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年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瘟疫之后，糖水街中学每周末都会进行体检。赵自鸣一般是不参加体检的，除了病好之后的那一次。
他的身体像第一次躺在上面一样惶恐。虽然在医院，赵自鸣不止一次经历各种体检，他也听着不属于仓平的豫南或者豫北方言。有时候，还会听到正宗的普通话，就像李挪和姥爷说得那样。他喜欢这种声音，这一次在学校体检的时候，医生恰好是说着这样的普通话。
这是一个高胖的女医生，口音软软的，看起来很年轻，不过身体俨然很成熟了。赵自鸣尴尬得感觉着听诊器在身上游走，思维却有些空白。他被拉入一个非现实的空间，嘴唇只是机械的发出一些音节。直到女医生说，好了。
他像是听到了一声允诺，从床上一跃而起，几乎是飞奔着跑向外面的操场，跑过镂空的厕所。他的个子在03年之后更高了，整个糖水街中学，只有操场能容纳他的高度——因为那里没有天花板。
那次体检也发生在一个夏天。赵自鸣人生中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夏天。楼顶浴室的水蒸气在那些年成为仓平的隐患，越来越多的人患上了红脸症。如果这也是一种瘟疫的话，那应该是仓平史上第三次瘟疫。不过，患者的大军中，没有李挪和赵自鸣的存在。
他们是红脸症盛行的那个夏天唯二的两个白脸症患者。夏天的夜晚在他们看来依然是寒冷的。每个夜晚，赵自鸣都会不断上楼顶给赵父赵母递新鲜的白毛巾，这些毛巾不断擦着他们从热水缸里伸出的头和脸，很快，毛巾也变成了红色。
李挪的爷爷对她说，护城河开始有了红尾巴的鲤鱼。仓平德高望重的一些医生说，那是造成瘟疫和红脸症的根源。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完全忘记了红鲤鱼的出现，早已经是03年以后的事情了。
赵自鸣过得糊涂，似乎从03年到09年，除了洒水车事件，他就只记得一些零星的影子了。他不得不在记事本上写下一些重要的事情，防止自己彻底遗忘。他写了升学的日期，写了高中毕业的日期，写了进入大学的日期，写了即将毕业的日期——这还没有发生。虽然他已经23岁了。
赵自鸣没有考入外省的大学。他到了省城，距离仓平一百公里，心理上，仍没有真正离开这块土地。他的包里放着那张世界地图，他是希望放上姥爷的地图册的。只是，姥爷死后，地图册就一直没找到。09年那个夏天开始，他就踏上了寻找地图册的征程。
由于赵自鸣少年时代的疾病，每次假期回家，踏上仓平不同的公共厕所时，他还是会看到异样的目光。这就是仓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密密麻麻，离开故乡很多年的人可以在这里轻易发现过去的爱人、朋友、同学，甚至卖肉夹馍的中年妇女。这些人或许变老变丑，总还能让人一眼认出。赵自鸣讨厌和父母一起上街，他们会不停地打招呼，他也不喜欢玩这时候已经盛行的社交网络，他害怕会被过去的同学找到，他倒不怕他们提及他当年的病症，提及那场姨妈来了的瘟疫。他只是对这些熟悉的人所带着的时间温度表示恐惧。虽然几年来，他和李挪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联系，得知她已经中专毕业回到了仓平，成为医药公司一个销售员。工作的地点距离糖水街不远，只是，李挪同样因为这种温度，让他想要远离。
09年的夏天发生在赵自鸣生活中唯一一件大事是赵父和赵母协议离婚。据说，他爱上了一个叫马丽阁的女人。他净身出户，赵母在大哭大闹之后也被迫接受这个事实，很快也离开了仓平。去了不远的驿城。赵自鸣得以占据一百三十平的房子，感到自由又孤独。唯一陪伴他的，是楼顶浴室的水蒸气们。或许还有李挪的短信。李挪那时候也很高了，或者在整个仓平，除了赵自鸣，她就是最高的人，这让她很苦恼，她日日向赵自鸣诉说自己的相亲事宜，赵自鸣总在这时岔开话题。
总之，因为生活多出来的空间，以及拒绝参加同学会带来的闲暇。赵自鸣利用假期成为仓平县图书馆一名管理员。主要职责是整理社科、人文类图书专柜。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所有和仓平有关的书籍都会在这里。也有的时候，他会在这里阅览一些仓平县志。仓平县志有很多本，分别属于一个世纪以来不同的仓平人写下的。有些是政府官员分派给下面的人写的，有些是仓平人自发写的。其中有一本，居然是姥爷写的。
这是赵自鸣一次意外收获。并且，这本县志，是现存仓平县志中最古老的一本。这从封面印刷的款式以及纸张泛黄的程度可以略知一二。
打开县志的第一页，是姥爷手写的一页目录。这倒是县志当中少见的，这些县志虽然发行量很小，多数都是赠送的形式送给亲友和图书馆以及一些本地事业单位。手写目录，倒是没有过的。
目录很长，足有一百一十一行。分别从历史背景、社会百态、城区建设、传奇故事、曲艺杂谈五个方面谈起，在最后，还附有几条特别说明。其中一行特别说明是——《护城河、红鲤鱼，和重症患者》。
赵自鸣被勾起了兴趣，直接从这一页开始阅读起来。他打开之后发现——这本书的正文也是手写的。他仔细看着这本书，除了封面和封底，都是手写的，每页纸是靠胶水和缝线连接在一起，连接处十分粗糙，有些纸张甚至是展开的信封背面。在扉页上，也没有借阅的痕迹，甚至背后没有贴上仓平图书馆的标签。赵自鸣有些困惑，这本书是如何进入图书馆的呢。只是，好奇心不容许他继续思考这些细节，在《护城河、红鲤鱼，和重症患者》这一节中，姥爷这样写道——
护城河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红鲤鱼的。
随着最后一代捕鱼人的没落，他们的后代多数走上了陆地——他们本来就是在陆地上的，因为上一代人下水的虚压湖也是一个人造水库。这里的水源经过活水——死水——活水的循环，俨然和护城河连接在一起。而护城河，也和汝河连接在了一起。整个仓平因此活络了起来。
随着柳絮开始在护城河蔓延，河面上就经常有一些渣滓飘起来。其中一类，是动物的尸体，也就是鲤鱼的尸体。这些鲤鱼的来历多半已经无从查起，这么说是因为仓平作为一个内陆县城，并没有吃鲤鱼的习惯。加上多年来，鲤鱼有剧毒的传言，一直在护城河沿岸流传。因此，一时间涌现的鲤鱼给很多人一个信号——这些鲤鱼来自汝河。
这么一来，鲤鱼就是外来的产物了。可惜，还没待进一步查清。护城河的水就和虚压湖连成一片了，捕鱼人就在这时，时时打捞出红色鲤鱼。
最开始的时候，这是捕鱼人之间的一个秘密。一般情况下，这些红鲤鱼也是不出售的，只用于捕鱼人的家庭食用。因此，仓平县上第一个重症患者，应该来自捕鱼人群体。
重症患者的病并不是难以治愈的，只是它难以启齿。在仓平县的历史中，阴阳人一直都有存在。甚至，仓平县城人的祖先中，就有不少这样的人。
或许是因为祖先得过这种病，为了表示尊敬，仓平人从来不说出病症的名称，而是用“重症患者”来称呼这些人。他们的内心是没有歧视的，只有尊敬。每一个得了这种病的人，都会在周围得到超乎常人的尊敬，他们优先享有不少特权。这些特权也滋生了重症病患的延续，因此，仓平才是附近县城中，进入新时代还会爆发瘟疫的地方。
又因为在地理上，仓平位于九州之中。来来往往朝拜落音寺的佛教徒让它显出一种神圣的意味。所以仓平对于治疗重症患者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只是这过程往往比较漫长，一般伴随重症患者整个少年时代。
不过，虽说尊敬，也难免有人心里犯嘀咕，那些得这种病的祖先是如何繁衍子孙的呢。经过考证，古代的仓平人，不乏“独生独养”的例子。所谓“独生独养”是指雌雄同体，也就是“自受精”，由于涉及详细的医学原理，在这本书的别册，会有较为详尽的描述，这里不再赘言。
说回重症患者——有一个问题，如果红鲤鱼是得病的根源，那祖先时代是不是就有了红鲤鱼呢。其实不然，根据《仓平志怪传说》，仓平的祖先有乘着红鲤鱼来到这里，但从没有红鲤鱼被吃掉的记载。半个多世纪前的那场饥荒中，被吃掉的，倒有仓平人。
这么说来，根据考证，这很有可能是人吃人造成的遗留问题，也就是说，红鲤鱼本身是不会让人染病的，但某些仓平人身体的异化注射进食用者的体内。从而将异化传播给更多的人，那些红鲤鱼，也就是食用了当年那些仓平人的残渣。不过，最开始那批异化的人又是如何异化的呢。
我们都知道，祖先中有人是“自受精”繁衍产生的。这些人有的出生后和普通人毫无二致，性别也很明朗，有些人看起来性别也明朗，随着其成长，会渐渐展现出一些不同程度的异化。有的人听觉灵敏，可以和某些动物媲美，有的人的眼睛，能一直看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骨骼的构造，这些人有的成为窃贼，少数人则走上正途。也有的人，会渐渐展现出被隔离的体质。
所谓被隔离，也就是他们的人生中，有一部分的时间是不为人所知的，在这部分时间里，他们感觉世界是流动的，其实是静止的。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感觉万物在蜕变，感觉自己很自由——实际上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普通人的观感中，他们一旦陷入对这类人的观察，自己的世界就变得昏昏欲睡，有的人则仿佛被这些人附体，展现出和他们一样的体质，或者类似的体质，成为这些人的盟友，其实也在间接被这些人拿走时间。因此，这些人会老得很快。这种衰老，在少年时代，不会很明显，一旦过了二十五岁就十分明显，如果这些重症患者痊愈后不能及时和他们保持接触，他们的时间将一直处在被拿走的危险中。时间被拿走，苍老便是在所难免的了。
“自受精”产生的影响一直伴随着他们的子女。当年被食用的那批人当中，大部分都是这一类人，他们在人群中更容易辨识，也更容易被记住。虽然很多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正是这种看起来童叟无欺，看起来无公害，让他们成为一些人虎视眈眈的目标。重症的传播基本可以用这样一个过程概括：“自受精子女”——被吃掉——残渣——鱼的饵料。
这个过程在饥荒年代中表现比较明显，在物质较为充裕的时代，也并非从不发生。只是表现得隐晦罢了。随着重症患者的痊愈，他们拿走的时间却没有停止，那些被拿走时间的人，自然也会从他们身上得到维持生活的营养，比如和重症患者共饮一杯水，比如和重症患者呼吸同一口空气。他们会逐渐陷入这种痴迷和循环中，重症患者却很少察觉到——他们虽然不乏听觉灵敏者，却只是对外界事物而言，在自己紧密联系的世界里，他们总是迟钝。也因此，重症患者显得较为愚钝，甚至像弱智儿……
赵自鸣本想继续阅读下去，却发现下面的字迹是蓝色墨水笔写的，因为年代的久远，显得模糊不清。他读得有些烦躁，别的章节看也没看就直接合上了。他把这本书摆在显眼的位置，或许是希望有人能看到，希望这本书被借走。只是过了很多天，赵自鸣都没看见这本书被拿走。摆放这本书的位置却空了。
按捺不住好奇，赵自鸣询问了前台的管理员。他们瞪着一双美瞳过度的眼睛，假睫毛闪闪烁烁道：
县志？借走？
她们机械地重复着这些音节，彼此困惑地看看对方。
仓平有县志吗？
赵自鸣承认自己确实在这一瞬间懵了。他感觉自己的大脑是一个马蜂窝，里面充满各种声音，却没有一束是自己渴望听到的。他觉得眼前的人是各种字母，各种元素，各种细胞，各种动植物根茎和骨骼的排列组合。却都是散架的，不完整，每个部位的连接处还在流血，流出汁液——这就是那天下班后，他看到的仓平县城的众人。
他觉得是时候把李挪叫出来，他觉得需要对她说点什么。他觉得恐惧，一方面是因为刚才看到的内容，另一方面，是他意识到自己也会被李挪吞噬，这多少有些惊悚。何况，因为自身身高的缘故，多年来，赵自鸣都恐惧个子高的人。他总觉得李挪这几年说不定已经生长得很奇怪了，不是头大身子小，就是头小身子大。总之，一定是营养不良的模样。
然而，李挪很漂亮。
这种漂亮是不惊艳的漂亮。当李挪的身影拐过糖水街的路口，摇摇晃晃向赵自鸣走来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姑娘。虽然因为个子太高，多少有些怪异，五官还是好看的，身材也不错。并且，和他的身高差不多，让他在仓平的夜晚也像是有了盟友。
你就是赵自鸣吗。李挪的声音粗粗的，她这么说的时候，赵自鸣才意识到她是个平胸。
这让他遗憾了很多，倒是李挪并不介意。
不发育很多年了。我奶奶说，我有病。她继续说着。
你奶奶不是脑血栓吗？
脑血栓也是有意识的，只是说不出来。
那你怎么能听见？
我能听见得很多呀，这点我们俩不是一样吗？她璀然一笑。
这笑让赵自鸣觉得很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县志的事情，况且县志也找不到了，他就算有十张嘴也不能证明那些是看来的，而不是他赵自鸣杜撰的。
距离初二三班赵自鸣喜欢杜撰的说法这几年终于说得没那么厉害了，却因为这件事，让赵自鸣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怎么办呢，赵自鸣。李挪继续说，我的病可能治不好了，我觉得，离开仓平，别人会不知道这一点，但我也是不能结婚的。这太明显了，我真是悲哀，学习差，也不像女人。
她说话的时候让赵自鸣想起了赵母和赵父吵架的时候那张怨妇脸。他不禁有些厌烦，但也没说什么，下意识里，这不就是他造成的吗。
你很漂亮啊。他急忙说，李挪，你很漂亮啊，难道这些年，没有人说过这一点吗？
我胸小。
那是因为你没穿胸罩。
我个子太高了。
那是因为男人们的个子都太矮。
我觉得我营养不良，大脑经常短路。
你多和我说说话就好了。
他们说了很多如上的无脑对话，让赵自鸣渐渐觉得对她有了一种责任，不过他刚刚上完大一，他说不了更多的东西。
你等等我吧李挪。或者，我多和你说说话，你可能就不至于还考222分了。我们都给对方一点时间。
赵自鸣说完就匆匆忙忙走了，他觉得自己疯了，他把自己交付出去了，李挪的时间还是会被他吸走的，她会变老，像仓平县上每一个老掉牙的女人。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糖水街那么多老人了，那些真的是年龄到了才老的吗。这就是“自受精”的祖先的子女们遗留下的一条街，这上面住着他们当年的伴侣，他们因为被吸走时间过早衰老，又因为不能离开宿主在这里继续生活。赵自鸣也明白自己的病了，他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赵父只好离开。选择那个夏天不穿胸罩的女人，她雪白的乳房象征着她是一个正常人，不是一个重症患者，这样的人，是最有权力离开仓平的。
他赵自鸣呢。
他有权力离开这里吗？
可惜他连多想一想的时间也没有了，李挪的短信已经来了——赵自鸣，我会等你的，她说。
我这辈子都不能离开仓平了。赵自鸣想着，就浑身瘫软地倒在了地上。
