借助外力由南宫彻出手对付骆闻秋。今晚七剑栽了跟头，这么多年刀山火海闯过来的好兄弟一下折了两个。如此大仇，当然要由自己人报了！
一阵奇异的紫光闪过，聂乐乐终于出剑。却是刺向站在她身旁的南宫彻！
剑已到咽喉。南宫彻来不及闪避，惊鸿剑实在太快。黑芒闪过，长枪攻向聂乐乐胸膛。如果剑势不改，自然可以刺穿他的喉咙。但聂乐乐的五脏也要被击碎。情势太急，南宫彻只能用这种围魏救赵的手段。
旁边曾泪儿从惊愕中清醒过来，连忙出手。右拳一挥击向聂乐乐面门，左手则悄悄打出两枚金针。右拳是虚招，意图令聂乐乐分神。左手发出的暗器才是精华。曾泪儿算准暗器可以在先一刻打中剑锋。只要剑锋走偏，南宫彻就不会死。
聂乐乐再次变招。她忽然撒手，撤剑。离开了主人手掌的惊鸿剑忽然加速，疾飞向南宫彻，去势比太阿攻击骆来夏的阔剑更快了数倍。同时她身体在空中巧妙无比的一旋，避开南宫彻的索命枪和曾泪儿的拳头。曾泪儿大惊，清楚暗器再无法及时拦下飞剑。聂乐乐武功之高出乎她的预料。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等待紫色的剑锋钉上南宫彻的喉咙。南宫彻正向后仰倒，努力想避开飞剑。可终究慢了一线，剑还是刺中了他。曾泪儿亲眼看到空中爆起了一点小小的血花。
接着聂乐乐身形一转，从令人不可思议的角度踢出一腿。曾泪儿侧身避开，又打出一枚金针，飞向对手面门。掌发火焰不过是她新学的招数，这种名为“柳金蟥”的针才是她的得意之作。有种蚂蟥外形如同柳叶，背上布满金色条纹，遇人畜紧叮不放，性子凶悍。曾泪儿偶然发现了一样植物，遍身长着黄色的短刺。她以这些刺制成暗器，并喂了药。针长不过寸半，两头尖中间略宽，看起来如同柳叶。假如刺入人体，见血后立即就会膨胀，长成数倍也不希奇。而且如果没有及时清除干净，必然后患无穷。
柳金蟥如闪电朝聂乐乐而来。对方却没闪避，以单手迎向金针。手掌接连几个动作，看似只是左右晃动，其实已用食指中指将针夹住，并卸去力道。随后聂乐乐猛将针一甩，反朝曾泪儿攻去，并且去势更急。曾泪儿迅速又发了一针，撞向弹回的暗器。聂乐乐拧身以鬼魅般的速度欺身而上，竟然越过暗器后发而先至，将双掌印上曾泪儿的胸膛。曾泪儿低呼一声，凌空飞退出两丈有余，狠狠撞中大厅的石壁。
此时“砰”地一声响，南宫彻重重倒在地上，大量的鲜血自颈间涌出。两枚金针刚好在空中相撞，各自落在地上。曾泪儿则顺着墙壁滑落。她勉励支住身子，不住喘息。变化无比迅速，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盛名会两大首领已是一死一伤。
聂乐乐飘落当场，身形微微一晃。刚才的激斗她消耗了大量内力，很不容易。现在是非常时刻，决不容有半点疏忽。她扫了一眼南宫彻的尸体，将视线落在曾泪儿身上。
“杀了她！”
这是聂乐乐首次开口说话，声音冰冷，却不失悦耳动听。
五把魔剑明白聂乐乐的意图。他们知道盟主有打算一并将盛名会除掉。不过事情来得太突然，想不到现在就会动手。既然聂乐乐下令，没人再有半分犹豫。五人邀功心切，一起冲向曾泪儿。委顿在地上的曾泪儿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看起来很可怜。见对方过来，她出奇得镇定，脸上看不到痛苦或者畏惧。或许因为这个人经历过太多磨难，对许多事都已麻木。
曾泪儿此生最早认识的字，当属“仇”字。在她的家族中仇恨代表一切，是生命的惟一意义。因为曾家在江湖斗争中被另一武林世家重创，死伤无数，她的祖父祖母未能幸免。那时她还不足满月，父母抱着她随着其他族人出逃，沿途不断遇到截杀，几经辗转后才找到一处避风谷。幸存者立下誓言，必倾尽所有力量，誓报此仇。
她的童年因此变成灰色，没见过家人们的笑脸。阴暗是所有人的表情。甚至天空也化为浓重的阴沉，看不到阳光。尽管曾泪儿太小，尚不懂得痛苦意味着什么，难免觉得苦闷。尤其每当父亲逼她习武练功的时候，那种感觉特别强烈。她讨厌沉甸甸的刀剑和繁复的武功招式。但她更不愿听到父亲的斥骂，于是勉强自己学习杀人的本领。年岁渐长，她习惯了枯燥的生活。命运不允许她选择，令她生来就陷入仇恨，恐怕一生都难以从中抽身。有时她不想如此。春光荡漾的午后，她也曾对着自己在溪水中的倩影出神，端详着年轻的面孔。虽然称不上貌美，她有一双相当动人的眼睛。可惜很快她会及时醒悟，自己不能辜负死去的亲人。她脸上天生带着泪痕，那是命运多舛的象征。除了报仇，世上的一切都与她再无瓜葛。
曾家终于等待机会，当她成人后仇家在江湖里忽然遇上大挫折，元气大伤。曾家倾巢而出，立即展开酝酿多时的复仇行动。连场巨斗后他们杀到对头老巢，将仇人们一个不留全部斩首。来之不易的大胜让每个人兴奋不已。有的泪流满面，不顾满身血污，与自己的兄弟姐妹抱头痛哭；有的跪倒在地上，不住感谢上苍；还有的又蹦又跳，大谈复兴家门的打算，急着追回已逝的风云岁月。面对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曾泪儿心里空荡荡毫不着力，没有欢喜或者悲伤，一股幻灭感油然而生。疲乏如幽灵般悄然而来，张开血盆大口将她从头至脚全部吞没，顷刻间将她嚼个粉身碎骨，半点渣滓都没留下。她瘫软在地上。父亲过来问她是否受伤了。她闭着眼不说话。父亲见她太累，不愿再打扰，等过了许久再过来看她，谁知连个人影也不见了。
必须脱身离开。曾泪儿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报仇这一页已在她的生命中揭过，之后根本不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她唯一能肯定的事情，仅仅是自己要离开家门——再受不了那份压抑。此后她确实没回去过，在江湖又经历了一些事，直到加入盛名会，做了会中的四当家。
在生死危机的关头曾泪儿忽然回忆起过去，往事一一掠过心头。眼下自己还不是被卷入仇恨？盛名会和落雨堂的深仇怎会善罢甘休？难道我逃不出仇恨的控制？她并不在意正走过来要对自己不利的对手，脑中只有这个念头不住盘旋。
五把魔剑完全不明所以。为什么对方死到临头，竟然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借着幽幽的蓝芒，他们可以看清楚曾泪儿的容颜。女子相貌平平，眼睛却很秀气，里面天生有股悲伤之色，似乎在为谁感到惋惜。
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同时涌上五人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