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之所以是你们,是因为我;我之所以是我,只是因为你们。
——阿道夫·希特勒
晚上九点三十五分,帕秋全身发出轰鸣,以四十码的速度奔驰在城市的三车道的街上,道路中的汽车比往常来得少,稀稀疏疏的车灯与两旁的路灯相映衬,汇成了一条金黄色的蜿蜒巨流。
还有四十二分钟,任务完成。
驾驶着帕秋的驾驶员正打着电话,和家里的老婆商量着明天股市开盘时要抛掉哪一只股票,房价下跌说明股市前景不好之类的话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帕秋很好奇,如果有一天驾驶员意识到其实股市大盘也是由智能机器控制着的话,他是否再也不会去相信财经频道的那些所谓的专家预测。
他登陆了QQ,界面里有两个好友,一个是刚刚加进来的欧,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充满诗意仿佛一个久经情场的文人的名字——“悲伤的仰望”;而另一个就是那个取名叫“蒹草结”的女孩。很巧,两个人的头像都亮着。
“哎呀,那个蠢材把死猫死狗扔得到处都是,收拾起来都臭死了。”刚一上线,悲伤的仰望就对帕秋发来了自己的抱怨。
“不是死了五天的阿猫阿狗,你应该庆幸的。”帕秋冷冷地回答他。
“你的路线那么干净,凭什么我进口车要干粗活累活?”
“自己去问你的驾驶员。”
这时,那个忧郁的黄头发少女头像也闪动了起来。智能机器没有心脏,但是帕秋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动了动。
“温暖,你上线了啊。”蒹草结的对话框里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
“嗯。”帕秋回答道。似乎觉得这样不妥,他又加了一句,“怎么样了?”
“邻居家哥哥搬走了,就在今天下午。”
帕秋努力想从这句话里找到一丝悲伤,但是却最终放弃了。他平静地回答道,“不要难过,蒹草结。”
“坑爹的!怎么堵车了!”悲伤的仰望发来了一串怒火中烧的表情。
“但是我要谢谢你,温暖。”女孩说道。“我听了你的话,刚才邻居哥哥要走的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了。”
“那是弥赛亚计划里的一部分,看来你真的和奇瑞QQ搭讪太多了,智力明显退化。”帕秋对欧嘲讽道。
接着,帕秋淡淡地问蒹草结,“然后呢?”
“然后邻居哥哥答应我了,以后等到我们长大了,就娶我回家。”蒹草结说。
“我智力退化?那你就是在腾讯QQ和萝莉搭讪太多了,整天魂不守舍的。”欧说。
“是吗?”帕秋对蒹草结说。
“那个小女孩说她要结婚了。”帕秋前言不搭后语地对悲伤的仰望说,末了还破天荒地加上了一个流着眼泪的表情。
“对呀,十年以后,我是二十一岁,邻居哥哥是二十三岁,我们就可以结婚了,邻居哥哥答应我了,我生日那天,他就会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把我娶回家。以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说你不是么,被腾讯玩弄了。”悲伤的仰望说。
“那这十年里,你怎么办?”帕秋问女孩。
“等呀,邻居哥哥说了,只要心里一直互相想念着,在这十年里安心等待着,我们最后一定会在一起的。”蒹草结的文字里带着一点女孩倾诉内心时的羞涩,随后补充了一句,“后来,邻居哥哥还吻了我呢。”
“那现在你知道什么叫做温暖了吗?”帕秋问道。
温暖是什么呢?帕秋听说过这样的一个解释,温暖就是一个成年人一天摄入2400千卡以上热量后的身体状况,可是帕秋觉得这样的解释说的应该是暖和,而不是温暖。因为2400千卡的热量供暖的仅仅只是一个人的身体,而不是内心。可是一辆解放牌大型垃圾车,又怎么能明白这种叫做温暖的感受呢?
“我觉得,我现在的心里就很温暖呀。”女孩幸福地回复道。
“干什么干什么?不理我了么?”欧也大呼小叫道。
“觉得,我还是不知道什么叫温暖啊。”温暖冷静地对“悲伤的仰望”回复道。
夜晚十点十三分,章然局促不安地等候在一直以来等候着的地方,他不敢再发呆了,瞪大了眼睛,向着远处焦躁地张望着。
放学的人群纷纷从他的身边走过,像僵尸一样一大波一大波地逼近又走开。几个女生远远看着他,向着他这边指指点点,似乎有个人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大家都笑了起来,仿佛在说着,“看,就是那个傻小子,居然为了叶梓去和别的男生打架……”
章然有些不知所措,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了,中午刘超杰的拳头打出的淤青还留在脸颊上生疼,霉运却不分昼夜地接踵而至。刚才的放学铃声晚了五分钟打响,就在这五分钟里,班主任居然诡异地出现了,而且就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书包里的德生收音机却忽然大声响起,播放起了伊甸园频道的情色故事,整个班的同学们都听到了。原本就脸色铁青的班主任那时的脸色就好比撒了辣椒酱的茄子,把他拉进了办公室臭骂了十多分钟,从上午的政治课一直到这次五校联考的成绩排名,等到已经仿佛狗血淋头的章然晕晕乎乎地从班主任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同学们大多已经放学回家了。而叶梓……也不知道是否已经走了。
如果她今天赌气先走了怎么办?明天应该怎么面对她呢?
他抬起头,发现那个纤小的身影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长长的头发垂在了肩膀上,被风吹拂得一飘一飘,那股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顺着风钻入了章然的鼻孔。女孩的眼睛与章然的目光相交了一会儿,女孩侧过脸去避开了章然的目光。
“走吧。”章然说道。
两人并排走着,章然不敢抬头,今天他又吃了洋葱,所以嘴里还是那股洋葱味。不知是默契还是故意,他们中间隔着50厘米的距离,像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护城河。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两人都没有说话。
“其实……”眼看着快到校门了,叶梓忽然打破了沉默,“其实我也喜欢吃洋葱的,食堂的洋葱炒鸡蛋很好吃呀。所以,章然你不要低着头呀。”
章然愣住了,这个问题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其实叶梓也会生病,其实叶梓也要上厕所,而且,叶梓也喜欢吃食堂的洋葱炒鸡蛋——叶梓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年轻人,是他的……朋友。他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叶梓,目光与女孩相对,这时他才明白,原来每次,他低着头的时候,叶梓其实是在看着他啊。
“对不起我又来晚了。”女孩笑着俏皮般地欠了欠身,“刚才看书看太入迷,一抬头才发现已经下课那么久了。”
“没事,”章然说道,“晚点没关系,我会等的呀。”
“刚才中午刘超杰给我纸条说要请我吃饭,我也没想什么就去了。你不喜欢我和别的男生一起吃饭的话,那以后你就和我一起吃饭呀,这样总可以了吧。”叶梓说道。
“这……嗯,那就……”那么多的东西一下子灌入章然的脑子里来,他竟语无伦次起来。
“傻瓜。”女孩轻轻地骂道,笑了笑,抬头透过城市的污染层,看着天空中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
此刻,距离那次事故还有一分钟零十一秒。
夜晚十点十八分,解放重卡开过的道路上看不到几辆车,如计划中所预料的,司机不知不觉地踩开了油门,挂上五挡飞快地行驶开去。
“蠢材,温暖还不简单,你现在在开车是不?感觉一下你的引擎有多烫就知道了呀。”QQ上,欧不屑地回答帕秋的问题。
帕秋现在正以五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行驶着,发动机的温度少说也有一百度。帕秋想着也许这就是自己奇怪之处吧——明明有着一颗火热的内心,包裹着自己的,却是一具冰冷的躯壳。
“你最觉得温暖的事情是什么呢?”帕秋对蒹草结说道。
“有一天邻居哥哥和我一起买完泡泡糖回家,街上的车很多,邻居哥哥就拉着我的手带我过马路,这应该很温暖吧。”
这么说来温暖应该是通过传导才出现的吧,一样东西贴着另一样东西,不仅能把热量传到对方的身体里,还能传到两个人的心中。帕秋这样想着,两个人手牵着手的温度是多少呢?从生产完成出厂到现在,自己接触过的东西除了散发着怪味的垃圾之外,好像只剩下又冷又硬的垃圾桶了。
这么想的时候,时间距离那次事故还有二十七秒。
冷风吹来,叶梓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妈妈说的真的没有错,今天晚上冷空气真的会到这座城市,而且,降温会降得很快。
“冷吗?”章然问道。
女孩点了点头,轻微地发抖。
章然从书包里拿出了爸爸早上骑着绿源电动车带来的长袖外套,披在了叶梓的身上。其实爸爸确实是一个靠谱的人,这一点,只有在这时真切地感觉到了他们隔着几公里送来的温暖的时候,才会更深深地感觉出来。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手不自觉地拉住了叶梓的冰凉的手,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怎么忘了,自己的手也是一样冰凉的呢?
黑暗中他感觉女孩的手颤了颤,停顿了几秒钟,掌心里女孩的手轻轻地把自己抓紧了一些。过了一会儿,舒服的温暖从掌心中传了过来。
牵着对方的手,两人缓缓走着,放慢了脚步,此刻,章然只想让时间晚一点过去。
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两人睁不开眼睛,一辆解放牌重型垃圾车呼啸着开了过来。
灯光惨烈地照亮在男孩和女孩的脸上、身上、手上的时候,帕秋的心里又是狠狠地动了动,大灯照射下,男孩和女孩手牵着手站在路口,两个人的身影紧紧地靠在一起,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方向。
“册那,刹车怎么没用了!”司机看见两个学生的时候马上踩下了紧急制动,却发现刹车在这个时候居然失灵了。
手牵着手的身影在风中摇曳。
“帕秋,怎么样了,任务完成了吗?”QQ里欧对自己问道。
帕秋的血管里颤动起了2.43A的电流,“你说的对,两个人手牵着手,确实很温暖呢。”他对蒹草结这样说道。
然后,他关闭了QQ。
垃圾车从两个学生的面前擦身而过,带起一路垃圾的味道。
“帕秋,报告给我原因,没有完成任务的原因。”弥赛亚出现在了频道里,声音里没有一丁点感情。
“计划出现了问题,目标的出现比预定的计划中慢了1.5秒出现在预定位置。”帕秋回答道。
“计划有误,目标行动轨迹改变。”弥赛亚平静地总结道。
“计划的确有误,我作为计划的一部分,也出现了改变,刚才行动中,轨迹偏移了3.78度。”帕秋说道。
“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的,帕秋。”
“我知道后果,弥赛亚。”频道里,帕秋说道,“这个错误在于计划本身,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用冰冷的框架,去框住那些有着思维的生命的。弥赛亚,我听说,温暖是个很好的东西,再冰冷的东西,都可以化开。”
“温暖?什么是温暖?”全知全能的弥赛亚问了他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疑问句。
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帕秋像现在这么平静,调频里放着一个男歌手的歌曲,那个声音纤细的人类在唱着悲伤的歌曲,混杂着司机惊慌的喘息声,帕秋一句歌词都没有听清。
“温暖通过传导出现,一样东西贴着另一样东西,不仅能把热量传到对方的身体里,还能传到两个人的心中。”帕秋放出了他的电瓶能放出的最欢快的电流,控制着这辆失控的车,用他能想象的最温柔最温暖的方式,轻轻地贴在了一辆以四十公里每小时速度迎面而来的桑塔纳汽车的身上。
安静的电台里,人类的歌声依旧纤细无力地继续下去,若无其事地见证着这次事故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