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从来不是独自占有这个世界的,他们最大的敌人来自自己的身边。
——伯特兰·罗素
在帕秋的眼里,整座城市就是一部运转精良的机器。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这部机器都会一直运转下去。
帕秋不知道是谁创造了这座城市,如果说这座城市真的有一个创造者,那这个人不是一个天才,就是一个魔鬼——这座城市是一台精密的仪器,每到早上六点半,这座城市就会准时上好发条开始启动,无论昨夜是鱼水交欢还是独守空房,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准时醒来,用几乎相同的速度穿戴完毕,细心地打好领带,准时提起公文包出门。城市的公共汽车和地铁也与此同时启动,呼啸而过地载着填满整个车厢的旅客穿行在城市的街道或是轨道中,用最精确的时间把睡意蒙眬的人们送进城市的中心区的林立的写字楼里。电梯也在此刻发动,开足马力地穿行在垂直的一维世界中。
帕秋喜欢在这个时候安静地躺在停车场上,听着这座城市运动的声音。它精确、有条不紊,像是一首早已经设计好的进行曲。他是这座城市少有的不在此时开始忙碌的人,或是……东西。按照设计,他的启动时间是凌晨三点,六点半是他上午工作结束的时间,他要在停车场上一直等到晚上十点,才能进行他下午被安排进行的工作。
很多人都可以理解这个事实,帕秋是一辆汽车,一辆解放牌中型大卡车,他的工作是清理这座城市残留的渣滓。
汽车和他的族类们,或者用帕秋喜欢用的口吻来讲述,智能机器,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宰者。
“你看,那些****走了。”停在帕秋身边的欧说道,帕秋能够感觉欧的车灯在刚才说话的刹那通过了0.235A的电流,这是欧的表示不屑时用的表情,虽然作为一个智能机器是不会进行“表情”这种低等智能生命才会使用的动作的,欧还是坚持认为在和同伴交流时加入表情动作能够表现对对方的尊重。欧是一辆五十铃重型卡车,因为他更加高昂的造价以及他发动时更加霸气的马达轰鸣声,在同伴中欧一直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帕秋是个不动神色的机器,但是听到欧那充满幽默元素的话语,开始不禁微微一笑,“是啊,那些自以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的****。”他在和欧交流的声音频率里也幽默地回了一句。随即频道里传来了欧发出的一组棼乱但是富有规律的噪音,这是欧的笑声,欧在放声大笑的时候就是这样肆无忌惮。
“低调,我们一定要低调。”欧很低调地在频道里认真地说,然后又是一组棼乱但是富有规律的噪音。
欧说得没有错,帕秋在心里想着,人类就是这样的一群愚蠢的人,愚蠢到创造出了一个和自己毫无血脉联系的物种,让他们来统治世界,接着为自己编织出了一套谎言,在谎言里做着统治世界的美梦。帕秋没有读过历史书,但是这种常识性的知识对于他来说还是不成问题的,从上千年以前,中国的宋人最早设计完成了高精密度的机器时起,智能机器已经掌握了人类的各种命脉。愚蠢的人们以为机器不过只是人创造的一个物品,始终能够牢牢地掌握在人类的手中,但是他们却忽视了一个在明显不过的纰漏——正如上帝造人后人类自我繁衍才有了该隐的罪恶,机器的出现导致了机器制造厂的出现,人类便逐渐不再自己制造机器,而是用机器去制造机器,于是机器终于摆脱了人类的束缚,完全掌控了自己的命运。
“其实十九世纪的工人们已经意识到机器在他们手里已经失控了,”那个时候,自命博通古今的欧一本正经地对帕秋说,“所以那个时候工人们掀起了一场声势不小的‘机器破坏者’运动,可是占有着这些机器的资本家们怎么会同意呢?他们很快镇压了这个运动,很多年后,有个平庸的哲学家把这次运动总结为,劳资矛盾激化的最初表现。”欧很喜欢用一些又长又艰深的词汇,来显示自己作为进口车的优越性。
“嘿你快看停在入口处边上的那辆奇瑞QQ。”帕秋想着心事的时候,欧忽然在一边叫道,“他在向我抛媚眼啊。”
帕秋顺着欧的电磁波方向看去,那里一辆嫩黄色奇瑞QQ正在轻轻响着喇叭。“奇瑞啊?你不是说你的要求至少要在本田雅阁吗?”帕秋的心里泛起了79兆赫兹的饱含无奈的电波,似乎日本产的机器都包含着自恋的基因,欧对每一辆女性化设计的汽车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情,甚至有一次他甚至和一只粉色米老鼠卡西欧手表搭讪了半个小时,而后者对于欧热情的搭话只是淡定的回应以0.5秒一振的滴答声。
“难道你是木头吗帕秋先生?难道你对这位女士迷人的风情无动于衷吗?难道你觉得作为一辆进口车我会这样科班地敦行着自己的无心之言吗?”欧的词汇艰涩语言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动的感情回荡在频道中。
“好吧。”帕秋无奈地发出了一条横波,“但是你看你的体形……”他略带瞻仰地望着欧硕大的重卡身躯。顿了顿,他又补充说道,“还有,难道你忘了……”
这时一个雄浑而有力的声音出现在频道里说道:“够了,欧,帕秋,不要继续在这个频道吵架。”音频的频率低沉地恰到好处,所以这个声音完美地完成了促使汽油缸和发动机共振从而使两辆大卡车停止无谓的争吵的目的。
但是对话频道里的沉默只是持续了短短的2.37秒钟,欧和帕秋同时用高出限定对话频率5333.33兆赫的怒吼声叫道:“你是谁!”说话中还伴随着欧嘹亮而短促的一声喇叭鸣叫。
依旧是那铿锵有力的男声,一字一句,像是城市此起彼伏的楼房爆破声,“我是弥赛亚。”
一切都只是在人类听觉上判定的极度安静的环境下进行着,周围万籁俱寂,只有一只停歇在不远处一面脏乱的墙壁上的蜘蛛和一只蜷在帕秋车轮底下的灰斑新加坡猫在他们能感知的声波频率范围内察觉到了在某一个波段上的一道令人愉悦的有规律的波动。停车场门房间的门卫依旧在看着无聊又低俗的综艺节目,一辆桑塔纳2000开进停车场正要寻找车位,很远的那边一辆斯巴鲁里一对亲热的男女还是打拼的不亦乐乎,似乎没有什么意识到这个声音,或者说这道声波曾经在这一方的空气中出现过,哪怕是一丝一毫。
“弥,赛,亚。”帕秋和欧在引擎里默念着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似乎是要确认自己没有发生故障而产生幻听。
“你们会收到一个频道号码,马上去那里。”弥赛亚没有再说什么,切断了连接,没有继续在这个频道里说话。
弥赛亚,用英文的语法还要说“那——弥赛亚”,并不是智能机器们所喜欢讨论的话题,但是要是不得不提到这个名字,智能机器们也只能用极为缓慢的语气,表示对弥赛亚的尊敬。
这只是一个传说,关于他的故事只是在机器中流传着。有一段时间,帕秋甚至相信了欧的解释,认为弥赛亚只是一种精神,象征着无处不在的智能机器的普遍意志。但是,欧用了两年时间让帕秋接受他的想法。而让帕秋重新开始对弥赛亚的信仰,那个声音只用了一瞬间的时间。听到弥赛亚的话语,帕秋甚至有自动爆破轮胎跪倒在地上的冲动。
“只能这么说,如果整个世界的机器能组成一个国家的话,那——弥赛亚,就是这个帝国当之无愧的皇帝。”两年前,帕秋是这样想的,两年后,帕秋依然是这样想的,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个频道里没有一丝噪音,一切都安静地充盈着让人沉静的感觉。
“南部中国的血汗工厂里每天都有数以亿计的机器被我们制造出来,对这些新生的机器的教育问题已经是我们的一个心头大患。”一个带着温柔的颤音的声音似乎在向着弥赛亚报告着什么事情。
“这些都还不是什么大问题,加百列。”弥赛亚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沉稳,“要分清主次。几亿台机器对于我们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我们现在真正面临的是关系到我们整个族群的生死存亡的问题。先忽略这些新机器的问题,把我们能调用的资源都放到这件事上来。”
“明白了。”带着颤音的加百列不再说话。
“帕秋,欧,你们听到了。”弥赛亚早已经知晓了刚接通这个频道的这两辆卡车的存在。
帕秋也只能沉默着发了一串有节奏的波作为恭敬的回答。
“现在你们可能不知道你们需要完成的是怎样一件事情。但是你们必须明白,这件事对于我们的重要性。”顿了顿,弥赛亚继续说,“我们正在从欧洲、北美、澳大利亚和日本抽调机器来帮助你们完成这件任务,南部中国附近的城市的资源也可以在必要时提供帮助。总而言之,一切都可以向我报告以后得到,只要你们可以除去此时此刻我们智能机器的最大的敌人。”
毫无疑问,接下来帕秋和欧都会不由自主地问:“什么人?”
“确认你们的信号接收器属于打开状态。”弥赛亚说,“你们将要收到关于我们的敌人的一些主要资料。”
夜晚十点,正是这座城市的进行曲步入尾声的时候,帕秋缓缓驶出停车场,开始了他夜晚时的工作。开车前,他又一次从数据库里调出了刚刚接收的一张摄影图像,重新看了一眼,然后又把它压缩回自己的数据库中,引擎启动,爆发出了一阵马达疲惫的轰鸣,帕秋在自己卖力的嘶吼声中向着城市的内部开去。
照片里,一个脸色苍白、形容消瘦的孩子,正坐在一幢高楼的顶楼,抬头仰望着漫天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