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装
在东峰外另有一处安静的小谷。这是落雨堂英豪们的埋骨地，一座又一座青冢坐落于此。曾经的热血儿郎化为忠魂栖在坟中，安然注视着外面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江湖。眼下小谷里又多了数十座新坟。许多人在此祭奠，打破了平日的宁静。
棺材已经放入墓穴，骆闻秋手执铁铲，默默向墓穴内填土。他不肯让别人帮忙，必须自己动手。想到二哥从此长眠于地下，骆闻秋控制不住心中的悲哀，大滴的泪水自眼角不断滴下。很久之前，他和二哥、小妹，还有骆生春，几个都是流浪儿。那年赶上饥荒，随后瘟疫横行，太行山附近饿殍遍地，不知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他们彼此间原本不认识，因为失去家人被迫结伴行乞。四个人吃了许多苦头，直到遇上义父收留他们。
骆闻秋心中一痛，想到叛堂逃走的骆生春，又气恼又愤怒。他连连以铁铲填土，棺材很快被埋了一大截，脑中跟着回忆起过去的旧事。
眼看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当时四个小孩几乎衣不蔽体，不知到了冬天该怎么活下去。乞丐大多拉帮结伙。他们因为年纪小被一个老丐看中，收留下来。平时他和骆来夏、骆生春各自在街头乞讨，由老乞丐在后面盯着，每天交上去讨来的钱，以此换一点残羹冷炙。骆晚冬年纪最小，他们仨讲义气愿意照顾妹子，不肯让小妹受苦。依照老乞丐的主意，三个人都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单裤。路人看到他们冻得全身发红，实在可怜，难免就会施舍。其实他们当时并不觉得很冷。因为老乞丐给他们涂了一种药粉——不知是什么——行乞前就把药粉涂遍全身，很快便感到燥热，即使寒风凛冽也不在乎。但药粉让人很不舒服。每晚他们必须好好洗干净，否则烧得人睡不着。
骆来夏当时个子最大脾气也不好，有次跟别人动手打架受了伤，又涂上药粉出门行乞。结果伤口很快就烂了，一直长不好。他们也不知该怎么办。随着凛冬降临，他和骆生春身上也有地方开始溃烂。可憎的老乞丐反而觉得这样更像长了冻疮，容易讨钱。三个苦命的孩子只能天天在街头跑来跑去，为了一点吃的奔波——直到他们撞见义父。那个威严的中年人赏了好多钱，三个人兴高采烈，扭头就去找老乞丐交钱，偷偷留下一点买了好吃的，再跑回去找小妹。四个小孩高兴地挤在一起吃东西，突然发现阔绰的中年人出现在眼前。慌张过后，三个男孩冲上去要拦住对方，让小妹快跑。可是他们根本沾不上中年人的衣服。对方却说，你们中毒了，快洗干净。后来他才知道那种药粉叫红信石，有点像砒霜。狠毒的老乞丐为了赚钱，就这样不顾他们死活。幸好有义父收留他们，带上四人回到紫邙山。
骆闻秋的视线落在不远处一座坟丘上。坟前矗立着高大的石碑，上面有一个令无数江湖人景仰的名字。义父，现在有二哥陪您去了。他心中不胜唏嘘，擦了擦眼睛。
“小秋。”
风梦泊从旁边走过来。骆闻秋放下铁铲，赶紧打招呼。
“五哥。”
“人死不能复生。”
对方的眼中闪过一丝伤感，安慰的话点到即止。
他默默点头。道理谁都明白。可是人在局中，又怎能轻易做到？
风梦泊的视线离开他，朝旁边看去。骆闻秋跟着注意那边。附近只怕站了上百人，很多牺牲的子弟都有家眷。身着丧服的老少妇孺各自在坟前哭泣，声音或高或压抑，有人哭倒在地，哀声漫野。他心里更难过。江湖争胜，要做英雄的倒在前面，剩下的却是这些无辜的家人。
“看那。”
只见有个素白衣服的女子站在不远处，身边则是叶眉。骆闻秋当然认得曾泪儿。对方穴道受制，戴着沉重的脚镣，这些天来一直在修坟。此刻神情萎靡，似乎已累得没了半点力气。他不懂五哥为什么要自己留意敌人，目中露出询问的意思。
“你看她在想什么？”
曾泪儿神色淡漠，多少显得悲哀。骆闻秋猜测对方是在担心自己如何收场，以试探的口吻回答。
“曾泪儿很狡猾，恐怕在盘算自己怎么脱身。”
风梦泊并没贸然同意，淡淡说着。
“她经历的变故比你多；即使旁边埋着齐商，未必会在乎。这样的敌人只想着如何活下去。你放不下的，比她多不少。”
听到五哥如此教训自己，骆闻秋有些惭愧，打算要说什么。风梦泊一摆手，继续说下去。
“你没有冷酷的性子，不必学她。小秋，论天赋你比很多人都聪明。想得太多，有时难免忽略性情。就像武功——将自己的性情发挥到极致，已经是天才的武功。”
顿时他再答不出话来。五哥说到了关键。自己心头隐隐存在着一个莫大的疑问，似乎答案就在这番话中。
留下骆闻秋凝神思索，风梦泊来到雷白身边。对方始终守在邢地坟前，见他过来，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近日发生变故之后需要处理的事太多，他们之间尚未做过长久的交谈。此刻该做决定了。
“送魔剑下山，让他们带什么信回去？”雷白开门见山。
“您说呢，三哥？”
风梦泊向来尊敬雷白。他被堂中子弟称为“五哥”，正是因为当年排名在沈行道、卫安良、雷白、邢地四人之后。而且雷白富于见识，在堂中说话的分量很重。
“退出抢占的分堂地盘，放回掳走落雨堂的所有人，退回抢走的一切财物——以曾泪儿交换——由小秋写信，交给齐商。”
显然雷白也看重骆闻秋，有意让对方代表落雨堂进行交涉。风梦泊同意，跟着说出自己的看法。
“小秋没经过大挫折，要多历练。”
雷白点头，却把话岔开了。
“你还是回来了。”他叹息起来。“其实既然走了，不该回来。”
风梦泊黯然不语，心里清楚雷白的意思。当年他离开落雨堂，很多人不明白是为什么。有人嫌他不负责任；有人觉得他有苦衷；甚至还有人猜他想接堂主的位子，不过是以退为进而已。没几个人会明白他是对江湖感到厌倦。当时骆堂主暴病身亡，并没提前指定由谁来接手——以他在江湖上的声望早被看成是落雨堂的象征——他决不希望继续下去。落雨堂是所有人的落雨堂，而不是风梦泊一个人的。当年雷白已经看出他心里的顾虑，所以此刻才会这样说。
“人在江湖。”
风梦泊轻声说起来，跟着口气变得坚定。“既然选了这条路，总要为堂里尽心尽责。”
雷白见对方如此坚决，收起感慨，吐出心头最大的忧虑。
“你现在回来，将来还会走么？”
苦涩的笑容浮现在风梦泊的脸上。雷白多少懂了，问题很难回答。他并非有意刁难，只希望化解最棘手的难题。有风梦泊在，落雨堂必然有希望。可是如果对方解决完眼前的危机之后又会离开，日后再遇上难题该怎么办？当年风梦泊几人先后出走，并没处理好他人接手的问题，所以有今日此祸。现在早早提出来，总比事到临头再为难要好。
“随我见卫长老吧。”说着转身而走。
风梦泊跟上。恐怕自己依然要坚持当年的选择，他想到，不过，这次必然要将堂里的一切处理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