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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沉虎潜鹿

【楔子】

她们等候妖怪……打扮成飞禽走兽,或身披轻纱化妆成水母,用脆生生的口吻谈起厄运与爱情。麻衣如雪、眼波流转、供奉给神灵的身躯,也时常与世人分享,这一点无须隐瞒。待价而沽的征兆、应验、禁术与咒语,法术的灵验程度取决于主顾的威势,他是否英俊,是否经受得住教训,以及巫女善变的心情。

她们谈起池塘,变成白练诱人失足、坠入爱河、淹死国王。少年到了适当年龄,就会到池中洗澡,展示健康体魄,谁欣赏他就把他领回家,但渐渐的,怪谈蔓延,说池中有一个丑鬼,因为没人爱它,所以每天洗澡,谁去了池边,它就会跟着回家。

“它的皮都该浸胀起皱了吧?”

“不过是一个泡澡的猴头喽?”

“想想有剃刀般嘴唇的男妖,难道不想在月光下轻吻冰冷的河床卵石连同他沾满水滴的胸膛?”她们吃吃笑着。成列成行的鲸油灯下,窗棂镶嵌的钿螺银光闪烁,这是葬礼的当晚:越国的君主与神巫死后,有的葬在山上,有的埋在水下,有的葬在山上一年后再挖出来火化,骨灰洒入江河,震怒的神灵将倾覆入侵者的军舰。一到夏天,江面就布满磷火点点,吓坏了夜航的渔夫。守灵必不可少,但是相当无聊,几个女孩尤其无聊:

“那么傻气的怪塘,沉虎一定能去!”

“如果沉虎能去,潜鹿也一定行!”

沉虎高挑健美、孔武有力,总是随身带着金玉戈走来走去,让男孩们觉得既性感又危险。潜鹿则小巧些,是大斋宫的“梓巫”:弹拨梓木作的弓施行巫术。她们约定把佩剑插在池北的岩壁上,再取对方的剑回来(那时的女性都十分有胆色,随身佩戴短剑)。

狂暴的山雨长跃短跳,半边坐席溅湿了,沉虎与潜鹿相视一笑,奔进雨幕——大地惊雷,仿佛是对以人类之力挑战传说的嘲笑,不住怂恿的女孩们被震得寒毛倒竖,“沉虎潜鹿!快回来!”但喊叫瞬间就被风雨吞没。

【首先,不存在大禹治水】

传说是依托地点而生的流言。久远前被谋杀的越君,人们不再传说他的英武,政敌让他化身为猥琐的猴子……人们忘记了事实,只有趣味流传,融入海滨的雾雨、溪流旁的稻田和凤尾竹招展的连绵山丘。

淡水湖与海相通,小岛犹如直跳入海的踏脚石。这是陆地的最东端,湖面漂浮巨大竹排,竹排上是小楼,楼下堆积泥土种菜,养殖从没上过岸的猪羊……竹排与竹排相衔,形成一座水上城邑——鄞人把故乡随身携带,驶往每一座港湾。连驿站也是流动的,今年的越国驿站仍由老人看守,全部时间用来等待一封永不再来的信笺。信笺很少很珍贵,合适的送信人太少,能读懂信的人也寥寥。

一声尖叫传来,就像一封折断的求救信。一个女孩难以摆脱一群男人的围攻,男人把她抱起来打转,或推向同伴。女孩慌乱跳上木筏,被滚动的木头撞下水,男人们更开心了。看她差不多灌饱水,一小个子用竹篙搭救她,但他也不是善心大发,而是往女孩湿透的大腿捏几把……一记脆响,一把污泥在小个子脸上炸开,好一记湿漉漉的耳光!男人们惊愕地循声而望——一个女巫正撩起袖口,脏乎乎的手掰起驿站菜田,“再不放开她,就尝尝石块怎样?”

女人总是梦想被拯救,但女巫是不受规范者,她们主宰自身命运。除妖是爱情的时机,也是吃喝玩乐的借口,又是路见不平的叫嚷。

粗野的男人们露出不屑的笑容,撑起竹篙纷纷跳上驿站。驿站一下被健壮的蛤蟆男挤得一头高高翘起,驿站老头哎哎叫着抓住门框——流浪女巫还在咧出逞强的酸笑,男人有高矮胖瘦,多爱和姑娘耍啰臊。一人瞅瞅女巫的赤脚,“她有一双漂亮的脚,可以让鳗胡子慢慢舔!”他们都笑开了,这个扯女巫的斗笠,那个拉背篓……女巫可滑头多了,趁势卸下背篓砸倒近身的小喽啰,抽出竹锯敲肿了最上蹿下跳的两人,又一举劈中满脸泥巴的小个子——小个子被敲懵了,转身就跑,女巫紧追他,只顾揍他一个,这下惹得其他人更乐了。为首的一点头,另两人心领神会,两把竹篙交叉一横扫,女巫和小个子都被绊倒,三四人紧紧按住泼辣女巫,女巫头发也挣乱、歪到一旁。为首的抄着手正要问话,有人从背后一下掀起她的裙子,在场男人们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厉害了:“原来是一个带油壶嘴儿的假女巫!”

连吃两次亏的小个子特别愤怒,“不男不女!把他绑到木筏子下冲到海里去喂鱼!”

“你是个起跳的蚱蜢,我晓得掌话的还是‘三矾老货’。”小女巫……呃,该说是小男巫——他啐了小个子一口,又朝头目爽朗一笑,行话说得很有深度——海蜇浑身是水,撒上明矾反复腌制三次叫做“三矾老货”,用“三矾老货”作为外号,说明他是身经百战、精明能干的脚色。“阿大!”手下人检索小男巫的背篓,拎掇出一副相当光彩的盔甲。头目也微微一笑,示意带上战利品。

“不许抢盔甲!”小巫师这才急起来。

“不许?小心连你一起抢走!”男人将湿淋淋的女孩一把推倒在巫师身上,大笑着乘两只筏子,飞也似地出海去了。

“没事吧?”小巫师扶起女孩,从彼此脸上认出惊心动魄的一面:男孩从女孩脸上看到精神异常者的狂乱,她骇然大叫,像狐狸拖着长长尾巴,裙裾掠过相近的竹筏,绕开菜园和小猪消失在房户背后……她从男孩脸上看到了什么呢?

“元绪啊,”驿站老头抚着胸口,“‘大石斑’会跑会游,一般人追她不上呢。”原来女孩叫大石斑,男孩则叫元绪(意思是海龟),充分体现了越人取名的懒散度和水产特性。

“我又管了多余的闲事啊。”元绪扯乱头发,又不由哂笑,“这伙强盗,抢我去做什么呢?”

“抢你去伐木!”

【其次,人人都是徐偃王后代】

鄞人拥有东海岸最深港,以及无数海外仙山,被称为“外越”,还自称徐偃王后代——徐偃王因为仁慈强大,成为周王朝所畏惧的对象,从而遭受了亡国之祸,他的后代逃往四面八方,他的后代实在太多了,越国遍地都是纪念徐偃王的庙宇:被灭国后逃往海岛,大部分人没当成海盗,而是继续耕地成为海上农夫。

“鳗胡子”是鄞君的田猎官,看管那片广袤的淡水湖。传说他被痴神缠住了:一早醒来要吃掉半头烤黄麂,还喊:“太饿了!快拿肉来!”午前带上鱼镖乘船出海、不停敲击蒲牢铜缶,让近海的鲸鱼与海豚深受骚扰;半夜偷偷溜进山林往树干上钉木钉,樵夫常常被飞弹出的木钉打烂下巴。更糟糕的是,他不认识任何人了,唯恐家臣们要偷窃他代为君主保管的财物,每隔一天用竹片抽打他们的脚板。不得不为他寻求救治,远近的巫觋都快速扑来,谁都知道,君王往往很穷,而他的看门狗却总肥得流油,鳗胡子就是一头浑身是油的老狗。

元绪来得太迟了,现存的一半巫术都已试过,正要试验另一半: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昏昏欲睡坐在房中间,一帮身涂明矾朱漆、门牙也凿掉换上夜明珠的巫师正围绕他驱魔,地上铺满甘瓠……后来被称为“葫芦”的奇妙果实。显然灯火油烟和憋闷的屋子让主人和宾客又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巫师们跳了一阵,不太灵验,“别部落的邪魔堵住了田猎官的七窍,我们的咒语进不了他体内。”巫师严肃地讨论,昏暗中只见夜明珠一上一下,“我们人来得太少兮(门牙漏风发出优雅的“兮兮”声,后人读到此时的诗句还以为是优美的感叹),不得轮休驱鬼兮,如今间断。”于是他们去吃海蜒炒鸡蛋,这是给法师准备的上品美食。

轮到元绪上场……原来老头有一把光滑如鳗鱼的胡子,元绪觉得他在一个通风良好的房间里睡上一觉,状态一定大好。但元绪也想吃海蜒炒鸡蛋,虽然他甚至不能按北斗七星阵走禹步,他把手按在老人额头,想像着指甲盖大小的海蜒鱼,眼睛是一个黑点,烫一遍沸水后在竹篾上晾干,散发淡金色的清香,只有夏季才捞得到,鲜得让人恨不得吞掉舌头!“洗尽一切罪恶后渡海东去吧。”元绪刚说着,一个年轻人登场了,他很英俊!如果不那么英俊,大概就不能这么年轻就登场了。他身边环绕一群老少皆宜的随从,看起来从来不会、将来也不会被解雇,这使他们庞大的群体将元绪挤到屏风板壁上。元绪惊讶地想难道我这么快就召来鳗胡子迷失的灵魂?

“女巫?我要的是神棍!”英俊的年轻人也惊讶地看着元绪。

“我是神棍。”元绪响应。

“最好是可恶一些,堕落一些,无能一些,即便我们毁了他的一生也不值得同情……”

“我全办得到!”

“要能当刽子手。”

“完全能!……什么?”

原先的刽子手去了越中,被那儿的新主人叫什么夫镡的给收买了,大家说了一通,内心充满艳羡:那位刽子手去了越中,给夫镡当了厨师,因为他一直更喜欢烹调,而不喜欢杀人。

“我也不喜欢杀人。”元绪说。社会分工正在细化,逐渐出现巫师才做的刽子手:部落首领判处死刑,巫师用毒药或其他方式处刑。

“那你没用了。”年轻人一蹙眉,元绪立刻被拖开,他到底是想救治老头还是期望老头赶快死掉呢?元绪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如果元绪知道每个人的名字,记忆力就要崩裂了。英俊的年轻人伏到涂满香油的胡须上,用浓重的口音祈求:“噢老天!父亲您把……藏在哪儿?”

——藏什么?元绪没听清。这时奇妙的葫芦个个爆裂,跳出鲜活的海蜒!年轻人惊讶地大叫起来,这就是他所认为的“没有用”的元绪所招来的海怪——如果这是田猎官记不清名字、记不清罪恶、胡乱飘荡的思绪变成的鱼怪,那他的记忆也太美味了。藏起的也许是财产或神通,比如越君驾崩前,会把一种治疗瘰疬的神功代代相传……谁知道呢!

【接着,不食者不得劳动】

霞光幔帐之下,渔舟伴着翩翩海鸟驶出湖泊。元绪没吃上海蜒炒鸡蛋就渡海去岱山,他不能丢下那套盔甲不管。

岱山像一座林立的刀斧架,散发森然气息。一条潮起潮落的天然航道自南向北将岛屿分成东西两块。运往吴国的原木大多走近海漂浮,因为两千多年前的海岸线与内河水系与今天浑然不同,还因为伐木工多为外越人。

伐木工是国家奴隶,不是罪犯就是疯子,不得改行,永远劳役,企图逃跑就会挨打。海上老巢自然拥有狂野氛围:姑娘更少,穿得也更少,肌肤上的汗珠很快就被海风吸干,一切都是通透的:前后左右、海风和归航的击鼓。你随时能和伐木工错肩而过,他们脸上被木屑击出的伤疤很容易辨认……元绪又遇见大石斑,她打扮得很过分,胭脂厚得能顺着笑容裂开,吃着烤墨鱼在一队男人肩上跳舞,还穿着元绪被抢走的甲胄,裙摆就像摇曳的海带。原来她和伐木工是老熟套,偶尔闹翻生气:疯狂更能体现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性。

“这是妖怪的贝胄,脱下来吧。”元绪仰望疯女孩,柔声说。

“那叫妖怪出来吧。”男人嬉笑,而女孩双耳不闻地摇摆,这是妖怪也不涉足的岛屿。

人丛中窜出小个子,扭住元绪的耳朵将他推倒在地,狂乱说着:“割掉你的鼻子,把你的盔甲当花瓶。”他说得那么急切结果噎住了,止不住地大声咳嗽。

元绪无声苦笑,的确有“憎恨异装癖者”呢,时刻感到男性气概被冒犯,还是说为了一套盔甲一点蝇头小利,人们本就轻易争夺个你死我活?

“你有什么可清高,看不起蝇头小利?”三矾老货也现身了,他冷冷反问,“人像野兽一样诞生,赤条条丧命,每一天像狗嘴衔牙抢口饭吃。”最低生存限度之下,所谓高贵的野蛮人,不过是一种调情的妄想。

元绪太瘦弱,没有做工价值,他们扳起他的腰身,一边把他拨弄得转来转去,一边公开评论,说不如把他卖给“海上鹿苑”——各地走私酒的船只出海,约定某片锚地结成一个平台,上边赌博、角斗、全是禁止的娱乐,免费提供特别烹制的鹿肉;吴越楚三国寻求刺激的人一掷千金,挤破头想登上这座限制名额的平台,罪恶的娱乐成为身份的标榜。会稽山上的神巫对此十分气愤却一分办法也没有。

西南悬崖切断了碧浪与落日,不到傍晚山岙就阴暗如夜雾笼罩,惟有如炬的灯光犹如温暖怀抱。夜雾岙不过是鹿苑的一个补给站,一旦固定锚地,它的吸引力就会下降。成筐的瓜果鲜蔬,成栏的活鸡活牛、野生动物,肩上栖息宠物猴子的女人,还有治疗鳗胡子的歪门邪道都来了,人们像污水一样交换倾倒进船只与泊地,分不清是来享乐还是减寿的。

元绪被押近一艘通体漆黑的双层船,踏板旁排满等待被雇佣的人——往常,一旦沦为伐木工,先是抱怨、接着认命、然后变得凶悍充任监工,调转头来更恶毒地拷打同类;如今一切都可变通,监工把工人临时出售给船只,向上报一个虚假的统计人数,层层虚假相加,君主储备着他不实的国有奴隶,他每年拨发给不存在的奴隶的衣食就被监工私自分掉了;当有官员巡查时,监工们就拉来倾家荡产的赌鬼冒充——打手们就像检验马的牙口般挑选人手。

元绪的头发突然被撩起,“这不是姑蔑祝童吗?雇佣神童也成为一种时尚了吗?”一名熠熠生辉的男人抚摩元绪后颈上的刺青,他浑身洁白得像是毕生不见阳光的穴居鱼,垂下眼帘的样子有点脆弱,但他的本性并不像外表,而像他的手指,即使在盛夏也是冰凉的,这是鹿苑第一剑士:白沥。

白沥挟着元绪穿过忙忙碌碌的水手,这群跪着刷甲板苦工们,用一桶桶水冲走甲板上的零碎肉末,包括一只被切下的人耳朵!苦工们抬头给元绪一个个漠然的回视,那是智障者的目光,肮脏的眼角刻满劳累过度。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呀……”元绪问,白沥没回答,他们下到第一层甲板,一圈划桨手正围观两名剑士发泄过剩的精力——他们牵着一头獒犬攻击一个小侍从,獒犬狂吠着几乎直立起来,它满口白沫,颈圈一松就咬住男孩的脚踝,男孩柔顺地蜷伏,仿佛被獒犬反复撕扯的脚已丧失痛感,这是越国特有的一种住在树上的野人,温顺爱笑、歌喉异常优美,称为“山都”。白沥朝疯狗飞起一脚,“我抓这种小野人很费神的!”

更冲动的剑士抽出又宽又厚的重剑,刚要挥舞,白沥手仍拎着元绪,反手拔剑一下就刺中他,梭巡的另一人则被踏倒在前者血污中,脸被踩得咯咯作响,还威胁说“你不能碰我……我会向吴王通报”。

“吴王送你们来鹿苑开心,其实是送你们来处死,”白沥冷笑:“我真该向吴王要一份刽子手津贴……”

东海的水太浑,那么多利害冲突搅动其中,元绪深感眩晕,这就是鹿苑最臭名卓著的角斗船。

白沥卡着他下到第二层甲板:猛兽在笼中暴躁的走动,猛禽则转动眼珠,牛的反刍与狼嚎混杂在一起——船体一阵轻晃,船离港了。元绪被困在了潮湿、恶臭、幽闭的海上囚牢。

【于是,元绪见到了潜鹿】

斗鸡的扑翅膀声静静地从稍远处传来,元绪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囚牢里踞坐着一个女人。船超载了,海水浸入底板,她坐在冰冷的海水中。

这就是潜鹿。

夜访怪谈之池,九年过去了,她正当盛美之年,监禁带来清矍与恰到好处的憔悴,再过一两天,她就要被彻底摧毁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为你找个处刑人吗?白沥笑问潜鹿。

——因为你纯洁而无情。元绪代她说出深含嘲讽的回答。

白沥略带好奇地看看元绪,元绪也紧压内心的波涛,直视他那病变发红的双眸。静默片刻,他们从对方身上看到相似的经历痕迹,只是无法倾诉,两人选择了不同的劫后余生之路。白沥把处刑人和受刑人留在了黑暗的舱底。

“你并不是真的女巫吧。”元绪后颈上的刺青,代表他出自哪个神庙——潜鹿知道他是姑蔑巫师,居住在越国的最西端,保留全部的异国遗风……

“你也是行骗失败的女巫吗?”元绪的长发湿答答,衬衣也像扯碎的花朵,这些奢华的背后,是贫病交加的流浪威胁。

“不,”潜鹿缓慢摇头,她处于一种神智游离的状态,也许中毒了,“是行刺失败的女巫。”

水浸的囚牢,海泥鳅正在蠕动,元绪把额头与潜鹿的贴在一起,海泥鳅活跃起来,浑身闪过幽火,那是记忆之光,元绪进入潜鹿的记忆,如同闯入梦境,双腿在移动,时间却在变慢,世界在缓慢的长桨上击打时间的飞沫。

一个老酋长,娶了一个十分年轻的妻子。就像有缺陷和年纪较大的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方式,他的宠爱让她远离世俗,把她藏得远远的,每隔一天舔她的脚趾。有时,他会出一些好玩的花招,让她接见一些怪人,好让她开心:

——你要我对鄞邑的鲻鱼捕捞者说话?

——对。

——即使鲻鱼摆在我的面前我都认不出来。

平静的欢乐。她很小在大斋宫的神殿中长大,享受丈夫对她孤儿式的关爱,即使他陷入深度的意识混乱。

潜鹿发现丈夫有一个秘密房间,摆满鲸鱼骨架和鲸鱼皮缝制的标本,充斥了石灰和海洋制品的臭味。这是个禁忌的房间,但随后什么也没有发生。鳗胡子没有因为她发现死掉的鲸鱼就处罚她,但换了另一种方法:

“因为你是我最喜爱的东西,我要让吴越之间最有势力的人们也品尝品尝,羡慕我的珍宝。”有一天鳗胡子忽然对她说,她浑身僵住了。

“我对您的迷恋有点不道德,好像您撕碎了我病态的审美,我会遵从,如果您希望如此。”潜鹿很爱他……但这个冷冰冰的房间,不再令人动情,也不再发生故事,她在这里接见了来来往往的男人,鳗胡子的贵宾,他们从她身上一个个地跨过,就像列队玩着跳山羊的游戏,有时也倾诉衷肠,更多只对一个古怪的老丈夫用他年轻美貌的妻子作为行贿物品视为正常……一切都是明亮的,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缀满了贝壳钿螺和红黑两色的髹漆……笨重的楚国式屏风。

大船渐渐倾斜转向,不用听水手的呐喊也能感到,南北向的潮流冲击船体——元绪也轻轻偏开了头,从潜鹿的记忆中抽身而出,两人睁开双眼,默默对视——航队已抵达它的航道,鹿苑在东西两岱之间的航道上摆开一字队形,名副其实的鱼丽之宴。

上层甲板传来喧嚣,元绪无法想象人们以砍杀同类为乐,但这正在发生。阶梯上脚步声笨重,一位皮革师父,浑身都是肮脏的血,和徒弟抬下死兽扔进鞣制缸。

“那不是元绪吗?”一位学徒看到他。

元绪盯着他,就像被思念的风暴所捶打,“你还记得我?”

“你这样子就像是刚刚送葬回来。”学徒是以前与元绪在同一座神庙的神官梅丑。

梅丑:这是常有的名字,意思并不是此人“丑到梅花般妩媚”,而是“没取名字”。

神庙被摧毁后,很多人去会稽山,皈依了大禹陵,一些漂亮的祝童也被诸侯选去当侍童……还有一些人从此消失在荒蛮大地上。梅丑变成了一名工匠:猎杀犀牛,剥皮制作皮甲。“这份新生活,我对它来说太老了。”他自嘲地笑笑。

“你在一艘船上寻找犀牛?”元绪疑惑。

“鹿苑斗兽场里野兽很多,我还为田猎官糅过鲸鱼皮,腌制在盐池里,泡了整整两年。”海上鹿苑是一个巨大的产业,整个越国的不法之徒以及无法摆上台面的交易都在这里进行。

“我想白沥也要剥我们的皮,你不会也腌了我吧?”元绪希望他能救救自己,连同潜鹿也一起救走,他对潜鹿有不一样的感受,不仅她将心与记忆交付,还有一种男性自然对女性的倾慕与保护欲。

梅丑有点难办,“这位夫人每次来鹿苑都排场很大,像公娼一样献身于每位神职贵客;上次来鹿苑却突然和白沥比剑术,她的卫队在上面已经角斗得不剩一粒渣了吧。”但他很难提抗元绪的哀求,“你们等上泡一张麂皮的时间再溜到船尾,我会试试。”泡一张麂皮的时间……这真是难以掌握的时间!

元绪和潜鹿跑过杂货舱时,看到那群智障工人就蹲坐在无法直立的舱底休息,像是一团团老鼠幼崽。船队快要驶出岱山了,梅丑等候在船尾。

“小艇在哪里?”

“我就是小艇。”梅丑展开粗壮的双臂一手挟起一人——这时船队正穿行航道最窄处,两岸的古松怒张枝杈——梅丑抱着元绪和潜鹿跳上山岩,满耳只听喧嚣的松涛!树根树皮剥落,象牙色波纹指着潮水冲刷的方向,犹如归港航标,多么壮美的景观!但壮美自然中的人类,却有无数繁琐心结,尖锐的枝杈划伤梅丑全身,他脖颈涨得通红,大喘粗气,他脸上有一大片酱红色胎记,从小就受够了嘲笑;但元绪觉得现在他比谁都俊!

树丛中传来悉悉索索声,一群黑影包围住他们,静默无语,更让人毛骨悚然,这次是三矾老货所领的筏子工。他们的意向就像三矾老货的脸色那样阴沉不定,“啧啧,尊贵的夫人,每年伐木师傅会来到您的水亭,献上檀木装饰您的椒房,您则颁发几枚贝壳作为新年谢礼,但您从来尝过我们吃的糟糠吧。”他们带着一种复仇的快感逼近潜鹿。

梅丑请他借用一只筏子。

“那么磕头求我吧。”三矾老货冷酷地说。

梅丑立刻就跪下来,跪得那么熟练,让元绪都来不及脸红——梅丑磕头求他,只要达到目的,情愿接受污辱。

屈辱降临到元绪身上,元绪比自己受到欺负还要伤心,“别求他,梅丑,他不会放我们走的。”

但三矾老货忽然一笑,将筏子的系绳抛到梅丑肩上,他履行了诺言,“男人就要信守诺言。”

跳上筏子,梅丑反而安慰元绪,他是一个有些粗糙的人,但安慰起人来很细心:“你觉得我傻吧: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失去栖身之所,痛失值得一辈子怀念的人,都要像撇开鹿奶上的油脂一样撇开,把哀痛和弱点藏在心的最深处,即使被彻底碾碎,哀痛也随之蒸发好了,不必为人所见。在这座丛林,除了活下去,再也没有别的法则!”

但他们上了三矾老货的大当!

筏子还没行进一里,就已半沉到水下,他们膝盖以下都浸泡在海里。这时,一艘新船进入视野,他们大声求救!

这是鳗胡子英俊儿子的英俊快艇,他是一个狂热的赌徒,因为找不到父亲的宝藏,把家具全带来了。他立刻逮捕了潜鹿三人,他对父亲迷恋年轻的妻子,不肯移交权力深感不满;但一想到骰子筹码,他就激动得浑身哆嗦,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废物赌徒。

“噢老天!姨娘,”英俊的儿子对潜鹿说,“您给我父亲施加的魔法太糟了,他把财宝全送给你了吧,我以为你逃走了呢!”

“不找回我的弓箭,我不会走的。”潜鹿回答。

结果元绪与潜鹿又被捉回鹿苑,两人并排反绑着,关在猪笼里,准备天亮时扔给鲨鱼吃。英俊的少主还对元绪说“你多念念咒语,为夫人和自己一起净化吧。”

人们憎恨罪犯又惧怕,往往把他们扔给海兽或是烧成灰,骨灰撒进远洋,防止扭曲的灵魂纠缠着海啸回来复仇。但这样的处刑越来越少,宁愿罚他们作划船工,在航线上来回……元绪在猪笼里滚来滚去。

“为什么不安静一点,渡过这段最后时光呢?”反而是夫人劝诫他。

“我可没有你这么多罪恶可供回忆。”元绪说。

夫人一笑,并没有被激怒:“离开大斋宫之后,跟着鳗胡子到了鄞邑,才发现叫‘宫渊’的地方很多,每个‘宫渊’都淹死过越王,如果把这些越王全加起来,那他不是投了太多次水,就是所有越王都淹死了——而且人人希望越王就淹死在自己家门口。”

“先收好你倾诉的欲望,还是专心想办法逃命吧!”

【然后,潜鹿第一次说起沉虎】

“沉虎,是我见过最有生命力的女人。那些痛苦,足够撕裂一匹马,让一头鲸鱼冲上海岸自杀,她依然振奋地活下来,用她的硫磺和巨火,去祸害他人。我没有她那么强健的灵魂,我必须借助外物,一个男人,一顶王冠,一个谎言。”潜鹿沉浸在她的回忆和镇定之中。

夜访怪谈之池之后三年。当鳗胡子来求婚时,她们俩正在下六博戏,决定谁赢了就嫁给他,潜鹿赢了,于是嫁给了老头。她以为他很快就会死掉,结果这个老暴君老也不死……

“你期望他死了,”元绪问,“然后呢?”

“然后沉虎就可以来这儿,和我一起住。”

——你有足够的时间吐光完美的谎言。元绪说。

——不,我要告诉你真相。潜鹿说。当我可以吐露心声,又何必说谎?

潜鹿对老丈夫感到厌倦,是因为老丈夫的最新决定,是把她当作礼物送去越中。“这也是一种好客的风俗,讨好夫镡的谄媚。”但我厌倦了,如果我能自行讨好夫镡,何必通过这个老匹夫的转手?我的丈夫有他秘密的爱好,我也有。我们互相容忍。

暮春,潜鹿为远道而来的沉虎举行燕射之礼,两人的射箭技术都十分高超,因为她们都受到大斋宫的细心指点,射箭是一种贵族运动。潜鹿看到了沉虎身上的伤痕,十分关切;而沉虎觉得潜鹿精神不振;这时她们听闻了大斋宫的死讯,十分震惊。

大斋宫,也就是北宫,是君主长女的代称,就像东宫是太子的代称。长女不出嫁,作为家族沟通天神与人世的灵媒,但大多生活冶艳。大斋宫在山中苦修,在梅雨季节时,就陷入完全孤苦的境地,当有人路过,她就把长大的巫女巫童托付给他们,于是女孩被当做侍妾奴仆。男孩成为战士,组成一支一千人的军队,这支军队,大斋宫每年卖给楚国一次。多么可笑!就是从可笑而残酷的善良愿望出发,引发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大斋宫成为越中最富实力的女人……她却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她的错误那么多,但人们容忍她的过失,因为她如此虔诚,甚至在她开始过奢侈生活时,人们仍然容忍她。但时代跨入一个不再容忍的年份,国王、大夫、陪臣将被无法忍耐的人们赶走。

大斋宫无法忍受她的下臣夫镡日渐坐大,于是作法诅咒他,上天护佑夫镡,反而让大斋宫发狂而死,这是一种传言;另一种传言是夫镡暗杀了大斋宫。夫镡的厨师用熟练的刀法把女王的心脏切成片——可以蘸醋吃的白切肉片、猪舌、猪心那样——分给大家做纪念。大斋宫的女仆前来投靠潜鹿,带来了其中一片。暴怒的沉虎打她,“大斋宫死了,你却一言不发!”

“也许是神的震怒,不是凡人可以发表的议论。”

“神的震怒?”沉虎大笑起来,“不过是夫镡的碾压!”她根本不相信神灵。

沉虎从大斋宫之死中却获得灵感,如果目的性太强,想杀的人死了,自己也会暴露,那么交换杀人呢?正好有利。

“我杀死虐待你的男人,你杀死我的鳗胡子?”潜鹿知道沉虎想到了什么。

“杀了你的夫君,你就成为淡湖女主人;而我却少了一个情人,不便宜!”沉虎的情人是白沥,她深谙欲擒故纵的技巧。

元绪像是闻到一股腐臭,这才是那个禁忌的房间,潜鹿找到的是腐烂的爱。女人是可怜的鱼,从一种爱投身到另一种爱,只能在爱中呼吸。但这臭味只是大石斑蹲着打量她们,一边啃的一块腐肉,元绪鼓励她解开竹笼,问疯女孩,“你在吃什么?”

“水面上的鱼怪。”原来是鲸脂。

“是鱼怪,飘荡到海上的远久的凶手们的怨念变的,鱼怪失去了身体,所以想要一个新的身体,诱骗女人和它结合。”大石斑唱歌般喃喃细语。

“这鱼怪也太废柴了,既然是妖怪,怎么横行霸道都可以,何必要诱骗?”元绪认真了。

“我死后愿变成鲸脂,”解脱的潜鹿从船板的缝隙望向远去的沙滩,“在海中飘荡一百年,成为鱼虾的美食,再被台风卷上海岸,让你惊叹于腐肉的巨大。”有时悲伤,是回忆起以往的欢乐,如今也并不觉得有趣,就像台风渐刮渐止,山叶灰黄,夏天已然消逝,只能留恋一些死去的物品:无角的菱、撕破的罗裳、布满屏风的山中小居、一些无关紧要的自傲与自欺。

那一天的燕射之礼,潜鹿和沉虎把大斋宫的心脏钉在琴室墙上,等下一次赌约时用。

“她并不明白,我是那么喜欢她,信守每一个与她有关的诺言,比夫君、领地、比我自己更先想到她,愿意为她付出她从未打算过的代价,但她不要我的心!”潜鹿向元绪吐光了她的秘密——临死前留下心事与罪恶,浑身纯净地回到山上去,和祖父母父母重新生活在一起,当人们再次需要她时,再化身为婴儿从后人的怀抱中醒来。鳗胡子的部族则认为人死后魂归大海,而无论是海上还是山中,都没有潜鹿的乐园。

【逃亡守则第一条:不要轻视口齿不清的人】

元绪与潜鹿再次逃亡。

但白沥不会让他们轻易逃脱。

即使在越国也数一数二的剑士,也有奇怪的温存时刻,他直截了当地表明,虽然潜鹿想干掉他,但他已经习惯原谅任何企图干掉他的人,毕竟他们太难得手了,现在他只想让潜鹿滞留一会儿,给沉虎足够的时间除掉鳗胡子,“接下来,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可以和我去远航。”他说着最后一句话,眼睛却盯着元绪。

潜鹿毫不犹豫跳下船舷,漆黑的海面只激起一朵浪花。

很快要来台风了,夏季远航是一片朽烂的船甲。

元绪看着白沥:“你难道不思念陆地?只要是人类,就不会容忍这样的生活。”

“离你最近的陆地,垂直向下三百尺。”白沥冷漠地微笑。

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了。

元绪也跳下了海,他奋力向潜鹿游去,冰冷的海水挤压着肺部,大石斑随后被白沥扔下海。

当他们快变成漂浮的僵尸时,发出兮兮声的神棍(划着一艘绚丽的独木舟)搭救了他们,这些神棍坚信每救助一个人,就会增加自身的生命力,神棍送他们到湖口,最后一段水程是游回去的。海天一色的夜幕渐变为深蓝,渔火与星光相映,那是手持推网的渔民站在水中,头系一盏小灯,利用灯光引诱鱼群汇集入网。

驿站老头把竹筏撑过来,他们扒上竹筏,筋疲力尽,恍惚的视野所见,无异于再次击碎他们的肺泡——巨型鹿苑船队正静静驶入湖口,漂浮于竹筏环绕之上,犹如伸展双翼的大雁。多少航海的惊叹,也不过是故作镇定的歌谣!

“这么多年来,附近的人们就坐视岱山上所发生的一切,鹿苑来去,和牲口一起装卸活人,你们都当做看不见,筑起一道堤坝,把自己锁在良心自责之外。”元绪是指责驿站老头吗,还是默认恶行的人太多,已无从指责?

老人的瘦手机械地为大石斑梳着头发,沉吟无语,良久才说,“你知道为什么她叫‘大石斑’吗?石斑鱼生活在深海中,一旦被钓出海面,鱼鳔就会炸裂,内脏被吐出来。这就是水面上的生活,无法忍受现实就会发疯。我们该向谁申告呢?以前的刽子手还有烹鱼的本事,逃去越中当厨师,我老了,能逃去哪里呢?”一封无处投递的求救信,该寄给谁?

另一边,沉虎走进鳗胡子的房间。鳗胡子又经过一夜的魔法蹂躏,白胡子白头发就像是油腻河面漂来的泡沫。

“懵懵懂懂的,什么都分不清,纯洁得犹如婴儿,其实你才是元凶大怼……你默认甚至鼓励罪恶发生,采用的刑罚极其严厉,一旦私自开山渔猎被抓获全部判处苦役,而且还到各地收买残疾人,送去做苦工……”沉虎嘲笑他,又微妙地拨弄他的胡须调情,“潜鹿从来不了解真实的世界,还沉浸在她理想的远古神国中。”因为沉虎也参与捕猎丛林深处的野蛮人,卖给与鳗胡子做交易,直到发现“海上鹿苑”更赚钱。“不散的宴席永久性地在内湖日夜举办,那该多好。”但鳗胡子因分赃不均而不愿开放淡水湖作为避风港,所以她要除掉鳗胡子。阴谋令人憎恶,首先令恶人自己恶心。沉虎跨到他身上,朝他尿尿——肮脏的勾当,只有肮脏的举动才能发泄她对身处恶之漩涡的凶暴的愤恨。

“发泄得很痛快吧?”白沥问,鹿苑堂而皇之地开进淡水湖,他也踏上了久别的陆地。

“没错,我现在是个全新的女人了。”她转过身来,与白沥热烈地相吻,白沥磨得像鲨鱼一样尖锐的牙齿咬伤了她的舌头,在两人唇间流下殷红的血,所谓的交换杀人,不过是她和白沥一起玩弄的游戏,针对潜鹿的暗算:因为妻子在丈夫死后,享有十分大的支配权。诸侯的妻子尊称为“小君”,意思是比君主只“小”那么一点。沉虎让潜鹿去杀白沥,其实希望白沥除掉潜鹿,她早把潜鹿的企图事先告诉了白沥。

鳗胡子流着长长的口水,愣愣地看着这两人亲热。

白沥忽然推开沉虎,他嘴唇发紫,面颊上的细血管也充盈紫蓝色,“你给我下毒?”沉虎冷酷地看着他踉跄拔剑,她厌恶男人凌驾自身之上,她对白沥的好奇心早已减弱,于是潜鹿失败后她就亲自动手。

“请笑纳‘忘海国女王’之吻……我很难过我会活得比你们都久。”沉虎抹去嘴角的毒药和血痕,对鳗胡子和白沥说。

“别那么自信。”一发箭射了进来,钉在沉虎与男人之间;从羽翎垂直向箭头看,就像一头正头朝下在唱歌的弓背鲸。这是潜鹿专用的箭头,她走了进来。

“好箭术,”沉虎对潜鹿微笑,一手却在取她的长戈,“不愧为大斋宫的射箭冠军——我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只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分别。”潜鹿的语音懒散而低沉,却和她矫健的身手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她们算得上是大斋宫最宠爱的巫女,学习一样的技艺,分享共同的童年,一次次打赌,每次赌约都耗费三年,岁月就这样流走;如今却扭打成一团。鳗胡子看着沉虎潜鹿打架,感到十分开心,捶胸大笑,就像欣赏浑浊的游戏,让漂亮女人们在泥潭里摔跤。

沉虎被压制,潜鹿用弓弦套住她的咽喉,质问她:“难道你忘了我们多年的亲情友爱吗?”

“我们共同的年月?”沉虎嗤笑,“是啊,我们两人学弹琴的岁月加起来有十八年,如今依然一无是处。”她把琴砸了过来……多年来她们相互忌妒相互竞争,如同服用一味狂热的毒素,使相互的关系保持奇妙的平衡,犹如砒霜有助美貌长驻。

当鳗胡子来求婚,她们俩正在下六博戏,现在潜鹿给沉虎看一只骰子,这只骰子她一直充当项链的坠子,作为对往日的忏悔——潜鹿扯下项链,扔在地上,用长戈柄捣碎了,露出象牙骰子中的铜芯,当时她作弊了。

“我们都承认作弊会起作用。”沉虎干巴巴地说。

“你的最大错误,在于大斋宫被杀时坐视不管,事后却妄想取而代之。”潜鹿也反唇相讥,她能把弓箭像近身格斗的武器那样耍弄,当初嫁给田猎官真是一种浪费。

潜鹿一直是更谨慎更胆怯的一个,也是更忠于内心的那一个,潜鹿羡慕沉虎在困厄之中依然高高兴兴的生命力,而沉虎击碎了那么多规矩,是否也怀念没有跨过界的纯真呢?沉虎只是用久远的真相攻击她:“瞧瞧你可怜的身世,这也算是对你的加倍回报——”

“我是徐偃王的后人……”

“别傻了!谁都是徐偃王后人,谁又真是徐偃王的传人?大斋宫‘觉得野蛮人很傻,没有灵魂,不讲卫生’,把我们从父母身边抢走,在破庙里喂养,忘记母语,忘记部族,我们是被偷走的一代,你还为作弊沾沾自喜,却不知道鳗胡子是我故意让给你的!——鄞君是你父亲的朋友,他们趁做客的机会杀死你父亲,侵吞他的岛屿,而你的兄长继承家业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扔到海中礁石上,说什么‘鬼的妻子,不能同住’。你的母亲还怀着孕,就是你,大斋宫只要了你,让你母亲在礁石上渴死……”

对此一无所知的潜鹿和世仇结了婚,这震住了潜鹿,“我花费一生所书写的人生有什么用?不过留给世人一声冷笑都不值的嘲讽?”

“耻辱与嘲笑算得了什么?获取快乐要重要得多!”沉虎鼓动,潜鹿提剑转向鳗胡子。

元绪阻挡她,“杀死一个老人对他自己毫无坏处了,只会增加你的罪孽,何况他那么老了,老得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你杀死他能让为自身的过错感到难过吗?”

潜鹿自问:“哪种才是愚昧呢,好人不常命,坏人活千年;还是快意恩仇?”

“如果有确切答案,就不需要祈祷了。”元绪说。

残忍、猜忌、阴狠……所有可怕的表情都消退了,漫长的暴行都仿佛不复存在,潜鹿眼前的,只有一个微笑的老人,他还蠢蠢地问潜鹿,是否是他的孙女,因为他记不清她们的面孔了。

潜鹿甩掉了剑,“我对悬疑感觉疲劳,对人们的自私和贪婪,以及必须要干掉对方才罢休的约定俗成都感到厌倦了。”

毒得半死的白沥总算出其不意地拔出了剑——沉虎正向潜鹿刺去长戈——她趁势横过戈,勾过潜鹿做挡箭牌,挡在了自己身前——潜鹿被白沥的长剑刺通,几乎是同时,沉虎的长戈也扎入白沥的胸膛,元绪惊呆了。

伐木监工们也来了,这是恶人得势的时刻。

沉虎命令把潜鹿和白沥都扔进海里。

小个子“憎恨狂”一定要杀死元绪,沉虎说“他妨碍到你什么了吗?”

“不男不女,看了憋气!”

“人很宝贵,比什么都宝贵,今天我的损失已经够多了。”沉虎不同意再杀死任何人,她要榨干他们的最后一滴血。

沉虎又让人把鳗胡子抬进“禁忌的房间”,摆满了他年轻时猎杀的鲸鱼、海鲨排列的骨架与标本。

“你儿子是一个废物,只关心金子和铜币,放在眼前还找不到。”沉虎拿短剑划开鲸鱼标本,里边全是一把把铲布,这就是鳗胡子罪恶积累的财产,他儿子一心想要找的宝藏。

沉虎站在窗口,朝路过的人撒这些铲布,整整撒了一个时辰,欢呼她为女王的人们四散了。之后,沉虎突然感到有点寂寞。

她生长在一个怪异的部落,头生子呱呱一落地就要被吃掉,认为有利于将来的弟妹。大斋宫正在巡游,她父母就准备拿她招待嘉宾,大斋宫从热锅旁救出她,用一头幼鹿顶替。家庭?那不过是生存法则所赋予的条条框框,她跳出来后就再也不回头。挖矿、伐木、贩黄鱼、开赌场,什么都做,她不折不挠,刚强无比,贪婪无比,对权势财富有无穷欲望,这是她挑战上天的最大反击。一个雪天,一簇簇的凤尾竹被雪压弯,就像一群奔腾的白熊,沉虎在这堆艳丽无比的凤尾竹下遇见了白沥:她继承大斋宫的事业掠夺幼童,而白沥捕猎奴隶更为直接。他们都是兽性的人,有着兽性的美。

“越中也开始铸造铜币,未来是冶炼场主的天下。”昏聩的鳗胡子忽然说,沉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越中也开始铸造铜币,未来是冶炼场主的天下。”鳗胡子又说了一遍,慢慢垂下头,再也没有举起来。

【鱼恋童饲育法则第二条:归墟是记忆之洋的海沟】

沉虎伸着鹤样的长颈,向窗外观望鳗胡子的送葬:尸体放进船里,一把火烧光。

“这是他漫长罪恶生涯的必然结果。”说毕她莞尔一笑。

现在,轮到她和鳗胡子的儿子一起下棋了,英俊的年轻人满头大汗、战战兢兢。还让元绪在一边击筑伴奏,说流浪女巫总有最流行的新唱词。

“以前,我在你和潜鹿打赌的宫渊旁流浪过……那里的女城主,爱好是看勇士蹂躏少女少年再撕成碎片。”元绪没想到他会向沉虎吐露往事,“后来我遇见流浪艺人,耍蛇的美人、杂耍的少年、长胡子的女矮人……弹琴等等十分拿手,我从他们那儿学会了弹筑和歌唱。”

“再后来呢?”

再后来杂耍人被扎死在木桩上。人们认为杂耍人也许是间谍,也许杀死他们只为好玩。暴行是一种传染病……是感觉到某种巨大的不安,不是一个人的不安,而是对整个时代的不安。时代巨变的胎动。

“残忍,是这个时代的风貌。”沉虎沉吟,人人都成为他人的受害人与加害人。

徐偃王在汉东拥有五百里疆域,施行仁义。周围割地而朝贡于他的有三十六个小国,周王恐怕他逐步壮大,于是举兵征伐,毁灭城池,子民四散。周文王行仁义而成为天下的王者,徐偃王行仁义却丧命失国。没有仁义的战争,通行于古代的仁义,今天已一钱不值了吗?

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这次是梅丑。他推倒鞣制皮革的大桶,腐蚀性的脏水注满舱底,他领着那群智障的苦工找潜鹿夫人,要一碗早餐吃,并希望她答谢放生之恩,给苦工们一个出路,给他一座染坊,他们好在染坊里糊口。这简直要沉虎的命,“谁让你带他们逃亡?谁敢隐匿逃亡!”

庭院变成了围捕的罗网。围捕的过程单调而暴力,没有任何人会观看一场纯粹的恃强凌弱、以多欺少而赞美暴力……梅丑的肺部被刺伤,他痛苦地吐着血沫,“元绪,你是一场大瘟疫的幸存者,是被人放在背篓里带到神庙来的,不要辜负那个救助你的人,配得上他给你的救助,活下去!”他把一把犀牛角小梳子塞进元绪的手心,就算是告别了。

元绪靠在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跳逐渐衰弱,他要忍受这种缓慢的死亡很久很久。

这是梅丑接近他的梦想最近的一次,一座幻想的皮革作坊,一个太老的学徒,蜉蝣般脆弱的生命,轻易地被夺走……让元绪愤怒。

“为什么要杀死梅丑?”元绪朝沉虎尖叫。

“因为他行窃,带走我的人手,无异于打开我的梳妆匣……”沉虎感到厌烦,她很想有一场完整的消遣和休息,这一天对于她来说,也过于漫长了。

“撒谎!丑八怪梅丑被你毫不在意地杀死,美男子白沥也要被你蓄意害死,到手的财产又任意赠送,没有什么能让你满意,”元绪质问,“你到底要怎样呢?”

我们都在这个尖牙林立的洞穴里奋勇拼杀,他又凭什么能靠浑然无知而幸存?——尖锐的女人忽而一笑,又像变成另一个人般咬牙切齿,“我讨厌日复一日的生活,可以预料的平淡,看惯蜗牛角上的战争,憎恶受人摆布的命运——在你揭开谜底时,不也享受到了兴奋和快乐?呵呵。即使揭穿了,又怎样呢?”她一步步地反问,一步步地上前,双手掐住元绪,元绪喘不过气来——他用梅丑的犀牛角梳划过女人的脸,沉虎痛苦地大叫。

随着她的叫声,驯养的鸟儿冲出竹笼,变成了一尾尾鲻鱼,冲撞沉虎,整个庭院一团乱糟——

鱼恋童饲育法则第二条:记不清的名字、记不清的罪恶、胡乱飘荡的思绪变成的鱼怪,永远在归墟游荡,只要你有足够的诱饵将它们召回。

守灵的那一夜,在越王赴死的地方,连笑话都那么无聊。

在招魂仪式上,大斋宫准备把沉虎赠送给大禹陵陵守作侍妾……她们早已对此不满,酒不过加速了这种厌恶。

“我不想给任何人当侍妾,我不想离开你,如果他不存在就好了。”

“要杀死这个人并逃避罪责,需要很大的迷雾障——刺杀总需要代价。”她们小口饮着甜酒。

“瞧,有个男人一直盯着我们,在屋子的另一头。”

“他是一个崇拜者,久久地窥视着我们。”

“可他的眼睛很悲伤。”

“窥视者总是悲伤的。”

悲伤的窥视者终于走近她们,说多么可爱的姑娘啊,你们会嫁给一个丈夫,进入一个禁忌的房间,发现里边的秘密,并为此送命。说完他就离开了,他的出现与离去,就像一个征兆,提醒她们在不所知的神殿之外,还有一个广袤的世界,人们去而不返。

雨停了,一轮明澈的霁月洒向池面。

大禹陵守等候在住所的荷池前,对月小酌。一阵环佩清响,灌木中反射出一抹金玉戈的光亮。他难耐地起立——年少的情郎难觅,有地位的大多是老丑男人,他们晚年燃烧的欲念,更是火焰熊熊。

手持长戈的巫女不着一缕,浑身沐浴月光,像玉一样幽幽发光,但这美景并不是为了爱情,“沉虎不会来了。”她走近陵守,轻抚陵守布满皱纹的面颊,猛地将他拖进荷塘,陵守虽然老了,毕竟是男人,水性也丝毫没有退化——但他的对手是远古遗存至今的巫女,虽然连他也不过把她们看作是无聊仪式的点缀,可供挑选的新鲜肉体。

年少的女巫腰肢变得无比柔软无比修长,像鳗鱼一样在陵守身上绕了几圈,紧掐男人的双手青筋暴跳,顺次长出片片鱼鳞……片刻,荷塘发出一阵咕咕水声,以及一声鱼儿拨弄水草的轻响,就剩完全的寂静。

萤火虫在鬓间尾随,潜鹿像狩猎女神一样赤身裸体,手持金玉戈,走过群山。

沉虎等待在宫渊的水边——

——你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嗯。

她们把剑插进岩壁,分头回去。

——这是她们第一次交换杀人,她们进入了一个无法克制的新边境。

但在世俗面前,她们还有赌约未了:到底是谁赢得了夜访宫渊之约?

“是沉虎事先换掉了我的剑!所以我把刻有她名字的剑插在池壁上,拿回了我自己的剑!”潜鹿申辩。

“别撒谎了,是你这胆小鬼拎着剑在附近逛了一圈就跑回来了。”沉虎讥笑道。

潜鹿大喊:“骗子!”举剑刺向沉虎,被同伴们各自阻拦。

“打赌去嶕岘池,这本身就是件大事,各方诸侯庙主齐聚一堂,为越王招魂,大禹陵守昨晚失足落水,人们纷纷询问,真的只是失足落水?”

“你是预定送给陵守的媵侍,而你本应整夜弹拨弓弦守灵,却能在一夜之间不为人知的来回;不管是谁去了宫渊、谁在外游荡,这件事谁都不许再提!”大斋宫裁定,沉虎与潜鹿两人还继续吵架,“这是最后的神判,你们竟然还不死心?还打算找别的途径?像男人那样去决斗吗?”

“你偏心!”小女孩说大斋宫。

“什么?”大斋宫很惊讶也有些生气,捶打着自己的胸腔,“我以我的心起誓。”

“拿大斋宫的心起誓。”

【据说越国深海有鱼,爬上岸来吃人,陷入水底的人也会变成水族,九百年后到西晋,左思写出壮美的《吴都赋》,令洛阳纸贵,其中“沉虎潜鹿”说的就是这个】

鲻鱼的气流冲出户外,与远洋而来的台风卷绕一起,狂暴的风浪把漂浮的鲸脂刮上海岸,把湖底浊泥掀上树梢,浮屋就像草梗一样被吹成一团,撞击成碎片。倒灌的海水翻腾着白浪,浪尖犹如奔马,长驱直入田猎官的官邸——

从波浪中走出潜鹿,一片片脱去身上的鱼鳞,浪冲开那些胆敢阻挡她的人,一路涌进琴室,她摘下大斋宫风干的心脏。

“不!是你输了,不许把大斋宫的心带走。”沉虎取下长戈,潜鹿没有躲避,长戈刺通了她的肩膀,她伸出蛇信般的长舌舔舐血痕,扭动身躯,犹如水波一般变化……金玉戈的长绳缠绕着沉虎自己的手腕,渡海的怨灵数以千万地奔来,将沉虎推向潜鹿越来越大的尾部,潜鹿对沉虎说:我告诉过你,我愿为你煮海为盐,可你并不相信。

大斋宫的心掉在岸边,元绪摸了摸,坚硬得像一块牛肉干,他把大斋宫的心塞进背篓,带着智障的苦工离开,但到哪里才算是乐土?

夏季台风刺进每条缝隙,比十万个鬼魂还会哭!潜鹿巨大的身躯上扎着梭镖与长戈,一手抱着沉虎,犹如百鳍龙奔腾入海,隐约浮现——

那是一场可怕的海啸。

2008.08.26-201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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